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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德刚:细说辛亥革命



           唐德刚


辛亥革命的爆发,至今已整整八十周年了。为这八秩大庆,海峡两岸
乃至日本和美国的中华史学界,都在纷纷集会研讨,并撰文以为纪
念。在我们执笔之前,首先想自问一下,‘辛亥革命’这四个字是谁
发明的呢?或是谁首先使用的呢?笔者不学,自觉此答案已不可考;
至少是争议很大,姑置不论。且说‘辛亥’。辛亥是我国历史上传统
的‘干支纪年’里,六十年一循环之中的一个年头。我国历史自黄帝
以降,已有七十八个‘辛亥年’。我们这个‘辛亥革命’是发生在第
七十七个‘辛亥年’。这个辛亥,在清朝历史上是宣统三年;在西方
耶稣纪元上,则是一九一一年,所以西方史学家,都把‘辛亥革命’
翻译成‘一九一一年之革命’。因而我们今日来撰文讨论这个‘一九
一一年之革命’,首先面对的,便是‘定义’的问题了。

辛亥革命的定义与争议

我们如望文生义,则‘辛亥革命’只是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起
义,到一九一二年元旦孙文就职‘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间两个半
月的事。这个狭义的用法曾为甚多中西专着所采纳,然为本篇所不
取。盖‘革命’究与突发的‘政变’不同,它是长期酝酿的结果。只
见其果,不明其因,是会引起误解的。至于广义的用法,似乎就应该
包括辛亥革命的背景,和它立竿见影的后果了。──换言之,我们研
讨‘辛亥革命’事实上是包括清末民初,中国革命运动的全部过程。
但是这一段最早期的革命运动,又是哪一年起步的呢?这就有点争议
了。

一般的说法,总认为近代中国最早组织的革命团体,便是一八九四年
甲午战争’爆发以后,孙中山先生于是年十一月二十四日在檀香山
所成立的‘兴中会’了。一八九四年(清光绪二十年)因此也就是中
国近代革命运动的起点。国民党官书如是说;大陆上的李新教授在其
‘中华民国史’上,亦作如是说。

这一点实颇有可议,因为在兴中会成立之前,还有杨衢云烈士和他底
一伙同志们在香港所组织的‘辅仁文社’。文社成立于一八九○年
(清光绪十六年;另一说为一八九二年),比兴中会要早四年多。它
最早的创立者杨衢云、谢缵泰、刘燕宾、何星俦等十余人,其年龄、
学历、社会背景,和他们‘推翻满清’、‘创立合众政府’、选举
‘伯理玺天德’(President)等主张,与孙逸仙(中山别号)他们在
檀香山的小革命集团,几乎一模一样。所以当中山于一八九五年一月
返抵香港时,经共同友人如尢列等的撮合──尢列为文社社员,亦中
山好友──这两个小革命团体,也就一拍即合,搞其联合组织了。

在这个双方联合的新组织里,他们决定用‘兴中会’为会名。因为
‘振兴中华’这个响珰珰的名字,较之那酸溜溜的‘辅仁文社’四个
字,要冠冕堂皇多了。──后来孔祥熙等一群山西青年,也在太原组
织了一个‘兴中会’。这个远在华北的兴中会,与孙、杨的兴中会毫
无关系。据孔祥熙说,他们那时听说海外有个‘兴中会’。他们喜欢
振兴中华这个响珰珰的名字,乃把他们自己的小团体取个名字,也叫
‘兴中会’。(这是笔者早年在哥伦比亚大学校对孔祥熙回忆录时,
听到录音带内孔氏亲口说的。当时亦有人把孔祥熙的小组织,当成孙
中山兴中会的‘太原分会’,实是误听录音的结果。)

杨衢云、孙中山等在香港所组织的兴中会,事实上除掉名字之外,一
切皆是‘辅仁文社’的延续;会员们也大致都是杨衢云的班底。因为
杨的团体已成立四年有奇;而孙的团体还未满二月。杨是香港的地头
蛇;孙则是新从夏威夷回来的。双方强弱之势是可以想象的。据说他
们合并之后,选举新会长(他们叫‘总办’或‘伯理玺天德’)时,
曾发生孙、杨之争。据后来国民党的官书所载,在同年十月他们预备
搞广州暴动时,孙曾当选‘伯理玺天德’或‘总办’。后来‘杨既获
大权,遂借端要挟,而请[孙]先生以“伯理玺天德”相让。郑士良、
陈少白等闻而大愤,极力反对,士良且欲除之。先生以大事未成,首
戒内讧,力表谦让,即以此席让衢云……’云云(见‘国父年谱’页
六八─六九)。

这段官书颇难说服任何公正的读者和历史家。如所叙属实,那可能不
是杨的‘借端要挟’,而是孙的党羽为拥孙而暗中想搞杀杨的‘苦挞
打’(coup d’état),为孙所阻。官书甚至说杨衢云排满抗外的思
想,以及他组织‘辅仁文社’的叛逆行为,都是受中山‘感召’的结
果(见前书页五○)。这些似乎部是想象之辞。有人或许要说‘辅仁
文社’的宗旨是‘以友辅仁’;它是个社交团体,而非革命团体。其
实辛亥首义时,最活跃的一个组织则是‘文学社’。文学社却是个革
命团体,而非社交团体。所以名字与实质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尤其在
地下革命的时期。我们不能望文生义,或以辞害义。

须知杨衢云开始其革命行动时,孙中山还是个用功的医科学生。一八
九四年中山还亲赴天津‘上书李鸿章’呢。他‘上书’不幸被拒。如
果李鸿章英雄识英雄而重用了‘孙文’,中山不也就是清政府的‘能
臣’了吗?哪还搞什么‘革命’(他们那时叫‘造反’呢?所以在这
一阶段里,杨衢云是否受‘先生感召之深’,吾未敢必。而孙在‘上
书’被拒而走上排满革命之途,所受杨衢云的影留,倒是很明显的。

再者,‘兴中会’最初在檀香山组织时,其形式和性质也只是个‘银
会’。会员每人出‘底银’五元,‘股银’每股十元,购买愈多愈
好。目的是‘举办公家事业’,事业成功,每股‘收回本利百元’。
该会宗旨,除报国之外,‘兼为股友生财捷径……比之[向清朝政府]
捐顶子买翎枝,有去无还,洵隔天壤。且十可报百,万可图亿,利莫
大焉,机不可失也。’(见冯自由着《兴中会组织史》及《香港兴中
会章程》第八条)所以在檀香山的‘兴中会’里孙逸仙是在暗中筹款
造反,而绝大多数‘银会’会员,则是在买‘乐透奖’。而这个兴中
银会的会长也不是孙逸仙而是股商刘祥。但是孙却是这银会首会的得
利人──他筹到港币一万三千元,外加个‘兴中会’的组织名义。有
了这些本钱之后,中山便匆匆赶回香港向杨衢云洽商(事实上是
bargain)两会合并的事务了。合并之后,会长一职顺理成章自然应该
是杨衢云。是年十月,他们竟然发动了‘义兵三千人、洋枪六百杆’
外加火轮船二只的广州起义。试问中山皮包里的一万三千港币,能买
几枝‘洋枪’呢?这些起义的本钱,显然都是杨衢云搞起来的。中山
半途加入罢了。可惜杨氏早死──一九○一年一月十日被清吏刺杀于
香港,他底事迹功勋就被埋没了。所以一部‘中国近代革命史’,是
应该从杨衢云开始写的。

笔者写这段小辩正,绝无意贬抑中山先生在近代中国的历史地位。相
反的,我们是更上层楼地尊崇他为我们的民族领袖;民族领袖应有其
不偏不倚的民族领袖的地位。因此我们不愿采用‘党史家’为‘党
魁’作传时,视天下无不是之父母的谱牒方法罢了。

得风气之先的华侨青年

青少年时期的孙中山先生,恕我大胆的说一句,是一位不折不扣的
‘华侨青年’,甚至如粤人俗语所说的‘金山仔’。笔者蜗居纽约四
十余年,在‘穷人哈佛’的纽约市立大学从兼课到专任,教书经验亦
有三十余年。在我课室内进进出出的华侨小青年,亦不下数百千人。
我平时总欢喜举中山先生的故事来勉励他们。行行出状元,如今虽做
不到大总统和国父,但不断努力之下,不做‘大官’也可做点‘大
事’嘛。其实我的学生中,卓然有成者,亦为数颇有可观。

相反的,我们如以中山先生比诸今日侨生,他老人家其实也是当年的
华侨小青年之一而已。贱日岂殊众、贵来方悟稀。华侨小青年或金山
仔有其共同的特点。这些特点也是铸造后来革命家孙文的社会条件。

大体说来,他们底特点约有数端:一、工农家庭出身。其父祖伯叔类
多贫雇农、苦力工人或小商人。胼手胝足,日常工作都在十二小时以
上。他们除旧有的观念和道德标准之外,平时没空亦不知如何管教子
女。二、小华侨们受父兄宠爱,甚至溺爱;类多丰衣足食;至少不愁
衣食。佳子弟,颇可上进;恶子弟,则至为堕落。三、教育水准,下
辈平均都在高中以上,远超过长辈。──当年老辈华侨多不识字,纵
识字也不过稍读‘三百千千’(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千家诗)
而已,而下辈则于三百千千之外,有的且精通外语了。四、以说汉语
的‘弱势文化’,在海外对抗西语(英语)的‘强势文化’,老辈多
不谙外语,为自尊自重乃坚拒同化。因此一般老辈华侨,较之国内人
民,更为保守;而讲‘双语’的小辈于自卑之余,则趋向‘全盘西
化’。所以他们父子之间‘代沟’极其严重。笔者本人便不时为学生
父子间之冲突,排难解纷。中山先生与他的长兄孙眉,曾一度反目,
弄到互找律师的程度,吾知其冲突根源所在也。处于我辈今日,‘西
化’与‘现代化’固截然有别,然在孙公青少年期,则二者固为同义
字也。五、这老少两代的华侨对祖国都有极深的感情,甚至流于‘沙
文主义’。但是他们两代对祖国的爱法,却截然不同──老一辈的总
希望大清大皇帝多争点气,也好为我辈天朝弃民,出口乌气。小一辈
的则要驱除鞑虏,创立以美国模式为张本的‘共和国’和‘合众政
府’,乃至新的社会,新的宗教,和新的道德标准了。

老实说,当年在檀香山的‘兴中会’和在香港的‘辅仁文社’,都是
这一类的华侨青年所组织的。孙中山先生(谱名孙帝象,学名孙文、
孙德明,字载之,人耶教时,名孙日新,行医时他的汉文老师区凤墀
为他作一音之转改为孙逸仙,后来变成‘美国公民’时,在美国护照
上的英文名字则是Sun Yat-sen)当时便是这一类的‘华侨青年’之
一。他或许由于禀赋较高,幼年时确实‘异于群儿’;他也确实是读
书用功,作事有恒,终能‘脱颖而出’。但是他青少年期的社会背景
是自有其特殊模式;这模式对他也有特殊影响的。

这儿更不妨附带一说。中山那时代的青年华侨,与笔者班上的侨生,
亦略有不同。我班上的侨生有‘竹升’(或作‘竹心’)、‘竹节’
之别。‘竹升’者,美国土生也。老华侨们认为这类小华侨,‘肚子
内一无所有’。‘竹节’者,唐山出世,幼年来美,‘两头不通气’
也。

我们通番语的学术界,则叫前者为ABC。ABC者,American-born
Chinese也。后者则CBA。CBA者,China-born Americans也。而中
山那时的华侨小青年,几乎全是CBA而绝少ABC。因为那时的旅美
华侨,生存在最凶残、最下流无耻的‘排华律’(Chinese Exclusion
Acts)压榨之下,中国妇女,除少数妓女之外,旅美者可说是绝无仅
有也。

而那些小‘竹节’,则由于父亲是‘美国公民’(母亲不是)而取得
美籍‘出生纸’而旅美者也。

所以这些小‘竹节’绝大多数都能使用中英‘双语’(bi-lingual)。
其天资笨拙或不愿用功的,往往双语皆不通;而禀赋卓越,又肯于用
功学习的,则每每两语皆精。孙中山就是属于后一类。而孙逸仙这位
小‘竹节’之取得‘美国公民权’,则通过另一管道。孙公于十三岁
时(光绪五年,一八七九)随母就兄,迁居檀香山。那时的夏威夷是
个红种人的独立王国。不幸老王于一八九一年晏驾。兄终妹及,夏威
夷乃出了个女王。三年之后,也就是中日‘甲午战争’那一年,这女
王被英美德裔的白种殖民主义者篡了位,夏威夷乃变成个傀儡共和
国。一九○○年(庚子),也就是‘八国联军’侵华的那一年,这个
小傀儡共和国就被美国兼并了。

夏威夷既变成了美国殖民地,按美国宪法,则凡是土生的夏威夷人,
也通统理成‘美国公民’了。我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并不是在夏威
夷‘土生’的,但是他却说了一口夏威夷腔的英语,因而撒了个谎,
自称出生夏威夷,也就取得了美国公民权,领用美国护照了。可是当
他于一九○四年在旧金山初持檀岛出生纸入境时,如狼似虎的美国海
关检查员对他发生了怀疑(另说是保皇党告密),乃把他拘留于‘木
屋’。所幸年前中山已入‘洪帮’。有‘致公堂’堂籍,乃由该堂出
美金五百元保释候审;并雇请律师向华府申诉。这场官司美国移民局
居然打输了,中山乃得以美国公民身分重入国境。这个‘美国公民
权’对中山其后的革命活动,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有的读者们读史至此,可能要批评:我们的‘国父’,族之圣贤也,
岂可弄虚作假,非法取得美国公民权?读者若作如是想,就昧于史实
了。须知在那人类文明中最可耻的‘美国排华律’欺压之下,我辈华
裔移民在当时美国种族主义者的‘法律’分类中,是比‘黑人’与
‘印第安人’都还要低一等。印第安红人在那时的美国法律之下,不
算是‘人类’的。因此‘华人’(Chinaman)在当时更是非人类中
的非人类了。中山先生为非作假吗?朋友,你能和当时排华杀人的种
族主义者这批野兽,谈孔孟之道吗?明乎此,你就了解孙中山先生何
以如此做了。再者,中山的做法并不是他发明的。‘美籍出生纸’在
华侨社会里,是有其公开市场和价格的。

所以近代中国最早期的革命运动,便是有上述特征底华侨小青年们所
推动的。他们都是爱国华侨,寄迹异邦、粗通番语,因此得风气之
先,对现代西方的新观念、新事物,接触较早──比内地的知青如黄
兴、宋教仁、胡汉民汪精卫……等,大致要早十年。由于这早晚两
期的革命骨干底家庭、教育和一般社会背景都截然不同,它也标志出
近代中国革命运动,显明的阶段性:‘兴中会’基本上是个华侨组
织;后来的‘同盟会’,就带有浓厚的士大夫气息了。

孙文脱颖而出

笔者在许多篇拙著里,都曾强调过中国现代化运动的‘阶段性’;而
这些大小阶段的进化,往往又是以十年为一个单元。‘革命’原是我
国‘现代化’运动的方式之一,因此它也逃不过这个‘十年一变’的
基本公式。以杨衢云、孙文为首的两个革命小团体,自从一八九五年
一月合并为‘兴中会’以后,至一九O五年八月‘中国同盟会’在
东京成立,也正是整整的十年。在这短短的十年之间,革命运动在中
国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现在让我们先翻翻‘兴中会’的老帐。看看这个最早的革命团体怎样
地从生到死;和中山本人却又如何地脱颖而出,从初级阶段进入高级
阶段。

兴中会在革命理论上和行动上,都是有欠成熟的。要言之,他们在政
治理论和形式上是完全抄袭美国。甚至连美国佬做官就职时,捧着
《圣经》举手发誓那一套洋皮毛,也照搬无讹。这原是一个‘弱势文
化’在一个‘强势文化’的笼罩之下,反应在青年身上,‘东施效
颦’的普遍现象。华侨青年如此,侨居欧美的亚非拉各国的青年,亦
无不如此。可是在十九世纪这个‘华侨青年’的小圈圈,实在太小
了。因此在那个时代与他们有‘共同语言’(common language)和
‘共同信仰’(common faith)的海内外华人究竟太少了。他们没有
代表性,也就搞不出什么气候来。

再者,他们所采取的革命行动,却又是百分之百的传统‘造反’方
式;有时甚至是‘恐怖主义’(Terrorism)。例如孙中山在他所策划
的‘十大起义’中第一次的‘广州起义’(一八九五年十月二十六
日),中山自己的计划,便是在武装攻打督署之外,‘四处放火’、
‘施放炸弹、以壮声势’。而他们那时的革命群众则全靠‘会党’。
会党虽是从反清复明开始的,但发展至清末已经变了质;甚至变成横
行‘地下’的黑社会,为正当人士所不取,而兴中会诸公却以他们为
主力,因此就没有真正的革命群众和‘倚靠阶级’了(恕我借用一个
共产党名词)。事隔五年,当清廷为‘八国联军’所困之时,兴中会
诸公再来个‘惠州起义’,结果损兵折将,一败涂地。经过两次武装
起义的失败,兴中会和它底会党朋友们也就泄气了。──最后兴中会
竟消沉到只剩孙逸仙一个独人班了。

可是就在兴中会这个革命汽球逐渐泄气之时,孙中山本人的声望、理
论、经验和时机却扶摇直上,终使他成为近代中国史上,首屈一指的
革命领袖。

原来杨、孙二人自一八九五年十月在广州(第一次)起义失败之后,
清廷发出通缉,香港英国当局也迫令二人离港,五年之内不许入境。
杨衢云乃潜往新加坡,转赴南非避难。孙中山则于十一月初旬避往日
本。当他于十一月十二日在神户登陆时,阅报才发现自己已成为支那
的‘革命党’。经日本报纸这一宣传,不特‘孙文’已跻身为国际人
物,中国近代史上也多出了‘革命党’这一词汇。

中山在日本略事勾留,便剪掉辫子、改穿西服。于翌年一月东渡檀香
山。这时中山除母兄之外,他的妻子卢氏,长子孙科(五岁)、长女
金琰(一岁),均已避难在檀。所以这位年方三十的孙逸仙,实在是
个不折不扣的‘华侨青年’。他虽然是个职业医生,却不事家人生
产。老婆孩子还要靠一度与他反目的长兄孙眉来养活。他兄弟二人此
时如何相处?我们就不能轻信官书上的描述了。

可是孙中山是个最有毅力、最倔强的人。他在檀香山住了几个月之
后,便抛妻撇子,跑到美国去了。这时美国的排华运动已到了疯狂的
程度。中山之所以能安抵大陆,所用的证件,显然就是他底‘夏威夷
出生纸’。中山游美的目的,自然是想筹款和组织兴中会。但是在这
方面他却完全失望。因为此时革命风气未开,而侨社中的主宰团体的
‘致公堂’又十分‘顽锢’(这是中山自己的话)。至于中山在美何
以为生?我想他那时也和我们后来的留学生一样:‘手舞银盘去复
回,老子今朝作企枱’。他在餐馆或衣馆‘打工’。──我们已查到
中山当年在美国打工的人证。

一八九六年夏秋之间,孙公在美国待了几个月。九月下旬他就从纽约
搭船到英国去了。他去英国的目的,显然是绕道欧洲回远东去。因为
他的根据地毕竟还是在香港、日本一带。那儿有他大批的伙伴和同
志。他有推翻满清底坚定的决心。在那儿他可再次组织暴动和起义。
可是他绝未想到在伦敦却突然被清廷驻英使馆所绑架。这一出历时两
周(十月十一日至二十三日),发生在伦敦的‘西安事变’却帮了中
山一个大忙──孙文在国际上原无籍籍之名,可是这次闻名世界的
‘绑架案’,却使他从一个大清帝国的逋逃犯,一跃而为世界一级的
革命家和政治家。自此以后,中国革命阵营中再没有第二个领袖,享
有与中山相埒的声誉和地位。

‘三民主义’的根源

再者,他环绕地球的不断旅行、观察和阅读书报,也使他对发生在中
国的问题,有更深入、更广阔的理解。他掌握了加富尔(Count Di
Cavour, 1810-1861)、加里波的(Giuseppe Garibaldi, 1807-1882)和
俾斯麦(Ottovon Bismarck, 1815-1898)的现代‘民族主义’(有别
于我国传统的华夷之辨);寄居英伦,他也更深的体验了英语民族三
权分立、司法独立的‘代议政府’的运作;更明白了资本主义社会异
化分裂的毛病,而向往于当时正在美国风起云涌的‘国民运动’
(Populist Movement),尤其是这一运动的理论导师亨利.乔治
(Henry George 1839-1897)底‘单税法’(Single Tax System)的精
髓。特别是对土地的‘无劳增值’(unearned increment)和‘涨价归
公’诸要点。好学深思的孙中山先生,在融会贯通之后,把它们有条
理的编纂起来,这就是他后来指导‘国民革命’底政治理论的‘三民
主义’了。虽然这三个‘主义’,都是当时在西欧北美,甚嚣尘上的
政治经济理论,没一个是他具有原始性的发明,但是孙公能实际深入
西方社会,耳濡目染,采自源泉,然后活学而活用之;较之与他同时
或后辈之热衷‘西学’,奢谈‘主义’,而一知半解的夫子们、领袖
们,那就高明得不可以道里计了。在那些多半是‘不知不觉’的青年
信徒的眼光中,则‘总理’、‘国父’,就更是‘先知先觉’的天生
圣哲了。

石不转而江自流的中国知识阶层

孙中山在‘伦敦蒙难’之后,应出版界之请,写了一本名利双收的小
书,畅销一时,足使他在伦敦住了九个月,不虞匮乏。他于一八九七
年七月初离英赴加拿大。再穿过加拿大至温哥华,搭船于八月中旬抵
日本横滨,投宿于老友陈少白寓所。中山于一八九五年冬路过日本
时,只是个薄有微名的中国逋逃犯。两年后‘蒙难’归来,他已成为
国际知名之士。他底日渐上涨的‘知名度’,因此吸引了日本人的注
意。首先慕名来访,嗣后成为中山终身密友的便是宫崎寅藏和平山周
二人了。他二人都是当时日本政党政治中的活跃人物。通过宫崎和平
山,中山又结识一些头面人物,如犬养毅、大隈重信、头山满、尾崎
行雄、副岛种臣、久原房之助、山田良政、萱野长知等数十人。日友
平山周在无意中为他又取个日本名字曰‘中山’。孙公自己在‘中
山’二字之下加个‘樵’字。其后便偶用‘中山樵’作为他的日文
‘化名’。后来在同盟会时代,黄兴、胡汉民等对外界通信,都尊称
孙总理为‘中山先生’,结果弄假成真,全国上下都叫起‘孙中山’
来,真的名字反而不用了。其实孙公从发命令到签遗嘱,一直都只用
‘孙文’二字;他在公文上函札上,向未用过‘中山’的浑号,而国
民政府的官书,和国民党的传记作者,却偏喜叫他‘孙中山’,实在
是很滑稽的事。

中山此次访日,来结交他的日本人盖有两大类。其一是英雄崇拜、慕
名而来,如宫崎寅藏、山田民政等人。另一类则是别有居心的政客和
帮会头头了,如犬养毅、大隈重信、头山满等人。在他们的想象之
中,孙文是满清政府的死敌,而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这‘朋友’在
对清政策中,可能是个有用之材也。

中山的知名度在日本也吸引了一些好奇的中国留学生,像钮永建和马
君武等人。两年之后,康梁所领导的‘戊戌政变’(一八九八)失败
了。梁启超跑到日本,由于同乡的关系(大家都说广东话),孙、梁
一时颇为接近。而梁氏的真正意图,是国内既然搞不下去了,他们这
批‘保皇’分子,要到海外来打入华侨社团,抢夺孙文的地盘。私人
的友谊,实在是无从说起的。

至于在中国真正翘尾巴的知识分子、士大夫,对孙文这个帮会头目,
这时还是敬鬼神而远之,瞧不起他的。吴敬恒(稚晖)就是个最好的
例子,而章炳麟(太炎)却是个例外。

在‘八国联军’(一九○○)之后的一两年间,孙中山和比他长一岁
的吴敬恒(一八六五─一九五三)俱住东瀛。吴那时是中国留日学生
中声名赫赫的名‘举人’。中山慕吴之名倒颇有意高攀一下,而吴稚
晖此时却是个尾巴翘得比天还高的,‘一举成名’的士大夫、臭老
九。他才瞧不起这‘绿眉毛、红眼睛’的黑社会头头呢!竟然不要见
他。吴举人尚且如此倨傲,中山那时如想谒见比他小两岁的蔡元培
士(一八六八─一九四○),恐怕也不能如愿,可是这时已文名满全
国的章炳麟(一八六九─一九三六)倒颇看中孙文,二人时有往还,
斯为中山结交中国士大夫之始,不幸二人后来竟反目成仇。

可是中国现代化运动的进度是快速的,为时不过三数年,河东就变成
河西了。盖庚子拳变之后,尤其是‘日俄战争’(一九○四─一九○
五)前后,清政府和中国士大夫阶层,也追随上述‘华侨青年’之
后,体会到传统老套搞不下去了,非兴‘西学’,搞革命或维新,无
以自强。西学西语一时顿成显学,老辈不再歧视、小辈则趋之若骛。
因此留日留欧的公自费留学生乃成群出国,势如潮涌。‘日俄战争’
期间,东京一地的中国留学生,便多到两万人。欧美两洲亦各有百数
十人。

这时吴稚晖举人亦以‘苏报’案牵连,做了政治犯,逋逃伦敦。比中
山晚出十余年,他也‘始见轮舟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
心,穷天地之想。’(语见中山先生于一八九六年‘伦敦蒙难’后之
自述)。再看所居之地,物品之盛,习俗之醇,‘不图三代之治,见
于今日’(这是清廷首任驻英公使郭嵩焘对英伦的印象)。吴举人傻
眼了。以他那四十之年,无锡之腔,霜晨月夕,还在大啃其初级英语
abc拼音,稚老真要跳楼了。这样他才开始认识孙文并不是‘绿眉
毛、红眼睛’的汪洋大盗;相反的,孙文却是个眉清目秀、温文儒
雅,语通英汉、学贯中西的大博士、洋翰林,世界一级的政治家和革
命领袖。以一个无锡的土举人和孙公相比,真是丘陵之与泰山也。所
以吴稚晖就要把所有‘线装书都丢到茅坑里去’,尽弃所学而学焉。
因此他在伦敦第一次见到中山之后,傲气全消;搞了一阵无政府主义
之后,终于做个诚恳的孙文主义信徒而五十年不渝也。

四十岁的吴举人尚且如此,二十上下的革命小青年和留学生,就不用
说了。‘江流石不转’,孙中山未变也。可是潮流变了。中国现代化
运动已进入另一阶段。孙公的历史任务也就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那
个‘同盟会’的阶段了。

同盟会这个革命大拼盘

可是就在同盟会成立前两年(一九○三),中山在日本还只是个灰溜
溜的会党头目。他显然自觉在日本久住无聊,乃于是年九月底离日赴
檀香山。但是斯时中山潦倒到资斧全无,由侨商黄宗仰慨赠洋银两百
元,始能成行。

中山此次一别八年重返檀岛,再转美洲大陆的道理,显然是他在远东
两次‘起义’(一八九五与一九○○)之后,一筹莫展,想回到美
洲,另觅机缘。中山先生这个人的长处是信仰坚定、百折不挠。必要
时破釜沉舟,为着远大目标、不择手段。亦在所不惜──这就是不拘
小节的英雄本色。写历史的人如把他老人家看成循规蹈矩的圣贤或迂
夫子,就大错特错了。他此次回檀岛,发现他早年的小团体早已风流
云散。檀香山已成了保皇党的天下。他的家这时还在檀香山,但是家
人对他的态度,可能也是‘妻不下织、嫂不为炊’了──这位满口大
话,不事家人生产的‘老二’,他们怎能相信他后来竟佩‘六国相
印’呢?一不做、二不休,中山乃于一九○四年初加入‘洪帮’(致
公堂)当了‘洪棍’。洪们的义气居然帮助他穿过美国移民局的拘留
所,而二次进入美国。

中山于一九○四年三月抵美,在美一直住到是年冬季才应中国旅欧学
生之约去欧洲。他在美国由西岸到东岸,跑了大半年。其目的无非是
组织‘兴中会’,并筹募革命经费。显然的他是一文未筹到。正式加
盟愿意和他一道革命的,据最可靠的第一手史料──冯自由着「革命
逸史’──所载,也只找到邝华泰一人。两个人,革什么命呢?真是
可叹。因此在一九○四年风雪交加的严冬,中山形单影只地驻在纽约
市贫民窟中的一间单人房(rooming house),真是四壁萧然。虽然他
个性倔强,永远不认输!

可是就在中山命运的最低潮,‘山重水复疑无路’之时,真的‘柳暗
花明又一村’!──他忽然收到中国旅欧学生汇来一笔鉅款,据说有
八千佛郎(亦译‘法郎’)之多,并约他即时赴欧,共商救国大计。
这一下峰回路转,中山至整个中华民族的命运,又进入一个新纪元

‘同盟会’这个革命大拼盘

‘同盟会’是怎么回事呢?它的名字本身就说明得很清楚。他是许多
小革命团体(加上许多革命单干户)所联合组织的一个革命大同盟或
革命大拼盘。其性质就颇像抗战末期就开始组织,今日在大陆上仍变
相继续存在的‘民主同盟’。

‘同盟会’最早的团体盟员计有‘兴中会’、‘华兴会’、‘光复
会’、‘军国民教育会’、‘科学补习所’等等。按道理,这些小团
体一经入盟,小团体本身就不应该继续存在了。但这不是我们中国人
的干法。咱中国知识份子是喜欢搞小圈圈的,所谓‘党外有党,党内
有派’也。原是无党派之人,一经卷入‘党派’,还要再制造小派
系,何况原先已有党派了呢?‘国共合作’期间,有所谓‘跨党份
子’(毛泽东周恩来当时都是‘跨党’的);‘民主同盟’初期老
盟员也大多有双重党籍的──例如某人是‘民主同盟’成员,他同时
也是‘青年党’或‘民社党’的党员。这样一来许多盟员就要发生
‘双重忠诚’(double allegiance)的问题。一旦这双重忠诚发生抵
触,盟内党内就要闹分裂了。

事实上,同盟会成立之初,就发生了这样的问题。当时当选‘总理’
(也就是党魁)的孙中山先生本人就是个‘跨会份子’。他原是‘兴
中会’的党魁。但此时兴中会已不再复存在。原兴中会员加入‘同盟
会’者,也只有中山本人及梁慕光、冯自由三人而已,而中山却念念
不忘他的兴中会。所以等到‘同盟会’需要有个‘会旗’时,中山就
坚持非用兴中会的‘青天白日’会旗不可。党魁示人不广,这一下子
就和他的副党魁几乎闹翻了。──这点小芥蒂,在这两位可敬的民族
领袖心中,是死掉也要带进棺材里去的。

华兴会当时是‘同盟会’团体盟员中,最具实力的一个。华兴会员再
第一次入盟时即有九人之多,再加上‘二十世纪之支那’这个杂志和
社址。这刊物旋即易名为‘民报’,作为同盟会的机关报。黄兴既坐
了同盟会的第二把交椅,他倒能舍弃‘第二种忠诚’而和孙中山合作
无间,但是华兴会在精神上却并未消失。那些后来不愿或无意与同盟
会发生直接关系的小团体,像共进会、日知会、和文学社等等,实际
上都与华兴会有最密切的关系。

至于光复会。它在一开头便是‘同盟会’中,意兴不大的盟员。会员
中最初加盟的,也只有一个人。同盟会早期的重要位置,他们也未分
到一席。一直到章太炎因‘苏报案’在上海坐牢期满,于一九○六年
夏季,东渡日本,接编‘民报’之后,光复会的会员在同盟会内才稍
形活跃。‘民报’以太炎接编而声价十倍,畅销一时。与保皇派的
‘新民丛报’之笔战,尤其脍炙人口,誉满神州。

孰知好景不常,民报发刊未及两年,日政府在清廷压力之下,赠中山
鉅款一万五千元,礼逐中山出境。孙公未与众议,乃收下鉅款(留两
千给民报)便于一九○七年三月四日率尔离去。这一下子不得了了,
几乎触怒了留在东京的全部盟员。他们在章太炎、张继等的带头之
下,发动了一次声势浩大的驱孙怒潮──同盟会分裂了。光复会也恢
复了它自己的组织,和同盟会分头革命了。是年夏季,徐锡麟、秋瑾
等起义失败就义,后来国民党党史上都认他们是同盟会的死难先烈,
其实他二人都不是同盟会会员。后来那位被蒋志清(介石原名)亲手
刺杀的光复会领袖陶成章,原来倒是同盟会原,并做过民报总编辑。
陶氏之死,算是叛徒或烈士,连治党史也难下笔了。

同盟会这次虽然分裂,但是并没有把这一大拼盘闹垮。第一是因为这
时革命的浪潮已如日中天,而且是全国性的。在千万革命志士、无数
革命集团各自为战、群龙无首的状态之下,‘同盟会’和‘孙逸仙’
却正好具备这个‘首’的资格。引一句洪秀全告诉李秀成的话:‘朕
的江山,你不保、有人保。’

第二是,同盟会的团体盟员此时已不发生决定性作用,因为绝大多数
(数以千计)的新盟员,原都是一些革命的单干户。他们在入盟之前
并没有个小组织。因此也没有‘第二种忠诚度’──他们就一心一
意,生死以之,为同盟会的理想奋斗到底。这种单干户最标准的代
表,便是汪精卫(一八八三-一九四四)和胡汉民(一八七九-一九三
六)了。汪是广州秀才中的‘案首’(即第一名。也是‘三元及第’
中的第一‘元’);胡则是‘举人’丛中每发必中的名‘枪手’或
‘捉刀人’,在科举中为人代考。一九○二年胡为某兄弟捉刀皆中
举,曾获报酬银洋六千饼(见汪胡二人自传)。那时的六千元银洋,
是一宗吓坏人的财产。

所以汪胡二人都是清末第一流的才士。他二人入盟之后,立刻就变成
‘民报’的台柱。再与章太炎等相配合,真是云从龙、风从虎,几管
毛笔,横扫天下。而他们底对方的康、梁也是海内第一流,因此在清
末他们的文坛对阵,其光辉灿烂,真照耀古今。那时还是个中学生的
胡适,也为之目迷五色,赞叹不已。所以同盟会自然也就成为中国革
命独一无二的发言人了。

但是汪、胡在加盟之前都没有参加过小组织,因为广东佬那时,不论
是革命或保皇,都站在最前排。搞革命要做‘会党’,汪、胡不为
也;搞保皇要抬举‘载湉小丑’(章太炎办‘苏报’所用的詈词,章
也为此坐牢),汪、胡亦不为也。所以他二人就变成排满革命的单干
户。一旦入盟,也就只有第一种忠诚。追随中山,作其肱股,而终身
不渝了。中山也幸亏有了这两位哼哈二将。

但是那时保持同盟会不致分裂的最大功臣,应该还是黄兴。兴是‘同
盟会’中的实力派;也是孙公之下的‘林彪’(法定接班人)。他已
是众望所归,用不着搞什么‘五七一’就可接班,但是黄兴这个人虽
也是个跨会份子,却有点儒家气质──也可说是‘固有文化’的涵养
吧──他识大体、有气度;他拒绝了赵匡胤得那见黄袍。并且苦口婆
心、任劳任怨地维持了‘同盟会’的团结,这才有后来的中华民国。

不幸后来有一些史家,按传统治史的方法,把缔造民国的功勋,全部
派给了国父孙中山先生,而对黄克强的贡献,显然是只给了些低调的
认可。这可把它的小女婿薛君度教授气坏了。君度不知吹断了多少根
胡子。他为他这位民国底Cofounder老泰山明冤白谤,真忙了大半辈
子。最近我的朋友汪荣祖教授着书研究章太炎(一九九一年六月二十
日台湾初版),也颇为克强不平。其实历史书为英雄作不公平的定
位,是自古而然。杨衢云烈士还不是因为少了个女婿,而至今无人替
他平反,再者,中国现代化是分阶段前进的,而没有‘联俄容共’的
后一段,他在历史上也不可能有今天这样光鲜的。黄公不幸,没等到
历史进入另一个阶段,他就短命死了,夫复何言?

‘老孙’‘小黄’合作的开始

中山先生于一九○五年(乙巳)七月十九日抵日本横滨,当即由日本
宫崎寅藏介绍认识了黄兴(一八七四──一九一六)。‘老孙’(一
八六六──一九二五)与‘小黄’这两位华裔革命家的约会,为什么
要通过一个日本人来安排呢?朋友,你如久居海外你就知道,有些外
国人对中国事务的热心,往往有甚于中国人自己。那时如此,现在还
是如此。今日在海峡两岸、法国、美国跑来跑去的不知有多少白皮肤
的‘宫崎寅藏’呢?抗战前后的斯诺、史沫特莱、阿姆斯特朗、白求
恩等等,还不是另一种‘宫崎寅藏’?

孙、黄二人晤面之后,真是一见如故。黄兴这时是中国革命运动的实
力派、中坚人物。他有个生气勃勃的‘华兴会’。会中围绕着他这个
三十岁的青年领袖,是一群干劲冲天的小‘湖南骡子’。他们勾结了
长江中上游最有势力的会党‘哥老会’,在中国十八行省的中心的两
湖地区已搞过数次造反行动,死了不少英雄豪杰。如今这群小头头逃
到日本,个个都在摩拳擦掌,要得机渗透回国,重新来过。他们留在
两湖地区的还有千千万万的小革命,分散在‘新军’之内;附托在教
堂边缘(清吏最怕教堂);寄身于新政、学堂、巡警等不同的机构
里。他们各个都‘新’得要死;和‘旧’的、‘老’的,尤其是老太
后、老官僚、老风俗、老习惯过不去。他们有他们的小组织,但是那
些逃亡于日本的黄克强(兴)、赵伯先(声)、宋渔父(教仁)等等
却是他们的小鬼大王、精神领袖。他们勒缰以待,静候驱策。──另
外‘华兴会’还在日本办了个机关报‘二十世纪之支那’,风行一
时。

在华兴会带头之下,‘光复会’中的人马也围拢了过来。这光、华两
会,在宗旨上,并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光复汇出自文人荟萃之区,多
了一些进士、举人和国故大师如蔡元培、章炳麟这样的人。他们也有
一批组织家和死士像陶成章、徐锡麟、秋瑾等等。在基层为他们披坚
执锐的,也有个骇人听闻的‘青帮’。

总之这两个团体的靠拢,已把长江流域的菁英,笼络过半矣。其实那
时留东学生两万人,人数较多的省份大致都有学生会的组织。这些地
方性组织虽非革命团体,然类多倾向革命。一经号召,都是革命的后
备军。所以孙、黄接触之后,他们就想组织起一个全国性的大同盟
了。

但是这些革命团体,却都有其先天性的缺点。就谈打倒专制,建立民
国吧,他们之中几乎没一个人知道,一个没有皇帝的国家,是个什么
样子。换言之,他们都是一批未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不会讲大话、谈
学理;只能动手、不能动口。他们也没有海外关系。同文同种的中国
和日本之地,也不知欧美华侨社会是什么个样子;对欧美国家去协
商、去折冲樽俎,是如何个协商法、折冲法?这一点他们就得听孙中
山的了。

我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原是个见多识广,能说能吹(学术名字叫做
‘宣传’罢)的,有名的‘大炮’。他说‘兴中会’单在南洋即有会
员十万余人。美洲更有的是金山、银山。千万华侨是如何的富庶多
财、慷慨好义,为革命之母。三合会、致公堂是如何的凶狠,清吏无
不闻声落胆。他与欧美两界朝野两界的过往,又是如何的得心应
手……。总之,这些小革命团体之所无,正是这位孙逸仙大革命家之
所有。──大家携手合作,截长补短,何愁清社之不屋乎?

现说现卖,一九○五年八月十三日,星期一,日本中国学留界,在曲
町区富士见楼,开群众大会欢迎孙逸仙先生。先生着笔挺的白哔叽西
装、戴通草帽,按时出现于讲演台上。中山是第一次以现代政治家姿
态,像广大而热情的政治群众发表了政治讲演。他使尽他天赋的讲演
天才──连毛泽东也不得不承认的演说天才(见‘毛泽东思想万岁’
中毛对孙的评语)──使尽了浑身解数。中山一炮而红。他风靡了当
时在场的一千数百位听众;透过这些听众,他也风靡了当时在日本两
万名中国学生。透过中国留学生,他也风靡了数已千万计的底黄海彼
岸的祖国同胞。──孙文在中国革命中的不移地位,也就从此确立
了。

一个星期后,一九○五年八月二十日,星期一,在中国近代史上起划
时代作用的‘中国(革命)同盟会’,在东京赤坂区一家市民住宅
里,便呱呱坠地了。(为免日本政府干涉,会名中删除了‘革命’二
字。)

大清帝国‘墙倒众人推’

旅欧中国学生,何必忽然心血来潮,汇款邀请中山呢?原来就在中山
这段不得意的时期,革命意识和时机却在中国大陆迅速上涨。在丧权
辱国的中日‘马关条约’于一八九五年四月签订之后,全国上下还寄
望于康有为、梁启超所发动的‘强学会’和‘变法维新’。熟知一八
九八年‘戊戌变法’彻底的失败了。失败之余,大清帝国也就在这一
年(光绪二十四年,戊戌,一八九八年)几乎遭了瓜分之祸。笔者曾
另有专篇记其大略。别的不谈了,就说香港罢,九龙就是在这一年被
英国强迫的‘租借’了九十九年。──时至一九九七,租约期满,女
皇陛下就要按期归还了。也就是这一年,德国强占了胶州湾;他的老
搭档帝俄也‘租借’了旅顺、大连。为阻止此二强垄断中国东海岸,
英国又加租了威海卫。法国不甘后人,一下也就霸占了广州湾。大小
帝国主义这时在中国都大搞其‘势力范围’;要不是列强的野心为
‘均势’(balance of power)所阻,他们早就把‘东亚病夫’这个大
清帝国瓜分了──那个不幸的‘欧洲病夫’鄂图曼大帝国就是被他们
这样啃掉的。时至今日那个不自量力的伊拉克海珊小独裁,还想‘收
复失地’──并吞同文同种的科威特,哪里由得他呢?

在一八九八年大清帝国已危如累卵,瓜分之祸,迫在眉睫;可是我们
那个昏聩糊涂的慈熙老太后,竟然异想天开地搞出一套‘刀枪不入’
的‘义和拳’,来‘扶清灭洋’;那就荒唐透顶了。作者落笔至此,
何敢冒犯那些品质高贵、大义凛然底贫下中农所组织的‘义和拳’?
我所可惜的只是他们气功未练好,惹起了‘八国联军’,又抵挡不了
洋人的刀枪直入。在‘辛丑合约’中累得我们四万万无辜老百姓,每
人各赔纹银一两罢了。──那时我祖父家中,男女老幼也有十多口;
所以我家大致也赔了十多两银子。因此在下写这段历史,也大有可抱
怨的权利。

拳变刚了,又爆发了两大强邻的‘日俄战争’(一九○四-一九○
五)。这两个混蛋的帝国主义竟然为抢夺我中国的土地财宝,在我国
境之内,开起火来。而更混帐而颟顸的,却是我们的满清政府。它无
力阻止两个强邻在我国土上作战,竟然公开把辽河以东的土地,划为
‘战区’,而自己在辽河西岸,宣布‘中立’。

朋友,这时的中国哪里还配称为‘国家’呢?我们连殖民地都不如。
一般的‘殖民地’都还有个殖民国家来保护它。我们这个‘次殖民
地’(中山警语)就只好作俎上之肉,任人宰割了。但是有时有若干
知识份子对大清政府发点牢骚和警告,而那批满族统治者,竟能把脸
一抹说‘宁赠友邦,不畀家奴’。这种话哪是人类嘴里说出的呢?

贤明的读者,你我如果也是那时的中国人,你我作何感想呢?

所以中国内忧外患,发展到日俄战争前后,变成所有有良知良能和最
起码知识水平底中国人的切肤之痛、燃眉之急。认识它底严重性,已
不限于‘得风气之先’的身居海外的青年华侨了。因此就在这一两年
之内,国内救亡团体之组织乃风起云涌。少数爱国者甚至不惜采取牺
牲个人的行动,以暗杀满清当道。一九○五年九月二十四日吴樾烈士
(一八七八-一九○五)在北京车站谋炸‘出洋五大臣’未遂而惨烈
殉难,便是个突出的例子。这种恐怖主义虽无补于大局,但是它既表
现出民愤之深;也炸得清吏胆寒。辛亥革命时,我们安徽第一大码头
芜湖,就是被两颗‘碱鸭蛋’光复的。老乡吴樾导夫先路之功也。

这时长江流域的革命小团体之建立亦如雨后春笋。一般性的民变和小
规模的组织不谈,那两个最有影响的‘华兴会’和‘光复会’,也就
在这两年成立的。‘华兴会’是黄兴和刘揆一、宋教仁、吴禄贞、张
继等于光绪二十九年除夕(一九○四年二月十五日;一说一九○三年
十一月四日)在长沙成立的,以湖南青年为主体。‘光复会’则是一
九○四年秋成立于上海。蔡元培当选会长。成原有徐锡麟、秋瑾、章
炳麟、陶成章等人。以苏浙皖三省青年为主体。与两会同时,一批湖
北青年也在武昌的湖北陆军之内,组织了一个‘科学补习所’(一九
○四年五月成立)。社员中有曹亚伯、张难先等,后来也都是革命阵
营中的骨干。一眼看来这些革命小团体,似乎是各地区青年组织的。
其实不然,他们彼此之间乃至他们与‘留日’、‘留欧’、‘留美’
等学生团体的‘海外关系’不但声气相通,会员之间更有千丝万缕,
剪不断、理还乱的错综复杂的往还。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的宗
旨、目标和方法,实在是完全一致的。至于武昌起义的‘日知会’、
‘文学社’等等,其实都是上述这些小组织的骈枝机构。只是搞小圈
圈,原是中国知识份子的通性。君不见纽约市爱好‘国剧’的‘票
友’们,他们唱的都是完全相同的‘武家坡’‘春秋配’一类的细
目,但是他们却组织了五六家的‘票房’,结果没一家可以单独上台
唱戏的。要‘宣扬国粹’,还得彼此‘挖角’或‘借角’。人们或
问,诸公诸婆为何不联合起来呢?朋友,要能联合起来,岂不变成的
德国人和日本人了?那还是什么中国人呢?

长话短说,时至二十世纪出年,大清帝国害了癌症,气数已尽,非垮
不可了!‘墙倒众人推’!众人推的方向是完全一致的;方法也完全
相同。只是你推你的、我推我的罢了──这便是满清末年,中国革命
运动的形式和性质。

驱逐满人、建立民国、以美国为模范

再问一句:这些革命团体和革命单干户的共同方向,共同方法,又在
哪里呢?要言之,则以一九○三年出版的畅销书,邹容烈士所写的
‘革命军’,最有代表性,我们这位死年才二十二岁的‘邹大将军’
主张:‘推倒满洲人所立北京之野蛮政府’;‘驱逐居住中国之满洲
人’;‘诛杀满洲人所立之皇帝’;‘建立中华共和国’;──这个
‘共和国’还要‘以美国为模范’。如此而已。──这几条简单的口
号,实在是辛亥之前,大清帝国之内,从朝到野、从男到女、从老到
少、从农村到都市、从国内青年到留日、留欧、留美的学生,乃至绝
大多数的华侨,一致的呼声。他们的方法则是组织革命团体,活动新
军,联合会党……‘他们的精神,干干干;他们的武器,手枪炸
弹……’。

可是把这个全国统一的意志(national consensus),简单的概念化
(conceptualize)一下,还不是孙文那两句老口号,孙文和杨衢云在
十年前不早就叫过了?那时无人理睬,现在却变成了全国人民的共同
意志。这一下不得了,孙文就变成全国共同意志的发言人,将来中国
的形象;和意蒂牢结中的‘先知’(prophet)了。大家想到了他,
敏感的青年留学生就要扳请他出来现身说法,甚至实际领导了。这样
一来,救使得我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从美洲的灰溜溜,变成了欧洲的
香饽饽了。

佛郎、马克雪片飞来

首先汇了八千佛郎把中山请到欧洲去的,是一群湖北籍的留欧学生朱
和中、贺之才、胡秉珂、魏辰组等人。朱、贺等湖北青年原来也是武
昌城内满口新政、革命、排满的小捣乱,声势颇大。湖北早期地方当
局的张之洞等原亦是新派官僚,对这些小把戏一面羁么、一面‘充
军’,乃拨资把他们送到海外留学,以免他们在国内鼓舞青年造反。
其中最激烈者则送往遥远的欧洲,较和平者,则送往东邻日本。所以
他们都变成留欧、留日的‘官费生’。

那时的‘官费’和后来的‘庚款’一样,是十分充裕的。因此每一个
‘官费生’都是个小富翁。加以他们又是富裕家庭出生的小少爷,轻
财仗义。既到‘花都’等大城市,才发现自己原是些土包子,而孙文
却是满口流利英语的留学生老前辈。敬佩之心,不觉油然而生。乃通
过与中山有旧的鄂籍旅美学生刘成禺,邀请中山先生赴欧一晤。

这时待在纽约的孙中山,原是个一文不名的穷光蛋。我相信他那时在
纽约以‘打工’为生。五十年后的不才,也是纽约市内的一名穷光
蛋,也以打工为生。深知这批打工仔当中不乏藏龙卧虎之辈也,而我
们的国父孙中山先生,便是我们打工仔前辈中最大一条‘龙虎’。只
是在一九○四年冬季,忽然八千佛郎,凌空而降。他不管中了‘乐
透’头奖。因此一下把‘银盘’扔掉,一溜烟跑到欧洲去了。──在
欧洲,中山先生是个有崇高声望的。因为他是当年震骇世界的伦敦
西安事变’的主角。

在欧洲大陆,尤其是在布鲁塞尔和柏林,中山与那百十个汉族留学生
真是一拍即合。他是个名震国际、革命经验丰富、英语流利,又博击
群书,满肚皮哲学,而又有正式M.D.学位的老留学生,那批斗志昂
扬,却两头不通气的小竹节们,哪能和他比?很快的中山就搬出他那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老套,把他们组织
起来了。──这个新组织是没有名字的。中山先生怕引起留学生的反
感,没有把他那个早已死掉的‘兴中会’搬出来复活(事实上年前他
尚在檀香山时,已不愿再用这个老名字,而改用‘中华革命军’
了)。

这时中山觉得自己已经是个世界级的革命领袖,与英法政府都有往
还,实在不能再住rooming house了,他要搬入一级观光大旅馆。这
意见一经提出,信徒们从无异言。据朱和中回忆,大家‘争相捐
助’,佛郎、马克如‘雪片飞来’。中山既得巨资,在巴黎、伦敦大
活动一阵,尚余‘万余佛郎’,乃乘高级邮轮,直奔远东去者。(作
者注:那时留法公费生每月学杂费为四百佛郎。)

中山在巴黎时虽然还有些不愉快的小事,如汤芗铭等四个‘反骨
仔’,偷他的文件向清吏告密。殊不知清廷驻法公使孙宝琪已早存戒
心,不敢妄动;还是把法国公文直接退还给孙博士,并恭送中山离境
了事。

鞑虏易驱 民国难建

一个‘开始的结束’

中山这次自海外归来,可说是‘适得其时’(perfect timing。他是十
二月二十五日在上海上岸,十二月二十九日全国十七省代表在南京
‘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选举会’(每省一票),他就以十六票的绝对
多数,当选了‘中华民国’的第一任‘临时大总统’。

一九一二年元旦,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孙文在南京就职。改元、易
服,使用阳历。中国历史上三千年的帝王专制,和最后二百六十八年
的满族入主,同时结束。中华民国也就正式诞生了。

辛亥革命如今整整八十年了。八十年回头看去,‘辛亥革命’究竟是
怎么回事呢?

对这段历史,我们的执政党─国共二党的党史家,各有官方的解释。

国民党官方的解释是根据‘总理遗教’的叫做‘革命尚未成功’。
‘革命’怎样才算‘成功’呢?曰,‘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的
全部实现,才叫做成功。如此说来,则‘辛亥革命’只是个流产革
命,因为它的果实被袁世凯等军阀官僚所窃取;被党内叛徒所断送,
所以国民党要继续革命,二次、三次到无数次。不达目的,不能罢
休。果然在北伐完成之后,国民党就取得了政权,建立了五院政府,
应该是实行‘三民主义’的时候了。谁知这次革命果实,又被共产党
半路窃去,所以国民党还要继续革命下去,要以三民主义统一中国、
建设中国。不达目的,则革命永远不能罢休……

中国共产党对‘辛亥革命’的解释,则更为简单明了。他们认为辛亥
革命只是个‘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共产党革命的目的,是打倒反
动的资产阶级,所以资产阶级的民主革命,基本上也是反动的和假冒
伪善的。算不得是个革命。因此这个资产阶级革命所制造出来的‘中
华民国’,也只是反动阶级所控制的一个‘朝代’。一部‘中华民国
史’也只是一部‘断代史’。真正的‘人民中国’还是从中国共产党
所建立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开始的。

其实从‘党史’的观点来解释‘国史’,是不容易立足的。因为每个
‘政党’,尤其‘革命政党’,都有其极其主观和排他性极强的意蒂
牢结。首先肯定了一个意蒂牢结,然后再谈历史,这就不是‘以马拖
车’,而是‘以车拖马’了。抽象的说,这就叫做‘以论带史’,甚
或‘以论代史’。

历史是条长江大河,永远向前流动。搞历史的人,随着潮流前进,然
后回头追本穷源去看看,哪儿是青海源头?哪儿是金沙江、三峡?哪
儿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然后才能恍然大悟─原
来如此!

我们如果昧于极其客观发展的历史事实,而在想象中制造一条随自己
意志发展的历史,甚至对未发生的历史发展,也根据自己的意志,加
以指派,这就叫做‘实行某某主义’;主义实行得了,那是‘客观’
与‘主观’的‘巧合’。客观与主观如果不能巧合,甚或抵触,那往
往就要出大毛病─轻者误民误国;重者就伏尸亿万,万劫不复了。古
人常说什么‘误天下苍生者,乃此人也。’一个大大小小的独夫,在
一位智者的眼光中,本是不难辨认的。

再回头看看‘辛亥革命’吧。

辛亥革命所完成的两大任务:驱除鞑虏,建立民国。前者是没什么可
说的。重点是在后者。

什么是‘建立民国’呢?简单的说,就是‘把君权换成民权’。君权
是‘中古’的制度;民权是‘现代’的制度。在政治上把‘中古的制
度’换成‘现代的制度’,用个抽象的名词,便叫做‘政治现代
化’。‘政治现代化’不是任何国家所独有,它是世界历史上的共同
现象。而各国又因为历史和社会等等条件的不同,其政治现代化的程
序,亦有长短、缓急、迟早、逆流、顺流……之不同。

具体说来,把‘君权’换成‘民权’,以美国为最早─美国摆脱英皇
于一七七六年。建立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民国’(Republic)。但是
美国建国不是一蹴而几的。他们‘英语民族’自有其特殊的‘英美政
治传统’(The anglo American political tradition)。大体说来英语民
族成功地约束王权,盖始于‘光荣革命’(一六八九)。自光荣革命
到美国革命,他们大致挣扎了八十余年,才‘建立’了一个说英语的
‘民国’。

法兰西民族,从君权完全换成民权,自法国大革命(一七八九)到第
三共和之确立(一八七五),大致也挣扎了八十余年。

俄国的情况也大致差不多。苏俄自一九一七年十月革命开始,中经列
宁、斯大林将近四十年的独裁专制-远甚于沙皇的独裁专制,到最近
的政变流产,和戈尔巴乔夫自联共主席逊位,也搞了七十四年。要进
步到真正的民主共和,恐怕也要在八十年之上。

日本自一八六八年明治维新开始,历经军阀起伏专政,直到一九四五
年战败,也挣扎了八十余年,始搞出点民治的雏型来。

比诸世界先进的民治国家,老实说,咱们中国人向现代民权政治进
展,也不算太坏。我们自辛亥革命搞起,至今也已八十年了。八十年
中我们出了一个只做了八十三天的袁皇帝。一九一七年宣统爷也回来
搞了几天。其外蒋毛二公也各做了几十年的皇帝,但是二公毕竟不敢
搞‘黄袍加身’。最近‘纽约时报’也把邓公小平封为The Emperor
Of China。说句公道话,‘小平您好!’比蒋毛二公毕竟要民主多
了,虽然他也搞出‘天安门事件’的一大败笔。但是我国近代史上,
从君权到民权的转型浪潮,正如今夏百年一遇的洪水……。朋友,对
付这场洪水,君不见官家只能‘炸堤’,哪能‘筑堤’呢?─‘社会
科学’还是应该多学点才好!

我们搞‘炸堤泄洪’大致也要搞它八九十年。这时限是民主先进国家
一致遵守的通例嘛!─所以我们的成绩,不算太坏!

那末,‘辛亥革命’在我们这‘从君主到民主’的百年‘转型期’
中,算个什么呢?

曰,广义的‘辛亥革命’(一八九○─一九一二),是我国历史上从
君主到民主这个转型期的‘开始’。

狭义的‘辛亥革命’(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至一九一二年一月一
日),则是这个‘开始的结束’(The End of a Beginning)。如此而
已。请读者诸位指教。(全文完)

──一九九一、九、一,晨九点五十八分于北美新泽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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