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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尔泰: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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碱包松软,一踩一个孔,行进如同跋涉。我虽来了精神,也还是无力跑快,到达时暮色已浓。确实是一棵沙枣。树小,结实无多,但于我已足足有余。

我边采边吃边往身上塞,动作很快。从破洞塞进棉衣的夹层,可以装许多,装了就往回跑。边跑边吃。

晚霞正在消失,出现了最初的星星。愈跑愈黑暗,不久就找不到来时的脚印了,只能估摸着大致的方向往前走。

走着走着,脚下的土地硬起来,时不时还有干枯翻转的泥皮发出碎裂的声响。困惑中,竟然发现,两边都是沙丘。我大吃一惊,站住了。

沙丘不到一人高,坡度一边徐缓一边陡峭,一道一道如同波浪,没人黑暗之中。两道沙丘之间沙子很薄,地面坚实。这该不是沙漠,是戈壁。

落霞红尽处,该是西方。那么沙丘是东西向排列的,径直走该能走通。原以为该往东走,那么顺着走过去就是了。但是这又分明是不对的。因为一路过来,都没看到沙丘。

爬上沙丘,也还是望不得更远。除了天上的星星,没有一丝微光。除了自己的呼吸,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有我一个生物,面对这宇宙洪荒。

一阵恐怖袭来,坐下复又站起。下了沙丘,又从陡峭的一面,手脚并用,爬上了另一道沙丘。这毫无必要,因为所有的沙丘,都一样。

须臾月出,大而无光,暗红暗红的。荒原愈见其黑,景色凄厉犷悍。想到一些迷路者死在戈壁沙漠里的故事。想到生命的脆弱和无机世界的强大。想到故乡和亲人。都没来头。

但我冷静些了,对自己说,你先别急,咱们来想个办法。我想我迷路应该不远,因为时间很短。但是没了方位,不远也无法可想。汗湿的衣服贴在身上,冰凉冰凉。幸而没风。

随着月亮越高越白越小越亮,大地上的光影也越来越清晰。望着望着,发现一条纤细笔直的阴影,就像谁在银蓝色的纸上用米达尺轻轻地划了一道铅笔线。不可能是别的,只能是排碱沟里起出来的土,一路堆了过来。

我知道,我得救了。

沟渠边,人们走出来的那条小路在月光下发白。我走得很快,边走边吃。知道队伍移动很慢,估计应能赶上。万一赶不上麻烦就大了,急起来,又跑一阵子。

沙枣含碱,吃多了唇焦舌燥。本来就渴,现在就更难受了。当然沟渠里有水,但那是碱水喝不得,只有忍着,走走又跑跑。本来就虚弱,平时动一下都吃力,而现在居然还能跑,跑了那么多,也真是奇了怪了。

新挖的排碱沟中,一泓积水映着天光,时而幽暗,时而晶亮,像一根颤动的琴弦,刚劲而柔和。沿着它行进,我像一头孤狼。

想到在集体中听任摆布,我早已没了自我,而此刻,居然能自己掌握自己,忽然有一份感动,一种惊奇,一丝幸福的感觉掠过心头。像琴弦上跳出几个音符,一阵叮叮咚咚,复又无迹可求。

拥有了自我,也就拥有了世界。这种与世界的同一,不就是我长期以来一直梦想着的自由吗?

月冷笼沙,星垂大荒。一个自由人,在追赶监狱。

【肆】

快到场部的时候,终于追上了队伍。想同旁边的人说句话,表示自己的存在。但是说不出来,突然扑倒,怎么也爬不起来。人们架着我拖进号子,掷在炕上。

浑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小节都动弹不得。一些遥远的和久已消失的记忆:一句母亲的话语,一角儿时家园……忽然掠过眼前,快速而清晰。

而眼前发生的一切反而一片空白。有片刻我怀疑我已经死了,只头脑还暂时活着。但我听到了开饭的哨音,闻到了糊糊的香味。

依然是食物的诱惑,激活了生命的潜能。我复又慢慢地支撑着起来,拿了饭盆出去,领到了我那一勺。

端着盆回来时,他们正趴在我的铺位上乱拨拉,动作剧烈。煤油灯小小的火焰,被扇得一灭一灭。原来我的铺上,撒着许多沙枣,他们在抢。

事发后先搜身,搜得我的破棉袄更破了。中队长问我胆敢逃跑咋又回来了?大队长上报时被分场长训斥,回来作了检查,说队里坏人猖狂他有责任,每个人都有责任,没做到互相监督,说明都没改造好……说着他突然吼道:都在吃,检查个球!都把沙枣交出来!

大家纷纷交出沙枣。所剩已经无多,有的只几颗,最多的也不过一把。小队长摸了每个人的口袋,挨个儿用帽子接了放在土台子上,准备明天一早交给管教干部。

第二天醒来,帽子空了。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寻找家园》/卡夫卡的信筒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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