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日又在山上的小礼堂内召开了全体会。毛讲了话。他强调了党内要团结,思想要一致。问题可以讨论清楚。总路线完全正确,一年来取得的成绩非常大,缺点是有,可是与成绩相比,“人不是有两只手吗?一共十个指头,缺点只能是一个指头。”
毛并指出,中国还没有准备好要进入共产主义。毛说:“人民公社叫公社,按照现在公社的性质来说,可以是大合作社,或者仍然属于高级合作社范畴,这样就没有问题了。我们的问题是将人民公社看得太高,要降下来。”另外毛又强调,在进行一场全新的革命活动,要取得经验不付点学费是不成的。全国大炼钢,国家赔了廿多亿,可是全党全民学会了炼钢铁,这就是交学费练本领。
毛讲过话以后,也没等大家发言便离开会场。我随毛退场。但田家英后来告诉我,毛讲过话以后,大家就不再多说话了。毛这番话显然是个警告,要大家别再批评。虽然如此,彭德怀仍争辩到底。七月十四日彭德怀交给毛一封长信,即所谓万言书。我起先虽不知信中内容,但知道毛心里不舒坦,那天毛彻夜未眠。彭德怀的长信内容大致如下:
第一部分是肯定一九五八大跃进年的成绩。他列举了工农业增长的统计数字,认为农村公社化过程中所发生的问题,经过一九五八年十一月间一系列会议基本已经得到纠正。多办了一些小土高炉,浪费了一些资源和人力,当然是一笔较大损失。但是得到对全国地质的一次普查,培养了不少技术人员,广大干部得到锻炼和提高。是有失有得。
第二部分强调总结大跃进工作的经验教训。提出浮夸风气普遍增长。小资产阶级的狂热性,使我们容易犯左的错误,为大跃进的成绩和群众运动的热情所迷惑,一些左的倾向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最后信中提到,明辨是非,提高思想,一般的不去追究个人责任。反之是不利于团结,不利于事业的。
彭的信相当切实中肯,可惜彭德怀过于天真了。彭是个军人,根本不懂得政治的肮脏。而且自井岗山时期起,到建国后这几十年间,毛与彭之间有不少次的意见冲突,毛一直认为彭有“反骨”。这封信正好激发了新仇旧恨。
七月十六日,毛穿着他那件白绸长袍睡衣,光脚穿一双拖鞋,在住的楼内,召开政治局常务委员会。常委中刘少奇、周恩来、朱德、陈云都穿戴整齐来参加这个会。彭真是中央书记处常务书记,虽不是政治局常务委员,也列席了会议。
邓小平此时仍在北京医院住院疗养,不能参加会议。在五一节后一天傍晚,邓在中南海北门的高干俱乐部打弹子,可能是地板太滑,跌倒,右股骨折。我送他到北京医院后,做了手术,打上钉子,上了石膏。林彪当时尚未上山。他这阵子神经衰弱仍未痊愈,时常生病。我后来才知道林彪一年到头不洗澡,解大便不上厕所,在床上坐一个盆子,用棉被从头顶向下,将全身包盖起来。他怕风、怕水、怕冷,还怕庐山的白云。庐山气候的风吹雨打,对他会是种折磨。
毛重复讲到党外右派否定的一切。而在党内有些干部说去年大跃进得不偿失。现在彭的这封信,集中代表了这方面的意见,印发下去,大家来评论这封信的性质。毛还讲,如果党搞分裂,那他就走。组织人民,另外立党。如果军队另搞一套,他可以另组红军。
于是会议转入讨论这封信。参加会议的人明白事态严重起来,发言都很谨慎,只有少数人胆敢为彭仗义执言。七月十九日,总参谋长黄克诚和深知民苦的周小舟分别在小组会上发言,认为信的内容总的讲是好的,表示同意,有些提法和用语可以斟酌。李锐也发表了意见,认为彭德怀提的问题尖锐,打破了沉重的压力局面。这三个人发言都很简短。
到七月廿一日,外交部常务副部长张闻天作了长篇发言,系统说明他对大跃进以来各种成绩和缺点的看法。张曾留学苏联,一九三零年初期自苏返国后,曾是王明路线下所谓廿八个半布尔什维克中的一员,但后来转而支持毛。他总是赞同毛的意见,为此曾受到别人的讥讽。他说:“真理在谁手里,就跟谁走。”他曾任中国驻苏联大使,后任外交部常务副部长。
张并且不点出名字说:“有的把供给制、公共食堂等同于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又说:“毛主席常讲,要敢提不同意见,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不要怕杀头。这些话都很对,可是,谁不怕杀头,谁能不怕挨剐……”这无异于指出,毛压制民主,那套话是说给别人听,毛不会照自己说的办。
张闻天的发言还明确表示支持彭德怀的信中内容,不同意柯庆施等人对这封信的非难,又强调了:“民主风气很重要,要造成一种生龙活虎、心情舒畅的局面,才会有战斗力,要领导上造成一种风气、环境,使得下面敢于提意见,‘意见书’中心内容是希望总结经验,本意是很好的。”
张闻天是在华东组中发的言,发言中不断受到柯庆施、曾希圣、舒同等人的打断和反驳。甚至指责、申斥。但要说张反毛是不对的,因为张事后说:“要做比干刚强谏死,不做箕子佯狂自全。”这很明显表现出张的忠君爱国思想。七月廿三日召开全体会。会上毛作了发言,说:“现在党内党外夹攻我们,党外有右派,党内也有那么一批人。要劝劝党内这部份同志,讲话的方向问题要注意,在紧急关头不要动摇,有的同志在大风大浪中就是不坚定,站不稳,扭秧歌。现在又表现出资产阶级的动摇性、悲观性。他们不是右派,但是他们把他们自己抛到右派的边缘去了,不过还有三十公里,相当危险。”
毛又逐一批驳了彭信中指出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和有失有得等的论点。毛讲话以后,气氛立刻十分紧张起来。对这封信,真是群起而攻之,集中批判彭德怀等人的所谓右倾。彭坐在会场的最后一排椅子上,沉默不语。在会议之前,彭德怀曾私下去和毛谈过一次话,并当面顶了起来。后来毛告诉我:“彭德怀见到我就说‘这封信是给你一个人的,你为什么印发给会议。’我说:‘你也没有告诉我,不要印发给全会啊。’两个人没有办法谈下去。”
散会时,彭立刻走了出去,毛走出礼堂向山坡下行走,这时彭又向山坡上走过来。毛立住脚说:“彭老总,我们再谈谈。”
彭红着脸,右臂在头上一甩,大声说:“现在还有什么好谈的,不谈了。”
毛又说:“我们有不同的看法,还是可以交换意见嘛。”
彭匆匆走过,说:“现在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毛决定立即召开八届八中全会。中央全会是中国最高权力机构,任何批整彭德怀的正式行动,都须经由它核准。江青本来在北戴河等毛。她给毛打了长途电话以后,坐飞机赶到庐山。廿四日上午叶子龙、王敬先和我约了汪东兴乘车到了九江机场,将江接到山上。江神色冷峻,见到我只问了一句:“主席身体好吗?”我将最近吃饭不大好的情况告诉了她。又说,经过汪东兴从南昌调来了厨师,做了清蒸圆鱼,这几天好多了。
江青这次前来庐山身负重大政治任务。过去江抵达一个地方,因神经衰弱,总是要睡个半天再起来。这次一反常态,庐山剑拔弩张的紧张情势,使她精神大振,百病全消。
江青到时,毛正酣睡未醒。江青先去看了林彪。林彪这时已到庐山,但怕冷没有住在山上,江与林谈了两个多小时才出来。
江立刻又乘车去看周恩来、邓颖超,然后又去看国务院副总理李富春及其夫人蔡畅。最后又到柯庆施住处去谈话。
江青从来没有正式插手过问政治。她和毛在延安结婚时,政治局曾决定,江青不能过问政治。江青的任何行动都需经毛的批准。这次毛竟然在庐山派出江青打头阵,表示毛的确陷入困境。江青到庐山的目的便是为毛披甲上阵。等到江回至住地已是傍晚了,毛已睡醒。
第二天上午江起床后,我去看她。江说:“我很不放心主席,急着赶来。现在看,主席的身体和精神都不错。你们可是要注意保护他。昨天晚上,李银桥告诉我,前些天吃饭很不好。饮食营养可是医生的责任,不要漫不经心,应该抓紧伙房工作的改进。”
这很明显,江青一到,李银桥就抢先告了我一状。我是医生,不是营养师,找新厨师不在我的职责之内。我没有反驳,只是说:“昨天在九江已经告诉你了。现在吃饭还不错。”江点点头,又说:“大夫,你同李银桥他们不一样。你是个聪明人,又有知识,在政治上可要敏感,不能做糊涂人。在山上不要同外人来往,自己要注意。”
江是好意提醒我不要乱说话。她说的外人自然指的是与毛的意见相左的人,比如我的朋友田家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