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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串门人

作者:

孤独的我

恩格斯说“劳动是残酷的”。劳动确实太残酷了,一天累下来,晚上成宿地睡不着,睡不着我就听敌台。黑龙江离“苏敌”最近,听他家台比咱家台还清楚。你不用费劲调台,只要听见与国内播音员铿锵振奋的声调不一样就找到台了。他们声调舒缓柔婉,他们是用真情用心灵去播音。其实,黑龙江台的男主播音质非常好,只可惜那年月老扯着嗓子念“檄文”,快把音色毁完了。

记得他家“灯塔台”最清楚,一点干扰没有。深沉悠远的俄罗斯音乐,西蒙诺夫、果戈里的小说,普希金、莱蒙托夫的诗歌……听得我睡意全无,而那时咱家台连伟大的文化旗手鲁迅的东西都不敢拿出来播。我经常听到后半夜才昏昏欲睡,四点钟的钟声也不理了,索性就不去干活在家洗衣服做饭写信整柴禾。

不干活的日子就去一队找三王玩。龙兴一队就剩下王刚王健王鸣——三王,仨眼镜,三肚子学问,来插队两个三年。

我们打牌做饭聊大天,有时候他们也来二队找我玩,仍然是聊天做饭打牌。但不是经常的,因为我要表现,要为将来的出走打下可怜的群众基础,所以我干活还算积极。

王健那时被当作“可教育好子女”(什么屁话!谁属于不可教育好的子女!)有希望上大学了,正在备课高考,换常到我屋躲清静看书背英语。

有时他仨来我屋找饭辙,我宁可不去干活了。王鸣有个性,爱说俏皮话,打扑克、争论个问题爱起急,比他哥王健血冲有热闹。王鸣还是个书篓子爱看书,有一次我爸给我寄来一本书,打开包装一看是《基辛格》。那时,正值基辛格访华后就把他热炒起来。这书在当时挺难得,是我爸应该寄给他在杭州的老同学的,他老人家除了做学问非常认真,生活上的事经常颠三倒四,结果这书就寄到我这儿来了,而应该给我寄的书(是武装我头脑的政治书)寄到杭州去了。现在想起真逗乐。我爸的老同学,浙江美院的院长收到这摞政治鸡汤书一定纳老闷了——我被洗脑一辈子了,老同学,您还嫌我没洗够?

这一颠倒,让我开了眼界。作者通过基辛格私人的,政治的,国内国际,和他人和总统的关系,生动细腻栩栩如生地刻画了基辛格的形象,所以我还没看完就被王鸣拿走了。我没的看了,王鸣就给我推荐一本《资产阶级哲学资料选辑》。好家伙,你听这书名儿大的,气儿粗的,都是一些资产阶级哲学派对马列主义的认识。王鸣学问大,喜欢哲学的东西。我哪儿懂这些个晦涩枯燥抽象的玩意啊,更不会去看这类书的。我能记住《悲惨世界》十段话,不会记住该书一句话,但还是拿走了,整个一个“猪八戒夹着半刀火纸——充那文化人儿”。

更多的时候我被巨大可怕的孤独包围着。陋屋里再也听不见吵闹欢笑的嘈杂声。想起龙兴一队男生沈小平经常坐在我们炕上拉手风琴,大家随着欢快奔跑的乐曲《小苹果》唱道:“苹果苹果,半生不熟,高尔察克逃命去,逃出了乌拉尔……”插友们都逃了,唯独我灰土土的又回到“乌拉尔”。我用粉笔在土墙上写满了唐诗用来排遣孤寞和失落,其中有两首诗。一首是倾诉被锁深宫的怨恨“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一首是等待时机,树立让我的命运能改换天地的坚定信念“待到秋来九月八,我花开后百花杀。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

串前兴农三队的门最糟心,一拉门被他们养的大白狗不问青红皂白咬了膝盖。咬了一圈牙印,狗一看是知青赶快松口。老乡说这狗牙印必须得揪下一撮咬你的狗身上的毛,然后和上白糖在被咬的牙印上揉搓才能好。好家伙,让我再回前兴农揪它的毛,我还没死够啊。

我用串门打发寂寞,有一次差点串死。那天从一队串完回二队,以往我都是走东路回家,那天为的什么就走了西路?可能是去大队看报纸,也有可能是去住在西头的二队社员家串门,否则我不会去绕这个远的。

快走出一队屯子时,突然一群马蜂乌压压朝我扑头盖脸袭来,我撒丫子就跑,越跑它们追得越紧,这时听见一帮孩子一串串幸灾乐祸的笑声。我明白了,他们看见我过来,就犯坏捅了马蜂窝,让马蜂蜇我,然后这帮小兔崽子躲到隐蔽的地方看我的狼狈相。几十年后电视说被马蜂袭击千万别跑,越跑越坏事。应该趴在地上不动。好价,我这一大坨身板子要趴地上,那帮孩子更有乐子了。结果我的右眼被蛰得青紫乌黑肿的像个大李子,眼睛变成一条缝,眼珠子缩在缝里困难地蠕动,跟忽闪明亮的左眼对比,您就想象是啥模样吧。蜂毒能致人死亡,那时什么药物也没有,靠着年轻排毒能力强,否则我早就“嗝儿屁了”。

我串人家门,也有“人”串我的门。这门串得亲热惊悚,串得我终生难忘。

一天夜里醒来,朦胧中听见耳边有均匀的鼻息声,啊!不会吧,那年月老百姓纵有冻馁之虞,还是安贫守道的。我的两道门黑天白日的从来不上锁,不会失窃,没人骚扰,今夜这是哪路大胆毛贼不仅进屋还上炕?我开灯望去,腾地坐起——一只大黄狗!就是那两只我不待见的其中一只。天太冷他可能是回来找热乎,就合着炕上那点尿温躺在我身边,脑袋离我不足尺把。它可能正在做春梦,然我不领情,粗暴地把它撵跑了。

还有一次,也是半夜,被呱唧呱唧的咀嚼声惊醒了。怪事,我没有隔夜粮啊,这日子惨得锅碗都快倒扣了,顶多有碗剩苞米碴子等着我第二天早上吃,哪有什么好嚼咕让这人啃得这么香呢。我赶快开灯一看,好家伙,是猫正在我身旁扯巴一只几乎跟它一边大的耗子。弄得炕席上血的呼啦的,这架势的,连气带恶心我浑身痉挛睡意全无。外头广阔天地的,你说你搁哪旮旯啃不行,非拿我的炕当餐桌。噢,你怕同类跟你抢食,那么大的耗子,别人吃点怕啥,瞧你这小家子气的,你抠门儿不要紧,万一它身上有鼠疫病菌我小命不就交代了!

2021-11-04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新三届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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