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唯色:地图与香巴拉:香巴拉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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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我来说,地图就像隐含了美丽而别致的风土人情的图画,更何况是图伯特——这个我但愿是生生世世的故乡——的地图,某种更多的具有精神意义的地图。你只需要看它一眼,就能获得比通常意义的地图更加深刻的印象。因为这种印象充满了神圣的美感,这样的地图无疑令人感动至深,甚至有一种教化的作用隐含在里头。……啊,地图,多么诱人的空中楼阁。

我深信地图有一种隐秘的魔力,因为它总是让我感到轻微的晕眩。它很像一座迷宫,密布分叉的曲径,仿佛无始亦无终,即使任意选择两点,由此即彼,不过是一条笔直的线,但那种强烈的迷失之感仍然挥之不去。我甚至不得不遏止我的想象力,因为我无法知道任何一座大山的真正高度,像冈仁波齐,六千六百五十六米,在地形图上颜色褐黄之至,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地图,它自成一个高度抽象的世界,将生命以及生命的过程巧妙地隐匿其中,然而却在渐次深浅的色彩里流露出一种有节制的感情,当然是与生存之地理并存的复杂而微妙的感情。第一幅地图必定出自最卓越的天才之手,他显然居住在人们难以想象的高处,这使他得以清晰地俯瞰大地,精确地描绘大地。地图,谁的智慧之结晶?

我曾见过一幅图伯特(西藏)地图,年代不久,颜色单纯,似是用铅笔勾勒而成,却十分形象地展示了一个殊胜的佛教圣地的景象:有连绵起伏的山峦和蜿蜒流淌的江河,而在广大的山河之间,一座座绛红色的寺院宛如鲜花盛开,分外美丽;尤为醒目的是,位于左上方似是心脏部位的一尊观世音的画像神采奕奕,栩栩如生,再充分不过地昭示了图伯特是大慈大悲的佛菩萨庇护的土地。关于观世音,正如一位图伯特人(藏人)所说[1]:“人们认为他是西藏牧羊人,而他的羊群则包括世界上所有的生物。他像牧羊人一样赶着羊群,把它们安全地带回羊圈里,在最后一只羊进圈之前,他决不寻找栖身之处。”

从严格的地理学意义而言,这幅地图并不标准,但是谁又能说它不是一幅很美的地图呢?它至少照亮了人们在黑暗或庸常中沦落的心,让人们梦想。是的,梦想获得一种非凡的能力,穿越地图这个纯粹文本的界限,在黎明或者薄暮时分,目睹火红的太阳喷薄而出的金色之光使大地上所有的形象呈现出金子的质地,多么可贵!比如某个被称为“阿里”的辽阔疆域,远在西边,天老地荒,却熠熠生辉,我多么想要轻盈地降落于此!

***

所以,当一起走过朝圣之行的朋友为了拍纪录片约我同去阿里时,立即引发了我心中隐存多年的向往,开始着手搜集有关阿里的人文、地理资料。渐渐地,在地图上,一个立体而生动的阿里出现了。时间在流逝,空间在改变,然而我看见的阿里却处于时空交错的漩涡之中。换言之,似乎可以于同一个时刻,目睹已为废墟的古格王国的遗址;在每一道细微地折射出梦幻色彩的光线里,从宛如月球表面那奇形怪状、苍凉寂静的地貌上重新生长,辉煌无比。那个法名为意希沃的王也复活了,他情愿再一次舍去可以由外道手中赎身的黄金,以个人的牺牲迎请佛法的甘露滋润雪域。而我是否就是那一个为虔心描绘满壁浓彩重墨的艺人们研磨颜色的小孩子?

我心醉神迷地徜徉在通过文字、图画和想象构造的,貌似具象的阿里的自然环境之中,直至突如其来、弥漫整个暮春时节的大雪阻断了通往那里的道路。实在是不可思议的大雪啊,整整一个冬天全无,却在夏季来临之前如鹅毛般狂飞乱舞,使我们最终只得遗憾地另外择路而行。其实我们选择的几处都在拉萨附近,仿佛突然转变的气候已使我们失去了奔向任何一个远处的胆量。我们毕竟没有像兀鹫一样翱翔天空、飞越山川的翅膀;我们的双翼早已收拢,退化,遁而不见;更缺乏过去时代的那些探险家、传教士或延续至今的无数朝圣者的热情和勇气,仅仅凭着双脚或骆驼、牛马就可以在变幻莫测的自然、社会气候中,丈量广袤而荒芜的大地。如今,各种各样的交通工具,即工业化的产物,是我们唯一的依赖,走马观花则成了“旅行”这种经历十分贴切的比喻……。

然而,无论如何,首先请满怀激情地在地图上加速奔跑吧。一个探险者的诞生往往始于地图上的旅行。而且,我还是一个……浪漫的……朝圣者,热衷于凭藉几枝彩色水笔的引导,以拉萨为中心,以一本由十九世纪的高僧蒋扬钦哲旺波著述的《卫藏道场胜迹志》[2]为线索,在各种比例化的地图上呈放射状游弋,把每一个地名、每一种图例、每一串数字都看作是打开或眺望图伯特的钥匙或望远镜,并到处添加上蚂蚁般大小的象征那些神圣之处的符号。这是否就像《发现西藏》[3]一书的作者米歇尔·泰勒所说的:“如果说这些人希望有一些地图,那绝不是为了从中找到具有某种实用意义的标志,而是为了对一种有关世界的传奇性思想的内容、形象和具有抒情色彩的游记进行一番总结。其地图事实上是他们对宇宙之想象力感到狂喜的诗篇。”

应该说是这样的:对于我来说,地图就像隐含了美丽而别致的风土人情的图画,更何况是图伯特——这个我但愿是生生世世的故乡——的地图,某种更多的具有精神意义的地图。你只需要看它一眼,就能获得比通常意义的地图更加深刻的印象。因为这种印象充满了神圣的美感,这样的地图无疑令人感动至深,甚至有一种教化的作用隐含在里头。……啊,地图,多么诱人的空中楼阁。

1998年9月,写于阿里和拉萨,原文名《地图之美》。

2021年8月,修改于北京

注释:

[1]这段话转自《西藏:历史·宗教·人民》,土登晋美诺布(即塔泽仁波切)、柯林·特尼布尔著,西藏社会科学院资料情报研究所编印,1983年。

[2]《卫藏道场胜迹志》,钦则旺布(蒋扬钦哲旺波)著,刘立千译,西藏人民出版社,1987年。

[3]《发现西藏》,(瑞士)米歇尔·泰勒(Michael Taylor)著,耿昇译,中国藏学出版社,1999年。

(文章只代表特约评论员个人的立场和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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