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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山》导演李杨:真实故事比电影惨烈的多得多

为积累素材接触数十个被拐妇女 拍完后仍连续做恶梦 问:您觉得这部电影是对现实的还原还是放大? 李杨:缩小了。比这个惨烈的故事多得多。有的被拐卖的妇女常年不给衣服穿,锁在一个窑洞里,就当一个性欲机器。有的激烈的反抗,买家又把她再次卖给别人。因为降不住,几次被转卖,还有的一家几个兄弟共用一个女人的。

李杨导演:“现在网上有许多人在转发电影《盲山》,这部电影是我全资投拍的。按道理我是应该打击盗版收取版权费的。但是为了解放中国被拐卖的妇女,打击买卖妇女的罪恶,我不收了。欢迎大家转发,观看!”

时隔8年《盲山》再次被网友提起

问:7月28日,一篇名为《最美乡村教师候选郜艳敏:被拐女成为山村女教师》的报道被网友翻出引起巨大争议。同时在微博微信上大家提到更多的则是2007年公映的《盲山》,它曾入围第60届戛纳电影节。讲述一个女大学生被拐卖至山区,全村都是帮凶,她逃脱无数次均无果。多年后终于设法传出消息,父亲和警察来救被阻,女主为救父亲砍死“丈夫”。作为《盲山》的导演,您在微博对此还专门进行了回应。

李杨:以前我就看过这个最美乡村教师的报道。7月29日,微博上也确实有网友@我。我还发了一条微博回应。已经八年了,还有这么多人记的这部电影,我真的非常感动。《盲山》是我自己掏钱拍的。当时没想别的,就想给国人留下一点真实的影像。唤起人们对现实和对自己行为模式的思考。虽然没有挣到什么钱,但我仍然觉得做对了,值了。

受害人变加害人的真实案例促成拍《盲山》的决定

问:您当时为什么要拍《盲山》这部电影?

李杨:最早拍《盲井》的时候我就想要做《盲山》。1999年吧,我刚从德国回国,找题材的时候看过一篇报道,印象蛮深的。一个被拐卖的妇女因为被别人侮辱,最后加害别人,当时还被判了死刑。现在看的话,她的罪其实也不用判死刑,因为她没杀人,她只是把兄嫂家的孩子毁容了。

我觉得一个人从被害人最后变成加害人,这是很不可思议的。当然后来我在写剧本的时候,自己的方向也变了一些,要不要一定要写成被害人变成杀害人,按现在的审查制度恐怕也通过不了。一个善良的人最后变成一个作恶的、犯罪的人。但是谁把她变成这样的?这里面有什么问题?包括我们的体制、我们的政府、当地农民的伤害等等这些。

受害者本来应该被同情,结果不但不被同情,还一直在加害。

问:如果拍电影的话,只有一个案例肯定不够,那您还做了哪些准备工作?

李杨:我跑到四川做了大量调查,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因为从搜到的报道中知道四川被拐卖的妇女比较多,而且当地有朋友可以帮我多了解一些被拐妇女的案件。我调查了各种各样的案件,把这些细节拼凑在一个故事里,增加故事的真实性。

调查对象主要是公安、被拐的人和人贩子,被拐的人又涉及到拐她的家庭。当地有一个打拐英雄对我帮助很大,他在电影里也出演了最后营救女主角白雪梅的一个警察。他在现实生活中是个协警,解救了一些被拐妇女。他的一手资料帮我联系了几十个受害人。他不是演员,但让他出演,一是向他致敬,二是希望打拐英雄在这个影片中留下形象。

现实中被拐妇女和郜艳敏一样都选择了认命

问:被拐女郜艳敏被评为最美乡村女教师后,近期面对媒体采访时曾说,现在在这个家庭里有孩子,公婆对我也还好,所以不希望大家再打扰她的生活。您所调查的被拐妇女中,有和她一样心态的吗?

李杨:当然有。《盲山》的结局分为两个版本,国内版中最后有一个被拐来的女人都上了警察的车准备回自己家,但她又下车了,说舍不得孩子,舍不得拐她的家。实际上这和现实中被拐妇女一样,很多女人后来就认命了,她们开始都反抗,后来有了孩子后,不能说习惯成自然,但认命的多,当人变成奴隶时首先考虑的就是生存。还有一种人是不认命,一直不停的反抗想办法逃跑的人。

这是两种人,但是谁应该是感动中国的呢?郜艳敏就像那个电影中最后留下的女人一样,所谓的牺牲自己。实际上郜艳敏也要生活,就算她说现在的生活不好,那么国家对这种犯罪行为会有什么处置呢?没有惩罚的措施。

所以我觉得她对媒体说现在过得还好,本身也是一个悲哀。因为可能她已经麻木了,可能她也觉得没有什么,其实最重要的是她首先需要活下去。多说两句,如果郜艳敏以德报怨的行为就感动中国了,那么她对犯罪、对邪恶的隐忍应该是感动中国的理由吗?她被强暴了还不去捍卫自己的人格和尊严,放弃了这个权利,这样就会感动中国吗?

马丁路德可以感动世界,美国那个黑人婆婆明明知道黑人不能上白人坐的专车,是会坐牢的。她仍然上了白人的车,她用自己的行动改变了美国歧视黑人的相关法律。这个是感动的事件。如果感动中国的是用郜艳敏这样的办法,那不是变相的鼓励吗?变相的鼓励那些受迫害的人她们放弃自己的权利,如果说一个人放弃了自己,放弃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就可以感动中国的话,那中国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问:您理解她们的这种认命吗?

李杨:基于中国的文化,我完全理解这种认命。她们对生命、对人权的认识以及周围的环境,决定了她们的认命,虽然她们是受害人,但所有人都在加害于她。她们有她们的无奈。

每个村都有党员,都有党支部,都有村干部、妇女主任,他们为什么不管被拐卖的妇女呢?我觉得拐卖妇女这个题材不仅仅是拐卖,它反映的是所有人是共犯的一个问题,包括电影里白雪梅逃离村子进城后,人们对她的冷漠。我写的故事不仅仅是拐卖,而是说拐卖之后怎么办。回到郜艳敏这件事上,她选择留下我能理解,但我不赞同。

被拐女成乡村女教师就该去抓拐卖她的人和告买她的“家人”

问:那么您觉得郜艳敏应该怎么办?

李杨:我觉得当然要去告。不能因为对方是自己所谓的“丈夫或者公婆”,就应该允许他们犯罪,允许这些人对被拐妇女身体、生命和人格的加害。

法制社会是什么?法制精神不能跟道德、跟人情划等号。公安部打拐办主任不是说一定要查办郜艳敏这个事吗?现在的结果是怎么样的?我觉得,公安应该继续追捕拐卖她的罪犯。检察院应该提起公诉。她的“丈夫”包括她“丈夫”的家庭已经构成犯罪,犯的是拐卖妇女罪、强奸罪、非法拘禁就是绑架罪。她的“公公婆婆”也是共犯。

如果这个罪不去审判,而是以道德的角度来说我们办不下去,说她没告,民不举官不究。这不是说被拐妇女告不告的问题。如果不去追究,那么这就是变相的鼓励拐卖现象的存在。因为犯罪没有成本。这有一个资本核算的问题,如果是相亲结婚,要有很多聘礼等花销。可拐卖一个妇女,花两三万就能买一个人传宗接代,而且不会被惩罚,又有全村人的包容和纵容。那么为什么要花十几万的彩礼?我当时看了这个报道后,觉得很可笑。人的自由不仅是肉体,关键是精神上的自由。

女主定为大学生只因受过教育的人有反抗精神

问:通过您在四川的调查,还有我们日常看到的报道,在现实生活中,被拐卖的大多是农村女孩,大学生并不占多数。但在《盲山》中,女主角却是一个大学生。您的用意何在?

李杨:因为大学生受过教育,会有不断反抗的精神,她要的是人格的自由,这个比什么都重要。这也是她不断逃跑的动力。

现实中很多女人被打几次就从了,反正已经强奸了,反正处女膜也破了,反正也是怀孕了,反正生孩子了,那就“凑合”过日子吧。还有不少家庭把拐来的女人当作生育机器,女人如果自己也把自己当生育机器,当然也没人去管了。中国几千年文化中没有法律概念,一旦谈法就把亲情搬出来,这跟亲情有什么关系?亲娘老子犯法也应该要定罪判刑,那是两回事。

《盲山》说的不仅是三观的问题,而是对生命对人格尊重的问题。社会是由一个个的个体的人组成,很多事情不能方方面面永远说是政府有问题,政府是谁组成的?政府做这些事情是谁允许这么做的?政府的不作为又是谁允许这样不作为的?

《盲山》大部分演员是当地村民他们觉得买卖女人很正常

问:这部电影除了根据真实案例改编,还有一个特点是除了女主角扮演者是职业演员外,大部分演员都是当地群众出演。《盲山》中采用了大部分当地村民作为演员,您是怎么说服他们配合的呢?

李杨:他们村里就有被拐来的妇女,大家都见过,没觉得这是配合表演,也不认为这是什么丑事。电影里陪着白雪梅聊天的妇女中,现实中就是被拐来的,还抱着自己的孩子出演,她的婆婆也是群众演员,当然我知道婆婆是看着她,怕外人给她洗脑。

我拍完以后遇到一个官员,他说我们家旁边邻居也是这样,她在那儿过的还挺好,还说他同学是从农村考出来的,就买了一个媳妇儿,看着过的还挺好,你应该拍他们的幸福生活。这个官员还劝我改结局,改成大团圆的结局,王子和公主从此幸福的生活下去。我说这个不仅仅是指责这个官员,而是在说我们中国人没有法制观念。

绝大部分中国人的法制观念是什么?自己遇到事儿的时候就开始讲法了,不出事永远不会去捍卫法律的尊严。

问:您选的外景拍摄地在陕西?而您自己本人就是西安人,选择家乡拍戏,不怕老乡们说你揭丑吗?

李杨:我觉得语言沟通比较方便。他们觉得买女人是很正常的事情。群众演员基本当地为主。我这样做当然是为了更好的表达电影的主题,演员哪能演出农民的那个气质呢。男主角本身就是一个农村出来的装修工人。我需要的就是这种真实的东西,不是说演员围个头巾就变成农民了。

问:您觉得这部电影是对现实的还原还是放大?

李杨:缩小了。比这个惨烈的故事多得多。有的被拐卖的妇女常年不给衣服穿,锁在一个窑洞里,就当一个性欲机器。有的激烈的反抗,买家又把她再次卖给别人。因为降不住,几次被转卖,还有的一家几个兄弟共用一个女人的。

为积累素材接触数十个被拐妇女拍完后仍连续做恶梦

问:从您调查到拍摄接触了多少个被拐卖妇女?面对她们以及她们的经历,您内心是种什么感受?

李杨:大概接触了二三十个吧。我特别纠结,尤其采访她们时我很纠结。

我觉得自己内心比较强大,但后来也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治疗,因为每次我都要不断地说服她们,诱发她们,重新让她们回忆,把伤口撕开,不仅仅是让她们讲事情,还要讲细节,因为我不了解细节就不知道怎么写这个故事。每次采访完一个,我都有很深的负罪感。她们痛哭流涕、痛不欲生,讲出来后,我还要安抚,疏导。她们有时藏得太深也想抒发出来。

责任编辑: 李华  来源:网易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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