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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下的珠三角小加工厂:一旦破产村民返贫

此时,2022年5月已过半,厂里空荡荡的,角落里摆放着闲置的热熔胶枪,细密的蛛网爬上了这些器具,仅剩的12名工人在自己家里待命,一旦接到开工消息后,他们才会三三两两出现在厂房里。一派萧条,陈华直叹,2022年伊始,海外客户需求量急剧减少了。
现在的工厂

2021年初出现了转机,海外的订单量逐渐回升。2021年4月份,陈华接到了一笔150万的订单,解了工厂的燃眉之急,当时他想,工厂总算恢复了往昔的忙碌,他甚至联系了村里的厨师,按时给工人们送盒饭。

高兴的劲头还没过,原料厂便传来涨价的消息。2021年,油价和煤矿的涨幅,催高了原料价格,祸不单行,这笔订单在物流环节上也遇到了问题。受海外疫情影响,航运和海运面临停摆与加价,航运货柜从原本的7万人民币涨至8万,时效性1-3月的海运,从原来的2万翻倍,涨至4万,几乎逼空了陈华一条货柜的毛利。

陈华正在为协调物流的事情而焦头烂额,双碳政策接踵而至,工厂又面临限电和商业用电电价上涨的问题。

各环节的涨价,最终让这笔订单的毛利率直接减少了三分之一。

末路自救:成本极限挤压

工厂运转的成本增加步步紧逼陈华,另一方面,同行纷纷陷入低价竞争的漩涡。

“现在我们这个行业几乎所有人的目标都是保底,或者是抢订单,什么订单都做。”陈华说,三年疫情,海外订单越来越少,以低价抢单的工厂却越来越多。

在圣诞礼品加工行业,价格是客户唯一考量的指标。因为圣诞礼品加工所需要的技术含量极低,代工厂的加工质量大同小异,市面上一旦有新产品出现,只要在国内找到相应的原材料和配件,任何工厂都可以进行组装生产。只要达到质量标准,客户自然倾向更低价格的代工厂。

因此,这些工厂无法向客户抬高自己的产品单价保证利润,只能吞下上涨的成本。

陈华介绍,全国80%的中小型圣诞制品工厂都在压低利润,“不然活不下去啊,朋友的厂子几乎是贴钱在加工生产,本来一年的订单营收可以做到8000万,但是第一季度他们也只接到400万的订单。不做不行,因为工厂必须维持运转,不然工人都跑光了。”

接小订单冲量,可能是工厂唯一一条自救路线了。2022年,陈华总共接了200万的订单,单笔订单都不超过10万元。

在极低的毛利和有限的订单下,陈华的工厂要活下去,只能减少劳动力成本。将原本40人的员工团队缩减至12人,遣散确是无奈之举。

50岁的村民张建华至今还记得被陈华辞工的场景。2021年末,他和多个工友依次进入办公室,先是听陈华叙述了工厂的艰难,在表达了感谢后,张建华和其他工友拿到了补偿的300元现金。

陈华的办公室

张建华在陈华的工厂呆了近4年,闲时的月工资大约在1500元左右,加班多的时候能拿到2000元上下。看着不多,但也够用。在碣石这个小镇,年轻人都去了大城市,留下的大多是45岁以上的中年劳动力,他们当中的多数人都过着相对清贫的生活。工厂的存在对当地而言,意味着保住了一部分人的饭碗。

突然失去工作的张建华,丢了魂似的攥着300现金推开工厂的铁门,步行回家。平常10分钟的路,他走了半小时。一路上思考着接下来怎么办,到了他这个年纪,外出打工已经不可能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哪里需要人就去哪里。陈华或许是将工厂当作盈利的工具,而对于大部分工人而言,是一条谋求生存的路径。

对内减少劳动力成本,对外将订单外包给计件工来维持生产,是陈华的“末路之选”。

当陈华在Excel表格上仔细计算着成本结构时,远在浙江义乌大陈镇的48岁的黄莉莉正坐在家门口的一条矮凳上忙碌着,她拿起一个半成品的圣诞头环,将事先打好的两个红色蝴蝶结用不干胶粘在左右两侧。

黄莉莉是一名外发计件工。在传统的中低端制造业中,像她这样的工人常被工厂主临时召集,用以制作加急的手工单。黄生活的大陈镇,半数留守妇女都从事低端加工,她们因费用低,速度快,而倍受珠三角的工厂主青睐。

夜晚8点,黄莉莉的身边还散乱地放着3个蓝色的塑料袋,这是她今天必须完成的300个外发订单——5分钱一个,收入一共是15元人民币。

第二天一早,完成的成品便会经由物流,来到陈华的工厂,打上标签,发往客户手中。

现在的工厂

2021年末,陈华便开始着手寻找更实惠的外发商。他先后去了浙江、江西、广东等地的县城,联系了不少同行,发现整个行业都在极力地压缩成本,抢订单。

陈华的朋友也是业内人,在浙江义乌混迹多年。他帮陈华找到了大陈镇的外发工人,大多是年龄在45岁以上的留守妇女,工价按分计算。陈华算过,每个工人每天收入在10-20元之间,月收入300~500元。

除此之外,陈华还试图找到更经济实惠的物流路径来压低成本。但这成了一个他琢磨不清的谜题,只要是涉及疫情的地区,物流的价格与时效性都不停变化,最终他放弃了。

为了让成本更低,陈华身边不少工厂主选择离开陆丰,搬去江西、河南、安徽等土地租金、工人工资更低的地方,还有工厂直接设在俄罗斯周边地区,也有人彻底退出了。

三年间,陆丰这座小城市里,只剩下一半圣诞礼品代工厂了。陈华自己也不知道工厂究竟能撑多久,也犹豫过想要转行或者找一份领着固定薪水的工作。

未来的命运

陈华是家中次子,哥哥妹妹学习成绩都不错,只有他在读书方面摸不清门道,十五六岁时他就早早离家打工,在大城市做茶叶销售。

1995年,陈华的父亲创办了圣诞礼品加工厂,但他并不擅长经营。90年代的国内工厂竞争激烈,父亲全靠低价笼络客户。他为人老实,时常在不收定金的情况下开工制作,资金周转不开时,就通过私人借贷来维持工厂运转。

只有老一辈埋头苦干,年轻人不愿接棒的代工行业就像即将落山的夕阳,谁也不看好,同行们大多也不愿子女回归这一行,但为了家人,陈华妥协了,“再回去帮衬一把,让工厂撑到哥哥妹妹都大学毕业,应该就好了吧。”离家3年后的陈华,成了家乡同行里的“第一个年轻人”。

2012年,年仅18岁的陈华赶鸭子上架,接手工厂,那时留给他的只有一个烂摊子,虽然一年有几百万的订单,但负债80余万。同时,工厂无法直接接触到客户,只能通过外贸公司接单,生产和销售都十分被动。接手工厂后,陈华才体会到父辈的不易,外贸生意难做,一笔订单的成功要兼顾各方因素,光是回款这一项,每季度都要花大把精力盯着,和卖茶叶需要操的心完全不是一个级别的。

还有不可控的价格。工厂的报价会按月更新,有的客户拿着上月的报价单来找陈华订货,可原料已经价格上涨,沟通未果,最终取消订单。

国外客户对于工厂本身的资质也有要求,尤其是在商超内上架的产品,大多会在下单前要求视频或图片验厂,来判断工厂是否符合生产标准、有无童工使用等,当中任何一项不达标,客户便会取消订单,这也倒逼国内的工厂逐渐规范化。

2014年,陈华注意到一家电商平台,在上面客户可以直接和源头厂家联系,他当机立断着手上线了自己的工厂,交易开始变得顺畅。第一笔线上订单是来自辽宁一家高档餐厅的圣诞订单,4000多元。

此后,电商平台成了陈华的新战场,更多订单从上面涌来。也许是年轻人的敏锐,让他在同行中成为了最早吃到红利的那一波人,颓靡的工厂重新焕发生机。

但2021年中期,疫情的反复,生产成本的上升,都指向减产,这意味着大量的工人失业。陈华留下的这12名员工在工厂工作都超过五年,相熟已久,偶尔也会聊上几句:

“老板,你要好好干,我家里还有孩子要养,可不能没事干。”

“胡说什么,我们老板今年的生意好着呢。”

这些话陈华都记在心里:谁不想挣钱,可在疫情之下,谁也不知道风刮向哪边,“我们的工厂像风雨中飘摇的一艘小船。”陈华说,未来什么都是不确定的。

处于上游的外贸企业与客户更为敏感,其实,自2021年末开始,中国低端的制造业向东南亚尤其越南方向的转移在加速。比中国更低的工价,相对宽松的防疫政策,使越南在低端制造业上对中国出口的替代效应初显。

越南还借鉴了中国改革开放的经验,大部分工业区都对外商给予“五年全免、两年减半”的税收优惠,这使包括中国在内的全球服装、家具业、鞋业开始向越南转移,相关数据显示,家得宝、宜家家居等零售商从中国进口家具减少13.5%,从越南进口攀升37.2%;汽车轮胎进口方面,美国从中国进口减少28.6%,从越南进口增至141.7%。今年一季度,越南的外资总额为108亿美元,同比增长86.2%,其中有一半来自中国。

但,陈华从未有过外迁的想法,他相信大鱼吃小鱼的商业逻辑,小工厂一年的订单与产量恒定,无法负担外迁所带来的成本。去到新的地方,开辟市场也并非易事。

所以,他还在陆丰留着,像当初毅然回乡那样。这一次,他选择等待疫情平息。

又到了一天下班时间,陈华按灭的烟头再次堆满了烟缸。今年的订单数额依旧停留在200万元,新的订单在哪里?“如果工厂倒闭了,我还能做什么呢?也许只能开个小店了。”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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