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
小阎吓得一吐舌头。
我们赶紧对队长嘿嘿嘿嘿,队长也没再追问,把纪哥叫走了。看来是人人心里有杆秤。
小阎又说:“小周,你丫要敢杀了老江——我敢说,全国人民都得给你上香!”
小周一笑,“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们不搞暴力。”
下午醒来,小阎去透视。李护士特意来告诉我们:小阎被隔壁的结核传染了,让我们小心,还得对小阎保密。
我问:“纪哥,隔壁有肺结核?”
纪哥道:“还有肝炎呢!”
怨不得纪哥让小阎上那屋搞卫生呢,敢情是他怕自己被传染!我又问:“那‘爱滋病’也在传染区?”
“七处就四间病房,男队长占一间,女犯女队长占一间,传染的可不都关一块儿呗。”
“这不催命吗?”
“早一天省一天,反正他也活不成,还给他花这冤枉钱?”
小阎透视回来了,啥也不知道,还挺高兴。
现在我有点儿精神了,想从小阎这儿了解一下四区死刑犯的内幕。因为那儿是北京的肾源基地——中国的肾来自死刑犯,这是公开的秘密——我的组织配型试剂盒,就是给死刑犯和器官需求者做配型的。
他原来抢劫计程车,把司机砍成了重伤。按故意伤害罪、抢劫罪刑拘,又赶上不久前有人连杀了两个计程车司机,民怨正大的时候,按刑法最低判他15年。可是他家有亲戚是大官儿,给下边儿递了话,逮捕改成了“寻衅滋事罪”,然后又带他到法医鉴定中心做了个假鉴定——说他是神经病,才判3年。余刑还剩2年,调到北京唯一能大限度减“小刑期”的地方——七处四区,看护死刑犯。他减刑最多——10个月,下个月该起飞了。
我称赞他“点儿正”,他却长叹道:“真后悔去那儿,胆小点儿得吓疯了,你可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号儿里每天早上6点起床——比别的区早一小时,死刑犯快速洗漱,天天就等着‘上路’。如果俩钟头还没被提走,就是又能活一天。那时候坐板儿,死一样静!”
小阎又说:“整天面对十来个戴链儿戴揣的活死人,啥心情啊?最难受的时候,就是闹死的那个,别看有的杀人不眨眼,到时候真有害怕的,有的都得号儿里制服了他再扔出去!都得先打一针,不然不老实。”
“打什么针啊?”小周问。
“镇静剂呗。”
我摇摇头,“不全是,还有肝素,抗凝血的呢。”
“你咋知道?”纪哥问。
我说:“要肾啊!”
“怪不得走板儿不让我们打腰呢!”小阎说。
纪哥说,“我听说,是凡捐器官的都不一枪打死,活开膛!”
“啊?!”小阎惊呆了。
“看你吓的,还在‘死区’当牢头呢!”纪哥轻蔑地说。
小阎大瞪着双眼,摇着头说:“在四区我号称‘阎王’,这一看,敢情我就是一个小鬼儿!”
纪哥问:“老美,你是不是探听情报好……”
“纪哥你可别开玩笑,”我马上截止了他,“我在外边儿是卖器官移植试剂的,组织配型用。”
“这肯定赚钱啊!”纪哥说,“给咱好好讲讲,我原来也是大夫。”
“咱先聊这个,”我拉回了话题,“小阎,还不让打哪儿?”
“你真老外!”小阎说,“心、肝也不让打。真是活摘呀?”
我说:“外国的肾源是尸体肾,大陆的肾源是活体肾,所以都到大陆换肾。国际上移植一个尸体肾3~6万美金,中国一个活体肾有的地方只要6万人民币。”
纪哥对小阎说:“回去别瞎说去啊!”
“我哪儿敢啊?他们要知道这个,还不都炸了?得给我加刑了!”
纪哥问:“你卖的试剂,肾移植必须用吗?”
我委婉地说:“最好是用。”
纪哥说:“我有个哥们儿原来专做肾移植,我没听说他用啊。”
我笑了,“大陆肾移植手术的成功率是世界最高的,因为中国的肾源是最好的,但是原来大陆移植的肾,一年以后就坏死,因为以前大陆只配红细胞血型,不配‘白细胞血型’——就是不做组织配型,所以移植的肾一年以后就坏死了。我这个试剂盒,就是配白细胞血型的。”
“纪哥,没液了!纪哥——”楼道里传来了隔壁的叫声。纪哥狠劲擂了两下墙,隔壁立刻住了嘴。
纪哥问:“那真是必须得买呀!这可太挣钱了!现在多少公司做这个呀?”
“有两三家,我们的市场最大。”
“哎呀呀,不得了啊,得特别好卖吧?”
我有些不耐烦了,“前期可不好卖,你得说服他们用这个,好多医院不懂这个,特别是小医院,对上血型就移植,一年以后肾坏死,还赖病人没保养好。你……”
我想示意他去叫护士,他却饶有兴致地说:“那你生意得多火呀!我都坐了快7年了,下月减刑一到我就出去了,出去了我也给你打工,卖这个去行吗?”
“好啊!你……”我言不由衷地说。
纪哥又说:“我可跟他们不一样,我是冤进来的……”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先看看那输液的吧,回来咱再聊。”
“嗨!就是叫护士人家也不一定马上来啊。”纪哥出去叫了护士,马上回来塞给我本、笔,让我写上电话。
亏你原来还是大夫呢!就你这么没同情心,那屋病人叫你找人换液你都不理,还想给我打工?这么冷酷的劳改犯,我能要你?败坏我名誉!我把杨义和他家的电话给他写上,让洪霞去回绝他。“我是美国供应商,我在中国没公司。这是我朋友的电话,他公司就卖我的试剂。”
纪哥问:“快放你了吗?”
“差不多了,扯皮扯到最后了。”
“砰——”门被踢开了,一个美眉护士拎着两个输液瓶姗姗而来。口罩挂在她一边儿耳朵上,像是故意露出那娇美面容。我正在赏心悦目,她突然发火了——
“谁叫你们调液体啦?!这得输啥时候去?!”
这靓妹过来就把输液开关开到最大——这心脏咋受得了?血管也得得静脉炎啊!
乌纱关天人命贱
我轻声说:“护士小姐,我心脏不好,输液太快受不了。我在美国也学医的,我就调慢了点儿。您看……”
听我这么委婉地劝慰,这靓妹嫣然一笑:“心脏不好啊,自己调吧。”说完飘然而去。
“行,老美,两句半搞定,这要在外边儿……”小阎边说边调小了开关。
晚上王所长查班,纪哥和队长戴着一次性手套,挨个抖镣子、查销子——给他展示脚镣的牢靠。这就是领导查班儿的主要任务。
王所儿主动对我“温暖”了一番,临走嘱咐队长:“别让那老美住加床了啊,尽快换了!”
领导一走,队长马上安排换床。把我的加床搬到了隔壁传染病房,小阎连铺盖一块儿调了过去——小阎知道那屋的厉害也没辙,但是还不知道自己因为负责那屋的卫生已经染上了结核。这快刑满回家的人,临出去还倒这一霉。
纪哥搬来紫外灯,打开杀菌,我们像尸体一样全身盖着被单,以防紫外线。这环境,真糟透了。
外边乱哄哄了一阵,纪哥进来就埋怨:“弄不好今儿得发送一个!”
“啊?!那‘爱滋病’不行了?”
“不是他,不过他也快了。刚来了个犯人,脾叫队长踢破了,急诊手术,找不着大夫。”
“脾破裂,大出血呀!不抢救人就完了。”
“大夫手机关机,”靳哥往床上一跳,床忽悠一下,“叫队长踢破脾还头回见,以前有俩破脾的:一个是号儿里打架,一个是预审的飞脚。”
正说着,队长推门进来了。
救人要紧,我无暇思索,向队长请示:“我会做摘脾手术,救人要紧,让我来吧,我是美国的医学博士。”
队长笑了笑,漫不经心地说:“你以为这演电影哪?谁敢让你做呀?这市局不开个讨论会,能让你去?”
我忘了这是红产阶级政府了!
队长转问纪哥,“你听说过×大夫常上哪儿玩吗?”
“那我哪知道啊。”
“他不是你磁器吗?今儿他盯班儿,走不远。”
“他……”纪哥想了想,“谁又请他洗桑拿去了吧?我瞎猜的啊。”
“近处的桑拿……”队长一步三摇晃出了病房。
纪哥随后给我上了一课:“你真是老外!以后快别管闲事儿了!中国人命不值钱,何况犯人!你也不想想:就算让你做手术去了,手术成了也没你的好,从队长到处长也不落好!你要搞砸了,责任谁负?断人士途!”
我真没脾气。共产党是真有本事,中国传统的人命关天的理念都革命没了,成了——乌纱关天人命贱。
纪哥往床上一倒,二郎腿一翘,悠然念道:“各家自扫门前雪,对门失火别管灭。”
这都什么“经”啊?我长叹“怨不得冤案多呢。”
纪哥抻了个懒腰,又来了一套:“冤案自有倒楣人,管不了就别操心。”
我反问他:“要倒楣到你头上呢?”
他打了个哈欠,“倒楣到家认点儿背,点儿背不能怨社会!”他翻了个身,“我先睡了,一会儿还得送葬呢。”
我真是无话可说,典型的党‘洗礼’出来的麻木人!
“点儿背不能怨社会”,这句时尚口头禅,中共一定非常喜欢,不自觉地就给它洗刷罪名。海淀看守所的韩哥他们还算明白,纠正成了:“点儿背点儿背,都怨这个社会。”
眯眯糊糊中被吵醒,推进来一张活动床,大夫、护士、纪哥在忙活,队长站在门口看着,看来是那个踢破脾脏的刚下手术台。大夫嘱咐纪哥:“不能睡觉!有问题随时报告!”
大夫撤了,纪哥打着哈欠来回溜跶,“这小子命真大!”
“大夫赶回来啦?”我问。
“值着班儿,真洗桑拿去了!”
“这么潇洒?”
“润着哪!都捧着。”
“这大夫都这么牛?”
“你哪儿知道?这儿的大夫,谁敢不供奉着?保外就医全靠他们呢!”
原来如此!犯人想提前保外就医,最终得他们做病例啊。
次日上午,大夫终于查房来了。摘脾的犯人,已经脱离了危险期,看来当时伤得不重。
那位美眉护士推着小车来输液,我心情为之一振,但马上就被扎没了。她真有耐心!扎起来不厌其烦,我们都成了她练针的靶子。我挨了四针,小周更惨,血管也萎缩,手背小臂试了个遍,最后扎脚静脉才输上。没一会儿又滑针了,脚肿了起来。
摘脾的病犯姓冯,中午开始进流食了。他问我们:没脾了人会怎么样。纪哥张口就来:“挺好,往后就没脾气了。”
我告诉他:“没脾了,人免疫力就低了,容易得病,特别是传染病,谨防感冒。”
小冯是个大学生,一审刚判15年。因为一个混混儿在公园当众调戏他女朋友,被他打跑了之后,叫来一帮流氓群殴他一个,差点儿把他打死。乱拳乱脚之中,他抄起个砖头,砖头角正点那混混儿太阳穴上了,死了。他说要是使钱,能算他防卫过度,早没事儿了,可是他家穷,没钱上供,就判他误杀,进七处就砸上了死镣。
他一审开庭回来,判了15年。他在队长室摘了镣子,一身轻。队长开牢门的时候,他拍蚂蚱——他并不抽烟,要是他不给号儿里进献烟屁,就得挨揍——被队长回头一脚踢这儿来了。
小冯又问纪哥:“您见识多,像我叫警察踢坏了,我跟他们商量商量,我要不告,能不能二审少判点儿?”
纪哥说:“那警察得说:‘爱告就告,少来这套’!谁让你拣烟屁?人家以为你要越狱!谁没挨过踢?怎么就你点儿背?比刘备还背(备)!”
小冯差点哭了。纪哥又说:“踢你跟你案子是两回事儿,你没钱,高法怎么能替你说话?你要敢告,哼哼,有你的好果子吃……”
我叹道:“这将来下圈儿减刑也困难啊,身体不好,没法正常劳动啊。”
纪哥嗤地一声,“减刑是钱说了算,跟劳动没关系。”
看来我还是不习惯大陆这种红产阶级灌输出来的思维,所以我看问题常常是“短浅”,连劳改减刑的门道儿都考虑不周全。
纪哥往床上一倒,诵道:
“日落西山,
减刑一天。
不用求人,
不用花钱。”
小冯这个穷学生就这么被断送了——他没罪呀!谁自卫不那么办啊?这弄得老百姓都不敢自卫了!白挨打?失手了被判15年,公检法又立功了——破了个大案!
走廊里传来隔壁的叫声:“纪哥,‘武松’又昏过去了!”
纪哥又擂了两下墙,镇住了隔壁。纪哥坐了起来,“老美,那‘爱滋病’是不是不行了?又高烧又腹泻,那‘阎王’整天给他洗单子。”——这“阎王”到纪哥手下,成小鬼了!
我问:“用什么药呢?”
“每天就一瓶(生理)盐水,这不糊弄呢吗?”
我无奈地摇摇头,告诉他在号儿里就给“武松”停药了。
纪哥出去转了一圈儿,在楼道喊:“护士!5床液鼓了[1]!”
纪哥回来跟我扯起了他的故事,那意思让我认可他这个员工。正聊着,美眉护士在外边就嚷上了:“老纪,死了!”
注
[1] 液鼓了:输液针头滑破静脉,周围组织肿了。
(下回预告:“武松”不朽/“六字真言”)
附录:引子 |
2001年7月20日,我又照例带货飞抵北京,顺利入境。可是第三天,却遭到了突如其来的抓捕。我没有犯罪,在某些人“整人为本”的思想下,好大喜功的预审却利用模棱两可的法律,将我们定为严重犯罪。杨义在囚禁中出于恐惧,把责任都推给了我。预审对我软硬兼施,屡设圈套。在恐怖高压下,面对步步威胁和重重欺骗,抱着先让杨义解脱的幻想,我稀里糊涂地钻进了一个又一个圈套,铸成了“走私大案”,刑期“十年起步”。 在狱友亲身教训的解读和借鉴下,在狱友的点拨下,我开始了艰难的抗争——向整人体系抗争……最后还是在米国政府的施压下,我才洗脱了责任,得以地狱逃生。 看到我们开辟的市场将获得的巨额利润,“有关部门”竟然接管了我们的业务,接管了我的客户。在药品批文获准之前,成了唯一合法“进口”的机构,冠冕堂皇地成了救死扶伤的“及时雨”,垄断了国内市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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