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韩信，是一个受过胯下之辱的人。
《史记·淮阴侯列传》：“淮阴屠中少年有侮信者，曰：“若虽长大，好带刀剑，中情怯耳。”众辱之曰：“信能死，刺我；不能死，出我胯下。”于是信孰视之，俯出袴下，匍匐。一市人皆笑信，以为怯。”
这个屠夫所幸遇到的是韩信。如果他遇到的是另一种人，比如杨志，那可能就是另外的下场。
牛二，就是遇到了杨志。
牛二并不能算二，相反的，他一直很牛。作为痞子，他就要耍赖赌命：有种你杀了我呀，你杀呀，杀呀。
别人不敢杀他。杀人都要吃官司。
一群不愿意吃官司坐牢的人，宠出了牛二这个泼皮。直到牛二遇到了杨志。“噗”，一刀扎喉咙。“噗噗”，再补上两刀，让他死个彻底。
大多数人一生，都要被人欺负很多次。欺负你的人，可能是仗着比你有权，比你更有力气，儿子比你家多，或者他本身并没有什么别的能耐，就是横，凶，动不动就逼你揍他杀他，而你又不敢杀人。
韩信如果一辈子没有出人头地，依然是一个市井小人物，他的胯下之辱就会是他一辈子的羞辱。
而大多数人确确实实都是一辈子没有出人头地，一辈子都是市井小人物。所以，普通人若是受到羞辱，也就是一辈子的羞辱，根本谈不上能屈能伸，你就是怯，怂，没胆气。
别人若是知道你没胆气，就会更加肆无忌惮欺负你。
每个地方都有很多这样的人，他们可能叫泼皮、痞子、流氓、恶霸、“变老的坏人”，也可能叫校园霸凌者、熊孩子，还可能是峙权凌弱的村霸、暴吏、也有可能是你的顶头上司，甚至有可能是你的亲生爹妈或孩子。
每个人都在博弈，霸凌者看准的，是你不敢玩鱼死网破的反抗。
也许你不是不敢反抗，你只是非常理性计算得失。
你去诉诸法律，以当下的“仁慈法律”，他们只会受到一点点很轻的惩罚，但是他们会变本加厉欺压你，让你日夜不得安生。
你揍他、杀他，出的是一时之气，失去的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无论如何计算，在当前的法律体系下，你觉得反抗都是得不偿失，最好的决策就是忍气吞声。
每个人都这么忍气吞声，那些霸凌者就敢一直霸凌。无论是痞子，还是淘宝上的职业差评师，都是这种人。
二
有一种人不是这么计算得失的。他觉得这事不能忍，那就不忍。这种人，经常被认为是缺乏理性。
前几天撞死乘客的那位滴滴司机，觉得对方太过分，一时血气上头，不想忍了，就开车撞死了他。
有个叫鲁达的人，听说一个恶霸欺人太甚，就当众把他打死了，这就是“鲁提辖拳打镇关西”。
有个叫杨佳的人，因为受了委屈，买了一把杀猪刀，一路杀过去，杀了六个人。
有个顾客在餐厅吃饭，嫌贵，老板骂他穷鬼没钱别来这里，对面的盖浇饭很便宜。然后他一生气，把老板的脑袋割下来。
多年前有个网友，因为论坛版主多次封他账号，他认为封号不公，版主故意欺压他，就上门把版主杀了。
有个司机，觉得社会对他不公，于是把大巴开入水库，大家一起死。
这些事件的受害人，任何人在法律上都不会被处死，有些人甚至很无辜。
即便是死于杨志刀下的牛二，按照任何法律，都不会被处死，连重罪都算不上，否则他怎么可能在汴梁这种大都市混日子。
性格极端的人，觉得自己受了羞辱，就要报复，根本不在乎后果，也不会站在国家和法律的角度考虑这人该不该死。他只是觉得这人是恶棍，就得杀。
这种人，就是非理性的人。
三
人类行为学和心理学家一直在研究不同的人格类型，以及人的行为策略。
不同人会采用不同的策略，但是大多数人的行为是比较理性的——寻求尽可能大的收益。
最后通牒博弈实验(Ultimatum game，UG)，就是研究人类对于不公的博弈策略。
其中一个人扮演提议者(Proposer)提出分钱方案，他可以提议把0和4之间任何一个钱数归另一人，其余归他自己。另一人则扮演回应者(Responder)，他有两种选择：接受或拒绝。若是接受，实验者就按他们所提方案把钱发给两人。若是拒绝，钱就被实验者收回，两个人分文都拿不到。
这个实验被世界各地重复了无数次，得到很多不同的结果。
有些社会的人比较“理性”，即便得到远少于对方的收益，也容易被接受，比如提议者提出对方只拿到23%。
但是在某些强调均分的地区，人们非常“不理性”，即便是40%的分配也会被拒绝。
实验反复多次，还会出现一种情况：回应者拒绝越多，提议者分给对方的比例也会越高。
这就是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非理性策略”的力量。
四
在一个原始社会，处理各种纷争问题，经常诉诸暴力。若是一方恃强凌弱，多占便宜，另一方可能委曲求全。委曲求全的理性人多了，恃强凌弱的人就会越来越多。
但是，生物进化没有把人类都变成一样。总是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不愿接受欺负，更不愿意受羞辱，不惜代价去报复，让霸凌者也付出惨重代价。
这种人多了，霸凌者就会变少。
在温州，曾经有个女顾客对服务员不断训斥，这个服务员不声不响拿来一盆沸水，浇在女顾客的头上。
你可以认为这个服务员非常凶恶，或者脑袋有问题。但是只要经常发生这种事，顾客对服务员出言不逊和羞辱的事件，就会大量减少。
我一位开餐厅的朋友，在新闻上看到顾客把餐厅老板割头事件，就再三叮嘱服务员：任何时候不要嘲笑顾客没钱。他也怕遇到这样的顾客。
在杨佳事件发生后，上海的警察服务态度明显改善。
这次滴滴司机撞死顾客后，摆出“顾客是上帝”的姿态训斥和打压服务业底层员工的顾客，或许会减少一些。
曾有人问一个问题：为什么美国的医院没有那么多医闹？因为在美国，这种中国式的医闹轻则坐牢，重则可能被当场击毙。
五
我初中的时候，街上有一个恶孩子，经常欺压其他孩子，砸坏邻居物品，也喜欢在吃饭时往别人碗里吐口水、扔脏物。即便如此，别的大人不敢揍他，他家里人也不揍他，即便他做点坏事，都是说：“他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跟孩子一般见识。”
我决定要教训他，有一次揪住他，教训他一顿，抓住他双脚，让他头下脚上，身体在大街上拖了20多米，告诉他再敢做坏事下次我要把他扔到江里淹死。
然而，我外婆知道了，就把我训一顿，说你要是打伤别人家的孩子，咱们家赔不起钱。这种孩子，将来自己会有报应，俗话说得好：“当路石头有人端”，“辣蓼还有辣蓼虫”。
如果没有谁愿意付出点代价端那块石头，没有谁扮演吃辣蓼的虫子，这种小恶徒应该还可以张扬很久。但是或许遇到一个脾气暴躁的杨志风格的人，这小孩子真可能被打断双腿，或扔到江里淹死。
所幸的是，世界上真有脾气比我更恶劣、更愿意付出代价的人，他们就充当辣蓼虫的角色。无论是杨佳，还是杨志，或者撞死顾客的滴滴司机，都是这种人。
正是因为这种人多了，喜欢欺压别人的才会变少。
这些人，从法律的角度看都是暴徒和犯罪分子。
无论你对他们的评价如何，我认为很多善良的人都欠他们一个人情——正是因为他们的凶悍和非理性，才让霸凌者有所忌惮，才让我们可以少遭遇一些欺凌和羞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