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艰难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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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词,叫“群体之恶”。在群体的名义下做坏事,士兵能够滥杀无辜,工人能够盗卖产品,农民能够哄抢山林,学生能够打骂老师……因为是群体行为,大家都干了,个体在群体中扮演的只是追随者的角色,谁也不用负具体的责任,所以,在个人的心灵上也很少留下愧疚、痛苦等负面的痕迹。“文革”中的红卫兵,少年意气,风华正茂,动物生猛,遇上为所欲为的大好时机,在群体的相互激励下,做出什么都不足为怪了。

42年了,连一个婴儿都已长成中年人了,何况一个当年十几岁的少女。总有太多的记忆,尽管有些已经模糊甚至歪曲,但是总有一些情绪和感受是永远挥之不去的。

如果有机会,我应该能对42年前的那场浩大的政治运动说些什么,虽然大部分同龄人都不再想了,更不愿说了,或者宁愿涂上些幼稚的色彩,幻想的色彩,怨天尤人的色彩,但是什么色彩也掩盖不住的是里面渐渐渗出的血的色彩,鲜艳的红色,它既代表革命,也代表暴力,还代表烧毁一切的火焰,更代表掩饰一切的脂粉。

遗忘有多厉害

有个女友,在一次同学聚会中说,我反正在“文革”中没做过坏事,从来没有斗过老师,没有打过人,没有抄过家。这时,同学里有个细细的女生的声音说,你抄过我的家……

记忆之门在此突然打开!

这声音令她终于想起那次经历。“文革”中的一天,她和另一个女生在校园里遇上几个男生骑着自行车向外走,问他们去哪儿,说是去抄家,还让她们也快去。在她们终于借到自行车赶到目的地的时候,抄家似乎已经结束,人们在收拾现场。见她俩到了,就吩咐她们检查几个柜子。于是她们对包括床头柜在内的大小几个柜子认真搜索了一遍,还发现了“大毒草”——一本《外国名歌200首》,并且迅速私藏起来。她并不知道这是自己同学的家,只知道这家的主人是个民主党派人士。

后来,那本《外国名歌200首》在很长时间里都陪伴着她,插队,参军,艰苦的劳动中,严格的思想改造中,她都为偷偷拥有一本《外国名歌200首》而感到安慰。可是在眼花缭乱的年代过去之后,成千上万的新鲜事爆炸式地发生过之后,她无论如何也想不起,这本《外国民歌200首》是从哪儿来的了。

终于,在这次班级聚会上,这位女友勇敢地走向自己的女同学,向她郑重地道了歉。

有一个词,叫“群体之恶”。在群体的名义下做坏事,士兵能够滥杀无辜,工人能够盗卖产品,农民能够哄抢山林,学生能够打骂老师……因为是群体行为,大家都干了,个体在群体中扮演的只是追随者的角色,谁也不用负具体的责任,所以,在个人的心灵上也很少留下愧疚、痛苦等负面的痕迹。“文革”中的红卫兵,少年意气,风华正茂,动物生猛,遇上为所欲为的大好时机,在群体的相互激励下,做出什么都不足为怪了。

而当时所谓的“组织领导者”,比如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宋要武(彬彬),虽然她是小头头儿,但是在群众运动如火如荼之后,她除了继续推动之外,已经无力做其它什么了,甚至不推动都不行,更遑论制止;否则你很快就会被淘汰掉。那么,这个组织领导者又如何肯为她领导下的群体之恶负责呢?在群体的活动中,她组织中的成员打死了校长,七手八脚,乱拳之下,几十上百的参与者,谁的一击是致命的呢?42年后的追究,只能是指向组织领导者,人们只记得她。

但在群体之恶中,宋要武绝对不会承担这个责任,除非是她亲手打死的校长。别说是她这么一个小头头儿,就连杀人如麻的日本侵略军将领们,在最终的审判中,也是以服从、群体、职务为借口推脱责任的。

正因如此,在群体之中,追随者就比领导者容易胜任;尤其群体中的专业分工(例如两个女生只负责检查柜子)也容易使个体将责任推给他人。

由此,反过来,有一个人生的结论可以得出,可以教给现下的小孩子——当任何群众运动汹涌而来之时,在它失去控制之前马上躲开,远远地躲开。虽然这是庸俗的犬儒的实用主义的劝告,但它是生活的真理。“文革”中有不少成功逃避的学生,他们中的很多人后来都成就了自己的事业。

42年前的血债,到头来,谁都不肯负责。这是必然的。群体中所有的参与者都尽快地把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记”了。

而如何解释人们在一段时间后的这种遗忘呢?也许在于,人类面临压力时,除了退化情感之外,另一种心理机制就是采取防卫的心态。有人将防卫的心理机制称为“精神麻痹”——人类处于情绪痛苦或不愉快心境难以自持的情况下,具有自我麻痹能力。遗忘就是最好的自我麻痹的方式之一。

隐瞒有多自然

运动开始的时候,我在北京101中学读初三,整整16岁,处于刚刚好的年纪——既不是太小,小到只能充当高年级学生跟屁虫的角色,也不是太大,大到高年级的18、19岁,看似什么都该懂,法律上是成人,表面上什么事情都该自己负责了,实际上还是孩子。

我在自己班上一直是个自由散漫分子。运动刚刚开始的时候,我就脱离了班级,参加了一个以高年级学生为主的组织,理由是因为他们的大字报写得很精彩。这个组织是主张“清算学校的修正主义教育路线”的,但是又反对血统论,很健康的。每天抄写大字报,领纸,领糨糊,贴上墙;还参加校园里这一场那一场大大小小的辩论,异常兴奋的日子里,以为这就是“文革”运动的一切。

而那时班里的运动也在轰轰烈烈,迟一步加入运动的同学们为了表示革命,率先斗争了老师,有的还动了手。我却不知道。

后来学校进了工作组,开始制止这一切,把学生们都送去军训,使运动停滞下来。我们又开始反对工作组,认为他们阻碍了“文化大革命”的发展。其实我们学校的工作组真的是比较理性的,好像没有怎么整学生。可是当时父母听了我的叙述,脸都吓白了,他们不敢跟我讲五七年反右派的事情,因为这太像当年的“引蛇出洞”了。就是让你自己充分表演,百家争鸣,有什么说什么,到时候把你们一网打尽。

几十年以后,看到“文革”初期的材料,当时的某些领导人们恰恰是这个部署!而且师大一附中和师大女附中已经有学生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右派学生”受到处分了。虽然知道这一切的时候是几十年以后,我已经老了,知道厉害了,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假如那个时期稍稍延长一点点……假如派工作组的那位国家领导人挺住了……假如……那么你的一生就不敢想象。这是另话。

真正的严酷发生在一个傍晚或者下午,学校里似乎人不多,时间已经记不清了,经过上网查对,才明确时间是8月17日下午,著名的“818”前夕,听说学校的美术老师被打死了。他是我在“文革”中见到的第一个死者,是个上了年纪的男老师。据说是因为他猥亵过高年级男学生,正在监外服刑。当我们听说后跑去看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他躺在学校喷水池旁边,花白的头发贴在额边,毫无生气的一张黑黄色的脸,就像睡着了一样,没有血,没有伤口,并不似传说中的死人那么恐怖。虽然其他细节都不记得了,但是记得我们问起过,是谁打死的?当时有人知道,就说了,谁谁和谁谁谁;不知道的人再问,怎么打的?说什么的都有,七嘴八舌。

对于死亡,年少的人们并不认为有多可怕,他们正处于吸取各方面知识的阶段,对于他们来说,一切都只是知识而已。“死原来是这个样子的”而已。生命是什么?生存的意义有多重要?别人的生命和自己的生命究竟可贵在何处?他们并不真正了解。大概只有亲人的死亡和离去,才可以惊醒少年们懵懂的心灵。

现在想起来有些迷茫。如果真是8月17日,而第二天就是8月18日,是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的日子,我们应该记住这个日子,但是没有,我们可能太亢奋了,记忆掩埋了一切对我们来说无关紧要的东西,包括生命。这才是真正的记忆。

8月19日,就是毛泽东接见红卫兵的第二天,我们踏上火车,上路了。学校的一切抛在脑后,我们到更加广阔的天地遨游去了。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不记得多少时间过去了,被大串联冲淡了的学生运动又因为各群众组织严重的分化再起波澜。为夺取学校革命委员会领导权的权力之争,使得学校里各派组织为表现“唯我独革”发起了又一轮斗争。我们这个组织立刻成为保皇派。群众组织成立了劳改队,很多老师都进去了。我们随即把老校长的办公室兼卧室占领了,在大套间的外间安营扎寨,为的是不让其他组织来抓她、打她。老校长是老革命,1922年入党,瞧瞧有多老的资格!当然她的革命经历因为长久而变得很复杂,有不少把柄抓在反对派手里。

这时,又一件死亡事件发生了。

高三的政治老师陈司寇死在看押她的小屋里。据说,她是被高中的学生打死的。看押她的小屋就在校长室的走廊尽头。同一条走廊,不同的世界。我们都去看了。她躺在小屋的地上,头边点着蜡烛,火苗晃啊晃的。看了就看了,真的没有多少感慨,除了对生命依然没有认识,对打死人犯法的认识也不足,只是更证明了我们对老校长实施保护的必要。这件事以后,我们劝说老校长回家,不要再逗留在学校了,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想来揪斗她。

几十年之后,学校的同学说,陈司寇老师没有死。——可见记忆是多么的不可靠。亲眼所见,仍然是不确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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