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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水中学,是不是一座“围城”?

“我当时跟我朋友坐一桌,我俩上课偷吃脆枣。当时我嘴里全是。突然班主任叫我同桌回答问题。”据余嘉回忆,当时她同桌嘴里全是还没来得及下咽的脆枣,怕老师发现她们上课偷吃东西,所以就没张嘴回答,而是选择“低头沉默”。“我当时贼害怕班主任接下来就喊我这个同桌回答问题,自己也低头迅速嚼了半天。不过当时没叫我……”余嘉现在想起来也还觉得很幸运。

4挣扎者

衡中的校服背后,印着“追求卓越”四个字,但同学们有另外一种解读——“追求早走”。这是把“卓”的上半部分以及“越”的右边部分遮住后得出的调侃说法。

与接受采访的其他学生不同,成一因为选择了复读,在衡中呆了四年;衡中内部会管复读生称为“高四”学生。问及他为什么要做出复读的这个决定时,他回答道:“因为当时出了成绩与自己期望理想不太达标吧,然后,觉得自己得到的东西不能与自己在衡水学习的辛苦划等号,而且复读之前就已经在衡水度过了六年的时光,已经习惯了衡水的教育体制,之后也没有什么犹豫,就直接去复读了。”

“一个是有时候长时间在学校你会感到压抑,就比如说第一年高三的时候,我就感觉心情不能一直平静下来,也不能投入很好的状态去学习。”

成一平时喜欢嘻哈文化,他继续补充道:“还有,感觉我们失去了好多发展自己、培养自己兴趣爱好的机会,你看我们是住宿,那些走读的学校,学生在高一高二不忙的时候可以去学习一些特长和兴趣爱好啊,可以去玩剧本杀,逛一逛漫展等等。我们在高中就几乎没有这种机会。”

他无奈地继续讲:“这个体制给你规定了这个时间你该做什么,而且规定的特别死,好像只有学习这一条路可以走。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选择的权利,比如说如果你爱好音乐,你有一点音乐天赋,就可以去当音特(音乐特长生)。虽然在衡中也有,但是就是感觉如果你再这么紧张的学习氛围下,你可能不会想那么多,只会认准学习这条路,不会想特别多的路选择去发展自己。

蒋荷离开衡中已经两年之久。她的本名来自钱钟书的《围城》,记者在采访她的时候问她觉得衡中像不像一座“围城“——外面的人想要进来,里面的人想要出去。

蒋荷短暂思考便给出了答案:不是围城。“其实我刚刚从高中来到大学的那一阵子很怀念高中,很想回到当时高中的生活当中去;但在大学学习了一段时间后我还是觉得高中生活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可能只有初中还没有进入衡中的时候感觉它更像‘围城’吧。”

蒋荷说自己是一个比较敏感的人。她说自己在高二下学期的时候患过中度抑郁,曾经回家休养过几个月的时间。“大二上半学年的时候,我妈妈来成都看我,陪我一起又去做了抑郁测试,结果你猜怎么着?还是中度抑郁。”

蒋荷提供的近期抑郁诊断结果报告书

刚刚从急性肠炎中恢复的蒋荷说自己在衡中三年,包括在初中读书的那些日子,久坐让年仅19岁的她落下了颈椎病。“我高中因为心情不好总喜欢暴饮暴食,通过狂吃来宣泄自己的负面情绪,当时的确太情绪化了”。

19年毕业的丹青现在回想起自己之前的违纪经历,感到不可思议,“有一次我中午迟归,班主任罚我家长在放假的时候来宿舍打扫卫生。但是现在看来,我真的很不理解,为什么要采取这种形式?”

“在衡中一些可以称为‘违纪‘的项目现在看来不过是正常的行为和需求。比如说,之前被子掉到地上,我弯腰下去捡,结果被记了违纪。”蒋荷说,“学校的其他违纪项目我可以理解,比如说吃零食和午休以及自习说话,这些要么对自己身体不好,要么影响其他同学和自己学习,但是部分违纪项目比如说被子掉了捡被子未免也太苛刻了。虽然严格的纪律是必要的,人生中也确实需要这样努力付出的阶段,但是在对于学生个人人格的保护上,我觉得衡中还需要做更多。”

进入大学,蒋荷感受不到高中的那种巨大的学习压力,也没有老师耳提面命的推力,之前高中规律的饮食和作息也被打乱,大学第一学期的成绩并不是很理想。“现在我逐渐适应了这两种模式的转换,学业上的情况也有好转了。”

蒋荷也十分理解衡中老师们的高压环境,她讲了一个自己了解的故事:有一个年轻的教师在学校走廊里哭了起来,因为教学的压力很大,自己班级的学生成绩也不是很理想。自己都没有时间管家里的一些事情,也没有时间谈恋爱。教过丹青数学的一位老师仅仅三十多岁,腰椎出了问题,高三阶段无法站着上课,不得已才回家修养。“我们都很喜欢数学老师,她人很好,也很认真负责,毕业之后我们一起去看望了数学老师。”

5四角天空下的青春

在衡中,老师和同学们把谈恋爱叫做“非触”,全称是“非正常接触”。这在学校里算是一种大忌。

丹青就曾经因为被记非触而回家反思过一个星期,谈到那段经历,她现在也只是无奈地笑笑,对往事不想多谈。

李航之前看过一部很火的动漫《堀与宫村》,感叹道:“那个动漫里面的高中生活是我从来没有体会到的。之前有一个女课代表和隔壁兄弟班男课代表交代作业的时候被记了非触。后来解释清楚了发现是一场乌龙。”

成一说自己复读的前半段其实还好,因为在学校待的时间长了有时候就会心情不好,有一些烦心事儿。“后半段儿是因为疫情,疫情在家封闭,我又是一个比较活泼好动的人,不喜欢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呆着,包括开了学之后疫情在学校封闭。”他说在家和学校中封闭的那段日子,自己的状态不好,因为感到很压抑。

为了解决自己心中的烦闷,成一会去找人聊天儿,倾诉一下烦心事。因为南区是新建造的,风景不错,他在自己比较闲的时候,比如说刚考完试或者课间休息的间隙内,借着接水的工夫出去溜达一圈儿,欣赏欣赏南区的美景散心。

成一还说,复读时有阵子实在不行,会跟之前班里一位通过回家缓解压力的同学一样,请几天假回家调整调整,然后再来。“我上半学期就请过几次。”成一想了想说。

丹青说自己高二期末结束后全班在班长的带领下偷偷放松,在教室里面看起了电影,当时看了赫本的片子,还看了《傲慢与偏见》。正当大家看的如痴如醉的时候,班主任突然走了进来,“感觉我们班主任当时脸都绿了,因为别的班都在写假期作业”。班主任告诉他们高二期末之后他们马上就要去高三了,现在还远没到放松的时候,最终关掉了投屏。

“每周一歌”是衡中每天下午第一节课前的一项活动——全级部学生一起唱歌。每个级部参照上一周各班级的量化(对班级的卫生、纪律做分数化的评价)排名情况,让排名第一的班级推选一首歌曲来供本年级级部一起唱。

除了个别情况级部主任自行选择歌曲,比如说《追梦赤子心》和《最初的梦想》等;在歌曲的选择上,每个班级都会大显神通。从拗口的《生僻字》到《浮夸》,从《追光者》再到《起风了》甚至是《难念的经》,这些歌曲有的是同学们集体投票选出来的,有的是在班主任个人爱好在内的主观意愿介入下选出来的。

丹青说有的歌曲让她印象深刻,比如说曾经唱过的《国际歌》和《水手》,下午唱完后还没有什么感觉,一到课程自习写作业的时候,“英特格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以及“他说风雨中这点痛算什么”就开始在脑海中单曲循环,“挥之不去,仿佛魔咒。还是做题限量版“。

“印象深刻的有那个《浮夸》,最浮夸的还是那居然不是粤语版的,是国语的;并且,这首歌是我们当时一个级部主任班里学生选的;然后,我们居然一共嚎了两个星期。”李航说着,咧嘴眯眼做了一个表情。

“当时我是学生会查纪律的‘小红帽’,现在还记得大家一起唱《起风了》的时候,整个教学楼都响着伴奏和同学们的歌声。”李筠说,“当时突然理解到这首歌好听在哪里了,有一种头皮发麻的感受。”

6“跳板”

在大学课余,蒋荷还从事一些教育培训、课外补习教学的兼职工作。衡中是枷锁,但也是光环。“我在写简历的时候,学历那里,我不但会写上我现在就读的大学,还会刻意写上我的高中——衡水中学”,蒋荷说,“因为衡中的名气很大,我现在所在城市的人们对衡中的高考成绩是比较认可的。写上高中就读的学校,他们会更放心让孩子们跟着我学习。”

丹青承认自己心底是感激衡中的。“现在平时学习以及期末备考的压力都比较重,但是想起来曾经高中的学习生活,想起那些优秀的校友,我自己真的会有一种斗志昂扬的感觉,马上满血复活。”

李航说他的历史老师怀孕期间整个学期都挺着肚子给他们上课,很少请假。“期末考试那天老师去医院生宝宝去了,这才请了假,邻班老师过来告诉我们,我们老师本来想陪我们考完再跟我们说再见的。”

接受采访时,今年刚刚毕业的音乐特长生李洋还在等待出分,如果文化课分数稳定,她能去自己理想的学校继续学习音乐。她对我讲她最近在家里看书来打发时间,“在衡中的时候,语文组的老师会给我们组编一些阅读材料,包括最近的时事,也有南周上面的一些文章。也会让我们去买一些书来看。”

丹青分享的活页内容,高三语文组教师在学校内部的阅读资料上写给21届毕业生的话

成一认为衡中确实让他学到了很多知识,培养了很多能力,也让他有更好的选择,有一个好的前程去奔赴。“如果我在当地上学的话,这些好的学校我可能连想都不敢想,除非自己是那种特别优秀的。衡中这个平台也让我开阔了眼界,比如高校来宣讲、金一南少将来做讲座。虽然当时去衡水上学的决定是我爸给我做的,当时我还小,也不太乐意,但是现在想想看,还是不后悔的。”

我本人也毕业于衡中。记得进入衡中的第一天,班主任在黑板上写了这样一句话“不要让衡中成为你人生中的最高点”。那一天我以为自己懂了这句话,但是高三才真正读懂它的心酸。

在做语文作业时,有一个论说文是批判衡水中学的。那个临近高考的下午,我记得很清楚,我们语文老师很平静地讲完了那篇论说文的结构与三道题目。结束之后,她缓缓开口,先是告诉我们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要被这篇文章批判衡中的思路带跑。

时隔两年,她那天全部的话我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其中一段:

“我觉得衡水中学的教育是成功的,因为培养出来你们这些考上重点大学的人才;但是我又觉得我们衡中的教育是失败的,因为我们都把你们送出了河北省,去向更发达的北上广深等城市。我们做了这么多,就是为了让人才走出河北省,去建设家乡之外的地方”。

接着老师又补充道,“比如说我想让我的孩子学习一门乐器,就拿萨克斯来说吧,你们知道咱们衡水哪里有教学的地方吗?可能不能说没有,但是肯定很少。”语文课代表打破了沉寂,说:“老师,南校区好像有的。”其实到现在也不清楚南校区到底有没有教学萨克斯的社团或者机构。

不过,那早就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问题远远不是教学萨克斯那样简单。

注: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本报道中名字均为化名。本文转载自微信公众号“湃客工坊”,原文首发于2021年9月5日,原标题为《衡水中学,中国式“跳板”|镜相》。)

责任编辑: 李韵  来源:湃客工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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