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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质学家谢家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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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的8月13日。他安静地走了。他独自穿戴好,服下大量的安眠药,躺下来盖好白被单。小桌上留下一张纸条,写上留给奶奶的话:“侬妹,我先走了。望你保重。”侬妹就是奶奶,她的名字叫吴镜侬。奶奶给姑姑留了条子:“我回百万庄了。今天晚上你不要来。你们明天早晨有空的话,可以来看看我。”在百万庄卯24,吴镜侬穿上一套整洁衣服,也盖了一条白被单。也服下大量安眠药,安静地走了。

谢家荣(中)与夫人吴镜侬(左)、长子谢学锦(右)在无锡太湖畔,1936年

我仍记得那个早上。一阵急急的敲门,或者,不应该说是敲门,是门上的疯狂拍打。我们刚起来,正在吃早饭。

母亲去开门。冲进来吴大妈,她是爷爷家的保姆。她已然完全歇斯底里,嘴里一串大嚷:“大爷吔!大爷吔!!”再没其它一个字。她是在叫我父亲。吴大妈安徽乡下人,说一口浓重地方话。她管我父亲叫大爷。大爷实际应该是大少爷的简称。但新社会了,不让叫少爷了。少爷是剥削阶级反动派。她就生出这么个中性称呼来。

父亲扔了碗筷,被吴大妈拽走了,母亲也扔了碗筷,跟着走了。剩了我们几个,初中的小学的,自己继续吃早饭。走前母亲叮嘱,都呆在家里。今天哪儿也别去。

爷爷和我们家,都住西城百万庄。住卯区。我家卯33,爷爷住卯24。卯区是地质部的。和卯区隔一条街,是地质科学院。爷爷和父亲都在地科院做事。

吴大妈闯过来,好像是爷爷那边出什么事了。反正我们也习惯了。1966年从6月文革开始,到了8月。那段时期,日子过得都是一惊一乍的。旁边外文局,有人跳楼。车公庄那边铁道,有人卧轨。每天总出事。

到晚间时候,听到卯区那一片在说,谢家荣自杀了。

听到爷爷自杀,心里一阵惊。进入这个疯狂夏季,人伴随了感觉不到的预感,带了黑色的暗示,怕是早晚要出惨的事情。这运动这人民这革命,已经饶不过他了。唉,终于。屋里静静。弟妹们都不出声。钟停了,我不知时间。爷爷为人一生,这样结局。心里凄凉悲伤。

卯24离卯33不远。可是我们都不出门,也不去卯24打探。只在家里呆着。父亲母亲早上出门去卯24,就再没回来。父母两人一整天都不见踪影。几个孩子呆家里,感觉有些恐慌。感觉未知和无助。想到今后,不知还会怎样。

这回的运动,浪潮凶猛。卷过来的时候,冲走了许许多多人。爷爷第一个被冲到被卷到。运动一开始,革命群众毫不犹豫,他立刻被揪出来,受猛烈批斗。人们说他地质界反动鼻祖人物,地科院黑色坛台人物。地科院到处是批他的大字报。谢家荣三个字歪着写倒着写,圈了红圈,打了红叉。姓名前面标的是“反动老右派”,“资产阶级大右派”。

我是到了文革,才知道我家。爷爷右派,父亲右派。家庭出身属双料黑五类。我那时拼命想加入革命人民,人就很崩溃。母亲告诉我,1959年爷爷就给摘帽了。母亲说:“后来是周总理署名给摘的,还登过报的。”父亲也被摘帽。可是这些都没用。大字报照样狠批资产阶级大右派,要坚决砸烂打烂。

我不知道爷爷犯什么罪行,给划成了右派。1957年的右派,说是些要向党进攻,向党夺权的人。怎么看都觉得爷爷不太像。儿时我在卯24。记忆里,看爷爷坐书桌旁,印象中他总在那儿。他写他的书。他好像只热衷地质热衷矿藏,话题里都是它。我心里困惑,不觉得这种爷爷会感兴趣夺政权。而父亲,则整天在说化探分析,什么双流腙分析冷提取分析。听爷爷和父亲他们两人的谈话,都是在说地质上的事儿。两个人都不像要夺政权。

我同样也一直不清楚爷爷的经历,以前他都做了些什么,浑然一无所知。只知道他搞地质。他都做了什么事情,家里从来没人跟我们讲过一个字。但爷爷还当着个全国政协委员。这让他可以进丰盛胡同政协礼堂,在里面买高级香烟和不要票的高级点心。所以儿时懵懂感觉,他还是与旁人有不同,可能做过重要事情。而现在,爷爷是大字报上说的,是人民的敌人。是资产阶级。是反动学术权威,反动大右派,反党反社会主义坏分子。这让我认定爷爷必有许多罪恶。我总被要求批判他。我在给党的,给组织的,给学校给公社的,在被要求写的各种思想改造思想汇报思想反省里,狠狠批判爷爷的反动和他思想的资产阶级。可是我不知怎样具体他的这些罪恶,我能想到的是他喜欢美食(喜欢美食,肯定资产阶级),这成了我批判的重点。我发誓要和爷爷划清界限。

直到文革结束后很久,爷爷的罪名被慢慢淡忘。人们想起来他的成绩。十几年前,也就是距爷爷去世30年之后,因书写怀旧的文字,我走进到过去的历史。读到许多旧时文献资料。这些阅读,让我具体接触到了一个真实的爷爷,那个地质学家的谢家荣。

先是看到《谢家荣文集》在编辑出版。这套文集一共计划出8卷,全是学术的文章。已经印出来6卷。都是厚本精装,砖头大块。第1卷第2卷是地质学。第3卷专讲煤,煤地质学。第4卷专讲石油,石油地质学。第5卷第6卷是矿床学。文章搜集有400余篇,字数700万字。30位中科院地质门老院士,组成谢家荣文集编委会的顾问组。编委们尽可能搜集了能找到的文章,但据总编说,有许多文章,甚至很重要的文章,都遗失了。

在文献中看到的爷爷,看到他做了不少地质的事情。

谢家荣1898年生人。1916年毕业于北洋政府农商部的地质研究所。那批毕业生18人,是首批在中国学习地质的学生。教师是丁文江、翁文灏、章鸿钊和瑞典人安特生。那是早期,中国近代科学混沌初开之际。看到谢家荣那时文章,使用“轻”、“淡”、“养”、“绿”,英文原词直接的音译。中文字那时还没有出现氢、氮、氧、氯诸样名词。他使用“炭养气”,“炭养二气”,去指氧化碳,二氧化碳。年谱中记载,早在1917年,谢家荣赴美留学。1928年在德国做客座学者。他在柏林研究煤岩学和矿相学。把现代的煤岩学引入到中国。

1921年,他随翁文灏去调查甘肃海城大地震。留下史上第一份地震科学考察报告。里面的研究记录资料数据,至今仍被学界引用。地震考察后,谢家荣没有返回。他告别翁文灏,一人独行向西,拉了骡车骆驼,做中国西北部地质考察。那时,他刚从美国留学归来,年24岁,尚未娶妻。

那次旅甘,他走了六千里路程,历时8个月。回来后有数篇西北地区煤矿、石油、地质地形文章。这是史上中国地质学家第一次进入西部。

旅甘最有意义的是,谢家荣找到老君庙石油泉。他是到达老君庙的第一位地质人。在老君庙石油泉,他采集到油样。他在文章中,详细记述老君庙位置,该地地质构成,地形地理,自然环境。明确该地有石油价值。他留下的文字:

此矿尚有探采价值。其理由如下:⒈石油泉附近地质构造确为一背斜层。⒉地质系统中富于松质砂岩,厚者达数米突,足能蕴蓄油量。⒊松质砂岩之上下,时有致密质红色页岩,亦颇是以阻止油液之渗透。凡此种种,皆与现今产油地点颇多相合之处。

玉门石油泉老君庙,从此正式进入世人视野。谢家荣找到老君庙16年后,玉门石油第一口地质钻井,打在了老君庙。地质学家孙健初先生选位准确,下钻后,约一百五、六十米出油。

抗战前,谢家荣做过许多地质调查,同时,他在多所大学授课。我查看过谢家荣教书经历,有过文字笔记:

谢家荣28岁,做北大教授。1925年到1927年,他在北大地质系。1928年在中央大学(现南京大学)。之后去欧洲。欧洲回来那年他33岁,去清华做教授。1930年到1932年在清华,做过系主任。同时,1930年到1934年在北师大地理系做教授,1932年兼了系主任。1932年到1937年又回到北大做教授。曾经帮中大筹建地理系,做系主任。在北大虽然他教书多年,但只做了一年系主任,后来就遇上了抗战。

因谢家荣教书早,时间长,所以学生多。许多老一辈地质学家,那时都还正在做学生。中科院地质门老一代院士,李春昱、黄汲清、程裕淇、王鸿祯、郭文魁、杨遵仪、董申保、赵金科、张文佑、孙殿卿、卢衍豪、叶连俊、袁见齐、台湾中研院院士阮维周等人,在大学都听过谢家荣授课,有的被带着出过野外实习、做调查做测量。

就是在后来,谢家荣也有许多的学生。1950年共产党华东方面,曾山、孙冶方大力支持,谢家荣办了一期南京矿专。教师用的是李学清、徐克勤、李春昱、程裕淇、李善邦、秦馨菱、高振西、叶连俊、俞建章、赵金科、顾功叙、傅承义、郭文魁、张文佑、孟尔盛、张传凎、业治铮等人,这都是地质界重量人物。这样的高级办学,属少见。谢家荣也亲自开课,教地质学和矿床学。后来的石油副部长大庆油田总工闵豫、院士袁道先,大庆松基3井拟定人之一的张文昭等,都是那期南京矿专学生。李廷栋院士说:地质部系统中,全国一半省局,吉、辽、冀、鲁、晋、苏、赣、鄂、黔、粤、陕、青的省局总工、区测局总工,或技术负责人,是谢先生学生,或谢先生测勘处的人。李廷栋并且说:当时石油、冶金、煤炭与核工业等系统的骨干地质力量也大都是他的学生。见南延宗先生写诗,说谢先生“桃李植盈千”。

抗战爆发时,形势危急。当时翁文灏是资源委员会负责人。后来资委会合并,成立经济部。翁出任经济部长,成了国府抗战时经济的最高负责人。翁对谢家荣说:不要搞教育了,不必去西南联大教书。抗战严峻,有许多重要实事,非常紧急,需要人去做。翁要谢家荣去主持矿产测勘。从此,他脱离大学,再没去教书。同时,他离开了中央地调所,去另组机构,专做矿产测勘。这就是后来发展起来的矿产测勘处。

当时,中国东北、华北、中原和华东地区的资源基地相继丧失,国家对后方矿产资源的开发非常急需。翁的资委会经济部,在整个抗战期间,有一重要任务,负责与外国做货易货贸易。先是跟德国,后来跟苏联跟美国。拿中国矿产品农产品,换外国武器和工业设备。滇缅公路上,运进来的,是武器枪炮,运出去的,是钨、锑、锡等矿砂。

谢家荣奉命,带人指挥找矿。他的宗旨明确:做矿产测勘资源调查。重点在野外,重点在应用。急求从速,急功近利,重点查煤铁油,重点找铜铅锌铝钨锡锑等金属矿,查重要战略资源,为支持战争。

他先是去湖南去广西,在江华在八步,在田阳那满,查锡砂查油砂,查褐炭查锑矿。查富贺钟江的锡。后来去云南去贵州,查威宁的铜,兰坪油田,水城和赫章的煤铁,个旧滇西保山腾冲间地质矿产。抗战期间,勘查重点:滇、桂、黔、贵、川和西康。

矿产测勘处不大,却是当时国内最大的找矿单位。调查人有马祖望、卢衍豪、周德忠、郭文魁、王超翔、王鸿祯、王植、黄邵显、郭宗山、谭飞、杨博泉、徐煜坚、董申保一干地质学家。谢家荣调查任务布置很重,他的人员有大量实践,取得了许多成绩。卢衍豪、郭文魁、王鸿祯、董申保后来还做了中科院院士。那时他们都很年轻。

地质史人李学通先生,说抗战期间,谢家荣的矿产测勘处“在后方寻找矿产能源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并发展为国内三大最重要的地质结构之一”。

李说“国内三大最重要的地质结构”,是指四九年以前三个地质机构:经济部的中央地质调查所,中研院的地质研究所,资委会的矿产测勘处。中央地质调查所所长是李春昱。早先翁文灏、黄汲清和尹赞勋都做过所长。中研院地质研究所所长是李四光。资委会矿产测勘处处长谢家荣。三机构三足鼎立。这三足各有偏向,中央地调所努力在西部找油,兼查矿产。地研所更感兴趣理论研究。测勘处在专门找矿,调查资源。

文革中,地科院大字报,给谢家荣安了一项“国民党政府伪地质部部长”的罪名。这罪恶头衔刷得到处都是。它作为外调材料,发给我知青时的插队公社,放进谢家荣后代人的档案。那时见到这说法,我彻底崩溃。母亲跟我无奈,说,国民党政府就根本没有什么地质部啊。矿产测勘处只不过在四九年以前,是负责在全国专门找矿的一个最大单位罢了。

抗战期间,矿产测勘处一共40几人。充其量,只相当于上世纪60年代一支中等规模地质队的编制。他们的调查,遍及西南6省。除基础地质调查外,进行的重要资源调查有:观音山铁矿、威宁铜矿煤矿铁矿、东川铜矿、力马河铜镍矿、会理通安铜矿、攀枝花铁矿、黎溪铜矿、天宝山铅锌矿、文山白钨矿、昭通褐炭、赫章煤田、昆明铝土矿、都匀独山间的煤田。

这些调查,促成日后上述地区,发展成为重要的资源基地或工业基地。比如观音山,比如攀枝花,比如东川。比如现在的赫威水,已形成为一个煤炭钢铁基地,是贵州重要的六盘水工业区之一。昭通褐炭,已发展成为数十亿吨储量的褐煤工业基地,既可作燃料,又可供农肥之用,并开发作为化工的原料。

见到许多写谢家荣的传记。科学出版社的《谢家荣传》里说他——

1948年当选中央研究院院士,1955年当选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中国地质学会的创建人之一,历任学会书记、理事、常务理事及第11、23届理事长。

1948年中研院选举院士81人。选举前,成立院士选举筹备委员会,负责院士甄选。筹委会15人,人物为胡适傅斯年、吴有训、茅以升、王世杰、陶孟和、李济等,谢家荣在这15人之中。

那份传记,简单说了谢家荣的贡献:

在基础地质科学和应用地质科学的诸多领域都有重要建树,在金属和非金属矿床地质学、煤岩学、煤田地质学、石油地质学、经济地质学方面贡献尤大,是我国矿床学的主要奠基人。

谈到他找到过的重要矿床:

亲自发现和指导发现了淮南煤田、福建漳浦铝土矿、安徽凤台磷矿、南京栖霞山铅锌银矿、甘肃白银厂铜矿等一批重要的矿床和煤田,是我国迄今为止发现矿床最多的矿床学家,对铜官山铜矿、江华锡矿等的研究与开发,对第一、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完成做出了重要贡献。

这里提到的那几个重要矿床的发现,都有些故事。

譬如甘肃白银厂。当时为完成五年计划任务,要找铜铁煤。谢家荣翻查过去资料,重新查看存库标本。他看到白银厂查铁报告,上面还粗估了铁储量。他叫宋叔和去取白银厂存库矿石样品。看了后说,这应该是铁帽。下面应该是铜矿。说这很像西班牙里奥廷图(Rio Tinto)的黄铁矿型铜矿,应该很大。他叫宋叔和去找铜,不要找铁。查看地质图后,他估算了铜的可能储量。郭文魁院士说,谢家荣的估算数与后来查出数据很接近。父亲跟我讲的这故事。那天他们在爷爷办公室,父亲在场。宋叔和后来去白银厂,找到了大铜矿。白银厂还为他立了一个铜像。

譬如淮南煤田那次。是谢家荣出差上海,过淮南。淮南方面盛请邀他过去帮忙看煤。他答应了人家,回来细查百万分之一地质图南京开封幅。见到西面的八公山,脉向与舜耕山成弧形构造。山前有奥陶纪石灰岩,向东北平原倾斜。于是推想该地,山王集东南一带平原下,“颇有赋生煤层之望”。

他带人去查勘。发现地质图上的遗漏,更“发现了一条含纺锤虫化石的石炭二叠纪石灰岩”,间断隐有出露,长3公里。之后是平原冲积覆盖,再无露头。这让谢家荣断定,平原下必有广大煤层。他带人做详勘,亲自确定钻位。第一钻见煤。距地19米打到3.6米煤层。之后陆续定钻下钻,钻钻见煤。探到煤层24层,最大总厚达38.9米。煤田储量2亿至4亿吨。他定义大淮南盆地,认为此处前景远大。人口密集繁华城市就此在大淮南盆地诞生。

见到地科院满墙贴大字报,揭发谢家荣,“发现淮南煤田是个大阴谋”。说他在1946年发现淮南煤田,偏选在蒋家王朝摇摇欲坠之时。谢家荣此时在淮南找到大煤田,目的是给风雨飘摇的蒋家王朝输血,妄图挽救反动蒋家王朝垂死命运。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谢家荣有过一段指挥找矿的愉快日子。那时政务院成立中国地质工作计划指导委员会。李四光任主任委员,尹赞勋和谢家荣任副主任委员。谢家荣在指委还兼做计划处处长。他把中国6大区地质勘探普查队编码,221为华北勘探第一队,321为华东勘探第一队,641为西北普查第一队,429为华中勘探第九队等,为使管理进入科学轨道。中国地质队以编号命名,即自此始。中国要执行第一个五年计划,地质上要找铁矿和有色金属矿,对工业作支持。黄汲清撰文说:“谢家荣以他深湛的学识和丰富的经验,担当布置重点矿区的勘探任务,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并说谢非常了解地质界人员的工作能力及专业特长。黄汲清说谢,对指挥找矿“当仁不让”,他策划了重点区,确定了技术负责人。派程裕淇去大冶,找铁。派郭文魁去铜官山,找铜。派李春昱去鞍山,找铁。派宋叔和去白银厂,找铜。等等。黄说:“上述勘探计划在五、六年内相继完成,提交了高级储量”。“对国家第一、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完成是起了决定性作用的”。黄评价道:“当然,这一巨大功劳应属于‘中国地质工作计划指导委员会’,乃至广大地质工作者,但谢家荣的计划和指导是起了重大作用的”。

后来,谢家荣离开地质找矿决策领导圈。他的职位和职务一降再降。1957年,解放前“三大地质结构”除了李四光,另两个机构的头头,谢家荣和李春昱,都被定成右派。地质部卓雄后来说,地质部对谢家荣、李春昱两位老专家,没有安排好。谢家荣从地质部总工,降到院级,再降到所级,最后到了处级。他被彻底修理,伏伏贴贴老老实实,与人无争于事无争。最后坐守书斋,埋首著书。后来我搞清楚那次右派。以前一直做着领导找矿的事,他总是很想指挥找矿。他认为他是中国指挥找矿的合适人选。他对中央人事安排有不同想法,对部领导工作上有意见,这当然是对党有意见。是在攻击党,或者叫做进攻。他还有一条严重罪行,是与几个苏联专家发生地质争论。地质部把谢家荣定右派的一个理由,是他“反对苏联专家”。

那天吴大妈来过后,我再没见到过爷爷。也再没见到过奶奶。

谢家荣此前,遭遇了地科院严厉的批斗大会。据说是地科院走资派和学术反动权威全体下跪。烈日下跪了一大片。很有场面。批斗场中,谢家荣、程裕淇、陈毓川三人跪一起。三个院士,被批说是“大中小”三个反动权威。会场上,革命群众义愤填膺,高呼口号。谢家荣跪在尘埃,被按头,被呵叱辱骂,斯文扫地。他是反动分子,只许老实认罪接受批判改造。

五七年反右时,他也被批斗,被呼口号,被要求做检讨做反省。但这次不同,势头更加凶猛,对人侮辱到了极端地步。

这运动渐起之时,他就耽心。小心问姑姑:这次是不是又要搞运动了?姑姑在外交部,早年投身了革命,她和姑父都是共产党员。爷爷觉得姑姑应该更懂得些党。爷爷忧心重重,说:共产党老是喜欢搞运动,搞运动对国家不好啊。他对革命实在不能理解。面对革命,他确实是个反动派。他很无奈,对姑姑感叹:能不能让我做点儿事情,总是对国家有用啊。这一次,他显得绝望。姑姑说,听到他对奶奶讲:这次我可能过不去了。姑姑赶忙说安慰的话,相信政策努力改造人民原谅。爷爷这些言语,是后来我听父亲讲起的。

眼看革命越搞越凶,大字报越刷越多,加上来的那些奇怪罪名,已经是莫名其妙,已无从认无从辩。我感觉,他人心里悲哀。而最大悲哀莫过于心死。

终于,在那个晚上,1966年的8月13日。他安静地走了。多年后的今天,我能够理解他。从这现世安然离去,对他是轻松的解脱。这或许,是一个人真正生命的意义。

那个晚间,他挨批斗回来。那段从地科院回卯24楼短短的路,他一步一歇,走得好累。晚上他跟奶奶说,他人不舒服。晚上睡不好。他不去睡房了,在外面厅里睡。省得老要翻身,影响奶奶睡觉。

他独自穿戴好,服下大量的安眠药,躺下来盖好白被单。小桌上留下一张纸条,写上留给奶奶的话:“侬妹,我先走了。望你保重。”侬妹就是奶奶,她的名字叫吴镜侬。

早上奶奶大悲,晕过去了。吴大妈赶紧往我家跑,去叫父亲。奶奶没有看到爷爷留给她的小纸条。她最终都没见到爷爷最后对她说的话。

看到那张纸条的是父亲。姑姑和丈夫胡定一赶来,也看到了纸条。他们在激烈争论之后,把纸条烧了。在那时,自杀表示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是一种抗拒,罪名十分严重。

卯24来了许多人,科学院来人部里来人,公安来人。人们把谢家荣遗体搬上车,拉医院去做解剖。医生给出检查结果:谢家荣死于心脏病

悲声的奶奶住到了姑姑家。吴大妈回了安徽老家乡下。科学院里来人,抄了爷爷百万庄的家。

奶奶家境早先殷实,其父安徽芜湖名绅,经手多个商铺。后败落,弄得几乎一文不名。奶奶家那边几个人物。二舅爷张国淦,光绪朝举人。曾助唐绍仪南北议和。为袁世凯总统府秘书长,又位据各届总统府的秘书长。其嗜古怪,专搜方志。所收二万册明清纸本方志,现为国家所有,是珍贵宝物。三舅爷张海若,光绪朝进士,点的甲辰翰林。民初挂个国务参事虚职。张书画篆刻精绝,名气很大。人称其书为八分书法。中国地质学会那个特色会徽,就出自张海若之手。是爷爷和章鸿钊、杨钟健、葛利普几个人的共同创意,请了张海若作画书篆。

奶奶吴镜侬出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有才貌名。熟诗文,能琴会画。烧一手好菜。她婚后安心主妇。人家说,本来她或许也能有些成就。但她安然放弃。一直跟了爷爷,数十年风风雨雨。伴爷爷走到最后一刻。

爷爷走了。奶奶也要走了。

几天后。姑姑上班参加文化革命去了。奶奶给姑姑留了条子:“我回百万庄了。今天晚上你不要来。你们明天早晨有空的话,可以来看看我。”

在百万庄卯24,吴镜侬穿上一套整洁衣服,也盖了一条白被单。也服下大量安眠药,安静地走了。

在她身边,留下一个安眠药空瓶,一筒山东阿胶,一张留给姑姑的纸条。纸条上面写道:

女儿:我走了,去追赶你的父亲,他得有人照顾。留下一筒阿胶,这种药,你快用得着。另外,有几个小箱子放在你家里,你们兄妹五人,一人一个,上面贴好了名字的。你们的父母没有遗产留给你们,箱子里装的是过去的一点小东西,权当念物吧…

那阿胶本是奶奶更年期时自用的。姑姑到40岁了,也该进入更年期了。所以奶奶有牵挂,说姑姑用得着。

12年后,1978年10月9日北京八宝山,举行了谢家荣先生追悼会。八宝山工作人员感到诧异。没见过追悼一个处级干部,来了这许多的高层人物。

追悼会结束,人们把一个骨灰盒放进谢家荣的壁龛。

谢家荣没有骨灰。他的骨灰,不知散在了何处。骨灰盒里简单放了一只罗盘,木盒皮套。这是地质学家谢家荣在世间留下的一点痕迹。这件东西,是他心爱物。生前行走在山间田野,他一直带它在身边。

香港《今天》杂志2016年5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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