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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明: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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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清晨窗外,天苍地白。茫茫空间,万千雪花儿撞见我惊讶的眼神,不言语,兀自继续落下。两个多月,天几乎每日阴着脸,雨不下,雪不下,沉闷经久不衰,气压越来越低,空气越来越重,要出事的节奏!果然就出事了。事出完,接着阴,一直到今日落下雪来。

“民主并不给予人民以最精明能干的政府,但是能提供最精明能干的政府往往不能创造出来的东西……”。这句话,这个结论,对吗?不对。——假如诉诸逻辑,加以判断,可以确定这句话、这个结论是错的。理由简单明晓:政府是管理社会的,政府不精明能干,怎么能创造出精明能干的政府创造的出东西?换句话,一个笨蛋政府,只能产生笨蛋东西,不管这个政府是民主给予的还是专制给予的,都一样。

但实际情况是,错的不是这句话这个结论,而是这个合乎逻辑的判断。

这句话这个结论,指的是180年前的美国实况。写下这句话的人,180年前走遍新大陆做社会考察,根据亲见亲闻、切实感知和独立观察,依据无数事实,得出上述结论,用了近一万四千多汉字的篇幅,清晰地阐明了这个结论。近两百年来,无人质疑他的阐述,而且此后近两个世纪美国的历史,证明他的考察和结论是正确的。

从理论出发,依据逻辑,会犯错误。我想说的是,我尊敬的中国所余不多的自由派公知,对美国目前情势的判断,犯了类似错误:理论出发,逻辑正确、结论不实,所指离题万里。

——无论是什么原因所致,当大脑不能感受现实也无法感知事实,却要做出判断的时候,从理论到逻辑,从逻辑到结论,就成为必然。这是一条知识捷径,自然而然,却不能走进思想家的智库,因为这些结论诠释的不是真实的现实。它确是一件完美的服装,只是套不到量体定做的人身上。

一句真话比一个世界还重。事实和真相也是如此,它们决定知识人对社会的引导和贡献,有时甚至改变他们的言说。当事实冲击已成定见的理论时,不应是理论家改变事实,而应是事实改变理论家,除了改变他们的言说,甚至改变他们的立场和政治归属。汤姆斯·索维尔曾经是马克思主义者、密尔顿·弗里德曼曾经是凯恩斯主义者、唐纳德·里根曾经是极左派,他们的转变,都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基础,即:事实。不了解事实,不能看见真相,或者无缘感受现实,又要发言表态,自然只能从正确的公式出发,作出逻辑判断。如此得出的结论,自圆其说,无懈可击,甚至天衣无缝,但是不着边际。是否偶尔击中要害,要看被人怎么理解。

分析没有事实做依据,思想就沦落为知识游戏。这令人尴尬的状况与思维能力无关,与学养无关,与学位证书无关。遗憾的是,意识到这种目盲导致智盲状况的知识人,不够多。

开篇那句引文的作者是托克维尔,他所描述的是180年前美国的状况。如今,亲眼看见昔日新大陆一层层衣服不期然剥下,露出遮盖二十年来的异样的肌肤,托克维尔依然如导师一样,引领我们深刻地认识它。但是我认为,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中的一些论述需要修正。因为出现了新的现象和事实,是设计这个制度的美国国父们始料不及的,需要托克维尔这样敏于感受、善于观察也长于分析,同时还能将美国宪政共和制与欧洲各国政治制度做横向比较的政治学家来做功课。题目应该叫做“美国民主的变迁”。

在这样的大功课完成之前,观察异象,作出分析至关重要。这些现像,仅就美国政治版图内部简单而言,可以归纳如右:左翼思潮以政治正确唯由全面渗透美国社会、高科技以现代化为标志入侵人类生活、大财团以资本主义名目控制市场、主流媒体以一党利益之私阉割新闻职业道德、对上帝的信仰作为立国精神资源以多元化为由被驱逐出教育机构甚至公共场所、两党的人民基础由于新阶级的形成发生了根本性的转换和嬗变……。

仔细观察,人们会发现这些现象的形成不是偶然的,也不是突然的,其背景和原因不是不可察知的。而对此最有发言权的,是这几年已经开始质疑并抵抗左翼激进主义的保守主义者。在我的有限观察中,他们相关的思想和观点,正以演讲、访谈和著述的形式,在美国社会迅速传播。这种情况与美国自由主义向左右的两极分化有关。激进主义的迅猛发展和在金融、科技、信息、娱乐、教育界的得势,导致了自由主义严重分化。《一九八四》、《动物庄园》的重新热卖,与保守主义者们的思想迅速传播现象一样,是这种分化的间接标志之一。

本世纪初叶,在战火纷飞的伊拉克战争之前,针对伊拉克政府是否向恐怖集团供应大规模毁灭性武器的质疑,普林斯顿大学出身的老派人物、前国防部长唐纳德·拉姆斯菲尔德回答记者说,他对那种关于某些事情不曾发生的报导,总是很有兴趣。他说“因为我们知道,有已知的已知,即有些事情我们知道我们知道;我们也知道,有已知的未知,即是说,我们知道有些事情我们不知道;但也有未知的未知——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Because as we know, there are known known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n unknowns; that is to say we know there are some things we do not know. 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the one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他说,纵观美国和其他自由国家的历史,往往是后一种情况,即“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是困难所在。

对于我这个来自不自由的国家,又在自由国家作记者,以传递信息帮助人们“知道”为职业的两栖动物而言,拉姆斯菲尔德的上述言论,绝非绕口令,也不是应付记者的花招,而是一种智慧,一种确认自己有所不知的智慧,也就是能够意识到“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智慧。这种智慧,只能出自信息自由的舆论环境,而在信息封闭环境下,若非高度自觉,几乎不能获得。一般的情况是,信息越封闭,舆论环境越单一、整齐、黑白分明,人们越倾向于认为自己无所不知,并对自己信息缺失这件事丧失警惕和意识。

相应的麻烦是,以知识弥补信息空白,把知识当做信息来处理的知识人,最近不是越来越少,而是越来越多。虽然信息爆炸,大道小道消息充塞周遭,我们却失去了一种能生长自我怀疑的健康的信息生态,以至于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我们无法意识到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这种未知状况。

今日雪,不是雪花,是雪针。家人将我从托克维尔描述的180年前的美国世界唤醒,回到现实,来在庭前,旋转门把,打开门,仔细盯住纷纷落下的雪,一层一层地追看:果然,这些白色的小东西,不是花瓣状,也不是团状,是针状,每一个约两毫米长,尖尖细细的——昔日雪花真的变了模样!举目远望,苍茫间,横着斜着、飘摇着、斜荡着,落达这片人间的,是无量的雪针……。如果不是家人出门铲雪驻足观察,这个事实不会被发现;如果不是亲自确认,即便站在雪针飘飘的大雪地里,我依然会地把它们错当雪花来赞美。

2021年1月31日雪针漫天

后记:此文拜赐多年在美国的生活经验、社会观察以及切近的感受,得益于记者职业生涯尊重事实的价值,基于对自己曾经“理论正确、逻辑无误、结论失实”之歧途的反省,无意介入虚无主义者、相对主义者、现实功利主义者、政治机会主义者、智商主义者、主流媒体信仰者的世界。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光传媒》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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