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钩沉 > 正文

忆高考

作者:

人生中,有些东西像博物馆的藏品,是不轻易示人的。但一遇到合适的展出机会,它便不那么淡定了。高考于我便是如此。虽然它已远离我近40年,其中那些让我倍为感慨的往事,随着岁月的流逝,也早已如同碎玻璃板中的恍影。是挚友的呼声,唤醒了沉眠于我内心深处的点点滴滴。

一、动力

我的高考动力,源自我的童年。

我在母腹中只有17天,父亲就因车祸去世了。所以,我打小头脑中没有“父亲”的概念。稍大点后,听见邻居家小孩一口一声地叫“爸爸”,我头脑中偶尔会闪过“我的爸爸呢?他在哪里?”的念头。大约在我5岁时,我从来家拜年的父亲的学生口中,得知父亲曾是“西南联大的高材生”(其实他们弄错了,我父亲1942年毕业于浙江大学机械工程系)。

这些大哥哥、大姐姐谈起父亲时,那一脸崇敬又痛惜的表情,开始在我心中烙下了“父亲”印记,也让我在父亲与大学之间划上了等号。从这一刻起,我对父亲那种似有若无的淡淡念想,转化为心中极为懵懂的“读大学”念头。这,便是我参加高考的最原初动力。

我10岁那年,大哥考上了清华大学。记得那是一个盛夏的午后,当邮递员在楼下大喊“拿录取通知书”时,乐开了花的母亲一反平日的严肃,站在走廊里大声说着“第一张表第一志愿第一专业”,深怕左邻右舍听不见。

父亲去世后,母亲独自挑起了抚养我们兄妹五人的重担。母亲的辛苦和家中经济的困难可想而知!然而,她却在为大哥置办赴京的衣被时,为我们四个当弟弟妹妹的,每人做了一件新衣服。大哥临行的前晚,母亲让我们穿上新衣去照相。

我好奇地问母亲:“妈妈,还没有过年,为啥要穿新衣服?”母亲说:“哥哥考上了大学啊!”哦,原来上大学可以有新衣服穿,可以照相,可以一年过两次年。要是哥姐们都考上大学多好,我就可以多过几个年了。

大哥到北京后不久,给家里寄来一张照片。照片上天安门背景前的七个人,清一色的补丁衣裤,全都咧着嘴笑。第二年寒假,大哥回家过年,看见他衣服上别着的校徽,我就想着戴上该有多体面。

一天,母亲叫我上街交信,我悄悄取下哥哥的校徽别在棉袄上就出了门。一路上,迎着大人们疑惑的目光,我胸脯挺得老高,朝他们傻傻地笑。我缠着大哥要他讲“大学”,问“照片上你的同学,他们的爸爸妈妈是干什么工作的?”。大哥说:一个当工人,两个当农民,一个杀猪的,一个剃头的,另外一个跟妈妈一样——当老师。

大哥向我们描述清华园,学蒋南翔校长的开学辞,讲70岁的体育老师马约翰,可以一口气做几十个俯卧撑,说学校的口号是“健康地为祖国工作50年”,因此同学们每天下午都去操场锻炼。

大哥的讲述,又勾起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化学系的母亲,对自己大学生活的美好回忆:皇宫般的校舍,动作极慢但事必求精的同窗好友沈谱,课堂上提问不断以激发学生颖思的洋教授,立志“教育救国”而独自终身的校长吴贻芳……这一切,让我对大学感到既亲切又令人神往。

文革中断了我的大学梦,高考自然无从谈起。1969年2月,响应伟大领袖的伟大号召,全国66—68届的初高中生(俗称老三届)离别故乡,一股脑去广阔天地“大作为”了。新三届适时填补了校园,在演出新一轮“复课闹革命”情景剧的同时,总算能够坐在教室读几本书了。

我的两个发小也是新三届。每天早上,看着她俩背起书包有说有笑地奔向教室,我心里除了倍为羡慕,就是无限惆怅。母亲懂我的心思,当过英语老师的她,找出《许国璋英语教材》,从ABCD教起,还给我布置作业,要求我每天必须完成几道练习。

因为我家住在学校,文革来时,母亲作为批判对象,抄家自然难免,熊熊燃烧的革命火焰,把哥姐的高中课本烧得干干净净。母亲只好带我到她朋友家,我钻到床底,挑拣出一捆包括语文、史地在内的初高中课本。这一切,多少满足了我的求知欲,也为我日后的高考垫了底。

哥姐上山下乡三年后,我进了面粉厂。每天早出晚归,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看书学习。但我也不甘心一辈子再也没有书读,便每天背个放着书本和练习簿的包包,利用上下班的路上或午休时间,背背单词,做做习题。

后来,厂里也曾下达过一个推荐“工农兵”大学生的名额,并动员大家报名。不明就里加盲目激动,我很快向厂领导交了一份申请书,并表达了自己的愿望。

没有想到,在那种知识分子是“臭老九”,必须夹着尾巴做人的社会氛围中,像我等生于“被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家庭的小蚂蚁,是不该心存奢望,也毫无资格和权利表达诉求的。

不甘寂寞还不自量力,结果自然可想而知,也罢。让人郁闷的,是随之而来的挖苦、讽刺、奚落、恶语。呜呼!我的大学梦,看来今生永远是梦了。

二、备考

人的一生中,命运的转折往往来自看似偶然实则必然的机遇。1978年的高考,是我人生中最好的机遇。我庆幸自己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1977年底,得知全国恢复高考的消息后,对大学的极度渴望,使我的内心再无片刻安宁。当时,我正参加市中区粮食公司宣传队的汇演,每天的“下基层”,让我根本无暇捡起书本。焦灼中的我,天天盼着宣传队尽快解散。好在两个多月后的1978年春节,我终于回到了所在单位,有了虽然有限但相对稳定的复习备考环境和时间。

我1960年6岁半上小学,1965年11岁半进初中。1966年,席卷全国的文化大革命,首先在学校全面铺开。我所在的重庆41中(现为巴蜀中学)是干部子女学校。我们班的小青果们,因根红苗壮而总是革命气势劲爆。但由于年纪小,他们在澎湃的革命激流中唯一能想出的造反绝招,便是控诉校领导“把我们当修正主义的苗子培养”,强烈要求“冲出牢笼,到农村去经风雨见世面”。

于是,那年的6月初,我们到近郊农村住了近一个月。这样,我掌握的中学知识,满打满算也不够一年。薄弱的知识底子和残缺的知识结构,对于想跨越五年系统学习阶梯而登临大学门槛的我,难度可想而知。好在我平时利用点滴的时间,积累了一些知识,这让我的复习备考有了一定的底气。

母亲得知我准备复习应考后,内心的第一反应是我没有考上的可能。尽管如此,她却没有对我说过半句泄气话,反而总是把那句“只要自己尽力就可以了”天天挂在嘴边。母亲知道我不可能报考理工科而只有报考文科,又想方设法帮我找到了两册老三届的高中语文课本。

不仅如此,她还第一时间从大哥所在的自贡市赶回来,为我和二哥的备考提供后勤保障:每天早上一人两个水煮鸡蛋(她说这种吃法最科学,蛋黄的卵鳞脂能增强记忆力),每天晚上一荤两素(母亲以自己的经验告诉我们:备考也是体力活)。母亲的鼎力支持,增强了我赴考的信心。

捡起常读常新的书本,我开始了紧张的复习备考。最大的拦路虎是数学。虽然母亲告诉我:数学需要系统学习,短时间内很难补起来。一想到二哥1977年参加高考,总成绩虽然远远超出了录取分数线,就因为数学吃了鸭蛋而铩羽而归,我心里就十分惶恐,怕自己重蹈二哥的覆辙。于是,备考之初,我便将全部心血都倾注到数学上。

大姐是数学老师,我每天一下班,就赶到她家去补习。尽管如此,我的数学仍然是“扶不起的阿斗”,近三个月的补习,仍然连最基本的数学公理都不甚了了。二哥见我满怀焦虑,说“时间只有不到三个月了,我们要把重点放在其它文科科目上,数学只要不是零分就可以了,否则得不偿失。”多亏二哥的及时点拨!战略全局的调整,阻止了我头撞南墙。

我所在的工厂专门生产面粉。工厂虽然小且旧,却事关百姓的饭碗。尤其在计划经济年代,粮食统购统销的大佬地位,使面粉厂“三班倒,班班见领导”几乎成为工作常态。经常的加班加点,让我复习备考的时间极其有限。

好在我的师傅比较理解我,在我备考的那段时间,她从不干预我在工作的间隙时间捧起书本。尽管如此,时间于我仍然显得可怜,只好每天几乎鸡鸣即起。家里就一间房,中间用上下铺隔开,一人咳嗽全家人都会被惊醒。

怕打搅家人睡觉,公共厨房便成了我最好的晨读场所。天气一天天地转热了,邻居家上早班的也起得早了,厨房不再是我的专利,我便转战到同层楼的公共厕所,虽然那里的味儿让鼻子受委屈,但因为氨气能吸热,所以厕所比厨房凉快多了。心理作用下,我感觉头脑反而清醒,复习效果也更好些。

每天下班后的回家路上,更是我背书的绝佳时机,边走边背不仅脑洞大开,而且心情愉悦。于是,原来只需要45分钟便到家的路程,便成了马拉松漫步,一小时、两小时,甚至三小时……

晚饭后,又是一通夜读,结果常常是夜半还捧着书本的我,被母亲反复催促着上床睡觉。“闻鸡起舞”加“凿壁偷光”,那时的我,自感除了有悬梁刺股的辛苦,更有一种老愚公的豪迈。

三、应考

终于到了“毕其功于一役”的时刻。

1978年的高考在7月20至22日,正是“火炉”发飙的时节。一大早,母亲给我和二哥煮了鸡蛋和粽子,一定要让我们都吃下去,说是怕到时肚子饿血糖低影响发挥。

早早地来到位于重庆市委对面的六中(现求精中学)的考场。时间还早,坐在操场边的树荫下打开书本,想抓紧时间再背两道题,哪里看得进去!因为我与大姐在同一个考场,我开始朝校门张望,盼早点看到她的身影。快到进考场的时间了,终于看到姗姗迟来的她,心里顿时踏实了许多。

三天的考试像是一场与火神的搏命,紧张、慌乱、热得昏头昏脑,是彼时的真实写照。不记得心绪是何时平宁下来的,只记得试题都快答完了,手都还在抖。不记得一场考试下来用了几条手绢,只记得来不及揩掉的汗水落在试卷上,立马化成了一朵花。不记得到底做了些什么题目,只记得每天考完回家后与二哥复盘,心情总在对与错的波峰波谷之间起起落落。

记忆尤深的是,考政治,错把“矛盾的普遍性”看成“矛盾的特殊性”,洋洋洒洒写了半页纸,还自鸣得意连标点符号都没漏;答“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两个理论来源”,死活想不起黑格尔,模糊记得有个黑字,灵机一动填上北约盟军司令黑格。考历史,不知“官渡之战”,只好用“淝水之战”假冒。考语文,不知“毁”应与“誉”搭配,想也没想就写了“毁灭”。

考地理,为答那道“一个人春天从阿根廷的布宜诺斯艾利斯出发,秋天到了厄瓜多尔的基多,问两地此时各是何季节及其原因”(大意)的题,以手指为太阳钢笔为地球的比划,让监考老师莫名其妙,直接给予我五分钟的高度关注。

考数学,照着二元一次方程式解了第一道题,用时十分钟,做对了,拿到了8分的极限分;用余下的全部时间解第二道三角函数题,画了一张半纸,没有答案,得了6分。

最后一天下午考外语,想到万里长征总算快到陕北了,心情轻松不少。正因此,最后那道“苹果园”的阅读选择题,我没有看仔细明白就匆忙作答,可惜了,20分的题丢分一半,否则成绩该是59分了。好在外语考试不计入总成绩,因此心情没有丝毫沮丧。

考试过程中,还发生了一段小插曲。邻桌的一位男士,大热的天仍然长衣长裤,更离奇的是,他的衣袖一直覆盖到手腕。考试进行到第二天上午,忽然教室里一阵小骚动。原来那位仁兄将答案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地写满手臂,被监考老师有礼貌地请出了考场。这算是我的考试生涯中,见到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小抄冠军。

我不知道婴儿吃奶是否要举洪荒之力,但我能确定自己为了高考,的确拼尽了全力。绷紧的神经终于松弛后,我狂补瞌睡三天。

四、梦圆

考试完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只有等待,等公布成绩,等录取分数线。当高考成绩单发下时,我知道自己距离梦圆大学,只有一步之遥了。大半年“两头只见星星月亮”的辛勤付出,顷刻幻化为挑开生命前路中浓云迷雾的利剑。此时的我,唯一的企盼便是能像母亲那样,实现当老师的夙愿。

填报志愿时,我不假思索地写了四川省内所有的师范学院:西南师范学院(如今的西南大学)、重庆师范学院、南充师范学院。当收表的工作人员提醒我“重点大学一栏不能空着”时,我问同去的二哥怎么办?二哥说:写四川大学吧。于是,照着报纸抄下了四川大学。川大不是师范,写什么专业好呢?迷茫之际,看到川大文科的专业目录中,哲学系赫然列于位首,心想反正自己考不上重点大学,于是,又照着报纸抄下了哲学系。

没有想到,仅仅过了20多天,我就收到了《录取通知书》。那一刻,我正在车间装面粉。那一晚,我睁眼到天亮。那一年,我24岁。我的大姐和二哥,与我同年考上大学。

就要给自己的过去画上句号,给未来打上破折号了。离别时,厂团支部为我们考上大学的两位同事开了欢送会,拍了照。好友则在老旧的厂房顶,为我和师傅留下了共事五年半的历史画面。

踏上西行列车的那个傍晚,夜幕降临之际,望着窗外飞掠的动景,想象未来的大学生活,心情真是“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桃花开”。高考让我迎来了决定自己人生命运的根本性转机。那个终日被人牵着走,对自己的命运完全无能为力的年代,终于过去了。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1/0422/1584024.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