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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元老实业家被周恩来忽悠回国 以死明志

—对“卢作孚自杀”事件的一种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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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中国著名的实业家卢作孚诞辰一百二十周年。在总结其一生时,不能回避的是最后的结局:卢作孚的自杀事件。卢作孚当然知道,其所要打击的,不仅是他个人,而是民生公司,甚至整个民营企业。这是要控制并最后消灭私人资本的第一个信号,这就触及了卢作孚的基本追求:如前所说,他是把民生公司及发展民营企业看作是为社会、国家服务的“事业”,并且是他的““新中国””建设蓝图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他来说,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没有了“事业”,就失去活着的理由了。

据时任中央人民政府节约检查委员会主任,主持“三反、五反”运动的薄一波在《关于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里提供的材料,毛泽东和中共中央于1951年12月7日决定开展“三反”即“反贪污,反浪费,反官僚主义”运动,其矛头主要指向党内的干部,是要解决党的腐败问题的。但在此之前的11月1日东北局的报告里,已经提到了“资产阶级、私商对我们干部的引诱、侵袭几乎无孔不入”;12月20日华东局的报告里,就进一步提出要“发动群众检查控告不法商人的运动”。薄一波回忆,12月31日毛泽东在听取他的汇报时,明确指示:“过去土地改革中,我们是保护工商业的,现在应该有区别,对于不法商人要斗争”。1952年1月5日,毛泽东在北京市的报告批示里,就正式提出:“一定要使一切与公家发生关系而有贪污、行贿、偷税、盗窃等犯法行为的私人工商业者,坦白或检举其一切违法行为,特别注意在天津、青岛、上海南京、广州、武汉、重庆、沈阳及各省省城,用大力发动这一斗争,借此给资产阶级三年以来在此问题上对于我们党的猖狂进攻(这种进攻比战争还要危险和严重)以一个坚决的反攻,给以重大的打击,争取在两个月至三个月内基本上完成此项任务”。接着就在1月26日向全党发出指示,要在“全国一切城市,首先在大城市和中等城市”发动“五反”即“反对行贿,反对偷税漏税,反对盗骗国家财产,反对偷工减料,反对盗窃经济情报”的大规模的群众运动。显然,毛泽东是要主动打击民族资产阶级,并且是把它当成“比(武装)战争严重”的大战来打的。在内部讲话里,毛泽东就说得更加坦率而露骨:“资产阶级过去虽然挨过一板子,但并不痛,在调整工商业中又嚣张起来了。特别是在抗美援朝加工订货中赚了一大笔钱,政治上也有了一定地位,因而盛气凌人,向我们猖狂进攻起来。现在已到时候了,要抓住资产阶级的‘小辫子’,把它的气焰整下去。如果不把它整得灰溜溜、臭哄哄的,社会上的人都要倒向资产阶级方面去”,“这是一场恶战”。[29]

没有材料说明,1952年2月8日民生公司的“五反”动员大会,是毛泽东亲自策划的;但大会彻底贯彻了毛泽东的指示,却是确定无疑的:在那个时代,毛泽东与党中央享有绝对权威,他们的指示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在全国范围得到雷厉风行的执行。这次大会发生的一切,都完整地体现了毛泽东“要抓住资产阶级的‘小辫子’,把它的气焰整下去”,“把它整得灰溜溜、臭哄哄”的战略意图;只是抓住的“小辫子”(卢作孚与公股代表相互请吃饭)过于牵强无理,让人难以接受。

但这对卢作孚的打击,则是致命的。卢作孚当然知道,其所要打击的,不仅是他个人,而是民生公司,甚至整个民营企业。这是要控制并最后消灭私人资本的第一个信号,这就触及了卢作孚的基本追求:如前所说,他是把民生公司及发展民营企业看作是为社会、国家服务的“事业”,并且是他的“““新中国”””建设蓝图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他来说,是比自己的生命更重要的:没有了“事业”,就失去活着的理由了。

也许会上那位“平日最关心、最亲信的一个通信员”的“揭发”,是最让卢作孚伤心的。这同样涉及他的基本信念。卢作孚最为自豪的,是经过他数十年的苦心经营,民生公司成了一个全体员工彼此“披肝沥胆,推心置腹,以相纠其短,相携于义”[30]、最具“群的信赖”[31]的企业集团,是他最成功的社会改造试验。如前面所说,他尤其重视的是公司内部资方与劳方的合作与和谐。在1949年以后,他更是在促进劳资关系上下了很大功夫:在1950年7月对公司主干人员的讲话里,他特意强调“工会的代表”的作用,并以此证明:“我们的劳资关系是正常的”;[32]在1950年9月公司的董监座谈会上,提出“今后总基于劳资两利的原则将生产搞好。本公司之劳资协商会议,俟工会正式成立后亦即正式进行”,[33]试图通过推动民主管理来加强公司上下一致合作。但现在,却由公司内部人的“揭发”,将几十年建立的作为公司“灵魂”的“和气”顷刻瓦解。而且很显然,这是公司内部的共产党组织精心策划、蛊惑所致,在一定意义上,这是卢作孚的和谐理想与毛泽东、共产党的阶级斗争路线的一次正面撞击,而后者的不择手段,从内部突破堡垒的策略,都是卢作孚料所不及并无法接受、无力应对的:这无疑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最让卢作孚不能忍受的,自然是他所受到的人格的侮辱。这也是毛泽东的目的:他就是要在公众面前把资产阶级“整得灰溜溜,臭哄哄”,以防止群众“倒向资产阶级方面去”。用这样的方式来“争取群众”,自然是卢作孚无法想象与接受的。据近年新发掘的史料,其实在1952年2月8日的揭发会之前,2月6日就在民生公司内部开过一次会,要卢作孚检讨。

卢作孚一再申诉:“我自问不是想当资本家来搞企业的”,“我一生没有土地,没有私人投资,私人没有银行往来,没有回扣,没有受礼物”,以致“饮泣少顷”。[34]他最不能忍受的,就是将自己抹黑为一个唯利是图的资本家,他要维护自己一心为国为民的一世清名,这是他不可逾越的底线。卢作孚这一代中国实业家,无疑是继承了中国士大夫的传统的:他们是把知识分子的尊严,做人的尊严,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即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毛泽东显然低估了中国实业家、中国知识分子的这一骨气,卢作孚最后作出的激烈、极端反应,大概也是出乎他的意外的。

应该说,在1952年发动“五反”运动时,毛泽东并没有打算立刻置资产阶级于死地。他在内部指示里,还有这样的交代:“这不是对资产阶级的政策的改变,目前还是搞新民主主义,不是社会主义;是削弱资产阶级,不是要消灭资产阶级;是要打它几个月,打痛了再拉,不是一直打下去,都打垮”。[35]而且打击资产阶级的负面效应立刻显现:1952年2月22日(也就是卢作孚自杀14天以后),邓小平向毛泽东发出电报,反映西南地区工商业出现的显著的停滞现象:贸易额和税收明显减少,国营公司百货营业额只有原先的百分之三十,工业器材仅及百分之十五,许多私营企业无事可做,大量的建筑工人失业。工商业的停滞,加剧了城市贫民的困难,重庆一区二万人(占该区人口三分之一)到了无食缺食的地步,开始对“三反”、“五反”表示不满。[36]各地都有类似的反应,这就迫使毛泽东作出调整:“打击要适可而止,不能走得太远;走得太远,就要发生问题。我们已经对资产阶级打了一下,现在可以在新的基础上和他们讲团结了”,并于5月20日发出通知,宣布“五反”运动“胜利结束”。[37]这大概就是5月1日毛泽东在天安门城楼上对民盟副主席张澜表示:“作孚先生是一位人才,真可惜啊”的政治背景:[38]用薄一波的说法,毛泽东又要“让资本家重新靠拢我们了”。[39]

但毛泽东仍然不屈不挠地奔向他的既定目标:仅仅一年以后的1953年,毛泽东又开始批判“新民主主义”,提出了“过渡时期总路线”,宣布中国进入“实现国家工业化和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的社会主义改造”的新时期,目的是“消灭私有制,使资本主义绝种,小生产绝种”。[40]以后,无论1957年反右运动,还是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民族资产阶级都是始终如一的打击目标。因此,1952年卢作孚即使不自杀,在以后的运动中恐怕也是在劫难逃。

正是在这样的历史进程里,卢作孚1952年的选择,就显示出了其特殊的意义:这是对毛泽东的“消灭民营资本,消灭民族资产阶级”的极左路线的第一个悲壮的反抗。有意思的是,当1953年毛泽东制定总路线,最终走上“使资本主义绝种,小生产绝种”的不归路时,也是他的同龄人梁漱溟第一个当面提出不同意见,要为农民说话;1955年另一位同龄人宋庆龄又写信给毛泽东,表示:“我很不理解提出对工商业的改造。共产党曾向工商界许下长期共存,保障工商业利益的承诺,这样一来,不是自食其言吗?资本家已经对共产党的政策产生了怀疑和恐惧,不少人后悔和抱怨”。毛泽东则批示:“宋副委员长有意见,要代表资本家讲话”。[41]他们四位同龄人:毛泽东与卢作孚、梁漱溟、宋庆龄的合作和冲突,是发人深省的。当然,梁漱溟、宋庆龄也没有因此与毛泽东分道扬镳,梁漱溟直到晚年,也还是肯定了毛泽东的历史地位和贡献。几位现代史上举足轻重的同龄人的关系,是远比人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就我们讨论范围中的问题而言,最后要说的,是当年卢作孚与毛泽东关于“““新中国”””的发展方向和道路的分歧,以后事实的发展证明,正确的是只能以生命做坚守的卢作孚,而不是掌握生杀大权的毛泽东。

历史毕竟公正和无情。

2013年10月28—31日

注释:

[1]卢作孚:《在西南军政委员会第二次委员会上的发言》(1951年1月),收凌耀伦等编《卢作孚文集》(增订本),第501——50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第2版。

[2]以上材料均引自刘重来:《卢作孚与民国乡村建设研究》第一章《卢作孚生平简介》,第37——42页,人民出版社,2007年出版。

[3]卢国纶:《卢作孚之死》,《南方周末》,2005年4月21日。转引自刘重来:《卢作孚与民国乡村建设研究》第一章《卢作孚生平简介》,第44页。

[4]卢作孚:《论中国战后建设》(1946年2月15日),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450页。

[5]卢晓容:《卢作孚生平简介》,收《卢作孚箴言集》,第159页,青岛出版社,2011年出版。

[6]刘重来:《卢作孚与民国乡村建设研究》第一章《卢作孚生平介绍》,第11——12页。

[7]卢作孚:《超个人成功的事业,超赚钱主义的生意》,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319页。

[8]美国杂志《亚洲与美洲》登载的文章:《卢作孚与他的长江船队》。转引自凌耀伦等编《<卢作孚文集(修订本)>前言》,《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11页。

[9]张维华:《上善若水卢作孚——远学老子,近学卢作孚》,收《卢作孚箴言集》,第134页。

[10]卢作孚:《论中国战后建设》,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448页。

[11]参看刘重来:《卢作孚与民国乡村建设运动》第一章《卢作孚生平介绍》,第35页。

[12]毛泽东:《中国人民站起来了》(1949年9月21日),收《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5页,6页。人民出版社,1977年出版。

[13]卢作孚:《论中国战后建设》,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463页,462页。

[14]凌耀伦等:《<卢作孚文集>前言》,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17页。

[15]参看钱理群:《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历史的另一种书写》(上),第162——165页。台湾联经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2年出版。

[16]卢作孚:《论中国战后建设》,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454页,453页,452页。

[17]卢作孚:《论中国战后建设》,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451页。

[18]黄克诚:《黄克诚自述》,第217页,人民出版社,1994年出版。

[19]卢作孚:《论中国战后建设》,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460页,462页,461页。

[20]凌耀伦等:《<卢作孚文集>前言》,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14——15页。

[21]毛泽东:《对待自由资产阶级须防止过左思想》(1947年10月26日),《毛泽东文集》第4卷,第312页,人民出版社,1999年出版。

[22]毛泽东给斯大林的电报(1947年11月),转引自杨奎松:《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第216页,江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出版。

[23]卢作孚:《为什么发行这小小的半月刊》,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173页,

[24]卢作孚:《民生公司的三个运动》,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188页。

[25]卢作孚:《建设中国的困难及其必循的道路》,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269页。

[26]卢作孚:《在民生公司八周年纪念大会上的开会词》,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212页。

[27]卢作孚:《公司的灵魂》,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190页。

[28]毛泽东:《打退资产阶级右派的进攻》,《毛泽东选集》第5卷,第453页。

[29]薄一波:《关于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卷),第162页,164页,165——66页。

[30]卢作孚:《卢作孚年谱》,转引自《卢作孚箴言录》,第125页。

[31]卢作孚:《纪念民生公司成立十周年》,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307页。

[32]卢作孚:《公司的任务》,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487页。

[33]卢作孚:《在民生实业公司董事会第二十四届第二次董监座谈会上的讲话》,收《卢作孚文集》(修订本),第491页。

[34]卢作孚:《卢作孚的检讨》(1952年2月6日),见《长航档案》复印件。

[35]薄一波:《关于重大决策一事件的回顾》(上卷),第167页。

[36]毛泽东在中共中央给邓小平的复电稿(1952年3月7日),手稿。转引自中共中央文学研究室编、逄先知、金冲及主编:《毛泽东传》(上),第227页,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出版。

[37]引自薄一波:《关于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卷),第176页。

[38]转引自刘重来:《卢作孚与民国乡村建设研究》第一章《卢作孚生平研究》,第44页。

[39]薄一波:《关于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上卷),第175页。

[40]参看钱理群:《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历史的另一种书写》,第46页,51页,52页。

[41]《关于宋庆龄建国后32年经历的材料》(1994年11月),见传抄件。参看钱理群《毛泽东时代和后毛泽东时代:历史的另一种书写》,第54页。

2013-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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