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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19岁,在上海免费送人去火车站

我的神经变得越来越紧张,还会有点怕听到手机震动。微信群里的信息不断,求助的微信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今天,我凌晨四点睡的,早上九点多就被电话吵醒了,有很多骑手来问我问题。可是我也才19岁,我只能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回答问题,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解决。

在两个多月的封控之后,上海逐渐松动,很多人开始离开这座城市。但这件事情并不容易。从上海发出的列车数量有限,幸运的人,才能抢到一张宝贵的车票。

上海的公共交通也还没有完全恢复,从这里离开的人,有些是花钱坐高价车,有些是骑共享单车,还有些人,拖着行李走了一天,才抵达车站。

5月17日凌晨,一位余姓外卖骑手免费送人去车站的视频,登上热搜。很多网友感慨:这才是真正的骑士精神。

刚满19岁的阿森,也是一位“骑士”。他住在通往虹桥站的北翟路上。5月1日开始,被封了一个月的阿森恢复工作。一周后,他开始成为一名连接“上海”和“家”之间的免费摆渡人。

最初,他只是在回家的路上接送离沪的人。后来,接送的路程越来越长,最长的一次,他骑了70公里。他还组建起一个微信群,聚集了50多位愿意免费接送人们的骑手。

将自己的经历发布在网上之后,阿森收到了接近1000条评论,这个19岁的年轻人,感受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善意。但对阿森而言,他正在体会着比“助人为乐”更加复杂的情绪——羡慕、心酸、无力、焦虑,还有失落。

5月22日,上海跨区公共交通启动恢复,部分公交车重新发动,地铁3号线、6号线、10号线等率先恢复全线运营。也是这一天,虹桥火车站和上海站共开行旅客列车48列,预计发送旅客3.7万人次。

回家或许会渐渐容易起来。但最近这段日子,阿森已经在这个被他称作“魔都”的城市,见了太多的“人间真实”。阿森说,除了年龄没有变化,他好像哪里都变了。

以下是阿森的口述。

回家

5月8日,我送了第一个去虹桥火车站的人。那会儿是晚上10点多,我刚做完核酸回家,路上看到一个小伙在骑共享单车,一只手把着单车,一只手拖着行李,还背着一个包,满头大汗。我就停下来,问他去哪里,打算把他载过去。

他的东西多,所以我开得慢,十几公里的路,半个小时才到。在路途中,我跟他唠嗑,才知道他是山西运城人,只是来上海找朋友玩,结果遇到疫情,被封了两个月。他已经骑了一天了,早上从宝山出发,晚上还没到,如果没遇到我,他可能要骑到凌晨。

我住在闵行区北翟路,很多返乡的人都要经过这条路,一条直路走到底,就能到虹桥火车站或者机场。5月初的时候,路上拖行李箱的人还不多,从上海发出去的车辆也很少。从5月8日开始,路上提行李箱的人就一天比一天多,晚上会更多些,因为大家都是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的,还有过江的,从浦东来浦西,早上出发,晚上差不多才能赶到虹桥。

“太想回家了。”有个湖南大哥对我说,他早上七点从宝山区出发,走了一整天。他只有一个人,带着一个很大的箱子、一箱农夫山泉和一些吃的,甚至还有一个帐篷和一床被子,东西多到我一个人我拉不完,叫来朋友一起过来送的。因为行李太多,连骑车都骑不了,只能硬走。

大哥走了一天,手机已经没电关机了,这种情况其实很紧急,还好我车上可以充电。大哥说,他连车票都还没有买到,就赶着去虹桥,想在车站蹲着,看能不能买到票,买到就立刻走。

你绝对想不到这种感觉,你想到的感觉都不是这种感觉,你想不到人家心里只有“回家”这两个字,没票,他都要去虹桥,没车,他宁愿走去虹桥。你来路上看看,一个个都拖着箱子往虹桥赶,有的人四个轮子都拖坏了还在拖,就想赶紧回家。

我送过的人,现在基本上都已经到家了。朋友圈里,有好多人在发“到家了”“终于到了”,看得我也好想回家。毕竟,每天那么多人出上海,每天那么多人回去,每天车票都是卖完了的,虹桥站人都装不下,你很难不被触动。

我也特别理解他们的感觉。今年3月,我第一次来上海,然后做了闪送小哥。一开始,这个城市挺陌生的,刚熟悉起来,就遇到疫情了,我被封在青浦区的出租屋里,整整一个月。

这一个多月真的很难,回家回不去,什么都干不了,东西不好买,一天只能吃一顿,做不完的核酸,做不完的抗原。到4月中旬的时候,我已经啥心情都没有了,就想回家吃个饱饭,想吃顿肉。父母也叫我回去,可谁都没有出去的办法。

5月1日,我等了一个月的骑手电子通行证,终于发下来了。报备放行的时候,村委会跟我说,出去了就不能再回来。但我们实在顶不住了,没钱、没吃的,不出来怎么办?当时也不知道多久解封,我只带了一套衣服、一点洗漱用品,用一个闪送箱子装着,抓紧走了。

出来的第一天,我送了个订单到北翟路的一家厂房。那个厂很大,里面有可以打地铺的空地,我就问老板,可不可以给个地方睡一觉。老板特别好心,问我:“给一辆七座商务车行不行?”我就和另一个闪送小哥住进了车里,车停在厂房外面的马路上,洗漱就在厂房的保安室里。

很多人都是出来就不能回去了,运气好的住到宾馆、酒店,运气差的就只能在路边打地铺,我们算中等的,能有个车子睡。

从那之后,我白天跑单,晚上送人,送完就回车里睡觉,已经这样20多天了。在车上住着当然不好受,我也想回家,所以我愿意送别人回家。

送人最多的是5月12日。那天我没上班,本来打算什么都不干,休息一天,结果睡醒之后去洗漱,刚好有个骑共享单车的女生靠在车门上休息,她前面放一个行李箱,背着一个包,一看就知道她打算去虹桥站,我就把她送过去了。一路上,骑车的、走路的都有,我就没休息了,一直陆陆续续地送人,送了十多个。

这些天,在路上看到人,只要我有空,我都会把他们拉到虹桥。送的人太多,我的电动车保险杠螺丝都给干掉了几个,绑箱子的小铁架也坐弯了。

无力

送了这么多人,我被问得最多的问题是:要不要钱。我拉的这些乘客,都是没有办法约到那种比较高价的车,太贵了。我在网上看到,有的接送车的价格已经炒到每公里100块。

对有些人来说,只要能回家,买再贵的黄牛票,坐再贵的高价车,都行。但是还有一些人,确实没有这个钱,所以他们宁愿走路、骑单车——都封了两个多月了,没工作的,没底薪的,谁会有工资,谁还坐得起高价车?在路上走着去的,还会有钱在身上吗?有钱的人还需要我们来帮助吗?还需要用电动车送他吗?

所以,我从来没考虑过要收费。有个女孩一定要给我钱,抓着我的电动车车把手,不让我走。我一下子给她甩开,骑车跑了,旁边的旅客都看懵了,因为很多人都是被高价车带过去的。

我的想法很简单,现在我出来跑单,每天都可以赚个六七百块,够用。我知道被封住,没钱又想回家的感觉——我被封时,物资不是“比较”贵,是“嘎嘎”贵,我又没有收入,一个月,身上所有的钱都花完了。我说不明白那种感觉,可能是心酸,也可能是无助,但我知道,只要是个没工作的都想走,一分钱没赚到,还要花钱,谁顶得住?

送了几天,我感觉我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小了,多几个人加入,就能再多帮几个。之后,我在路上碰到一些同样在送人的骑手,就会过去问:“兄弟,你也是免费送人吗?”只要对方说是,我就会邀请他加入,然后拉了一个微信群。

当然,我会去判断这些骑手是不是免费送人。比如送到之后,给小哥拿水、拿面包的,绝对是免费给人家送过去的。因为给钱和不给钱,其实是两种状态,特别明显。如果我给你钱,你把我送到,我就走了,理所应当。但是做公益不一样,我把你送到了,我不收钱,你发自内心地感谢我,才会给我水和面包——这些东西很珍贵。

同样是到虹桥站,这两种心情也是不一样的。你想想,如果回家前,有个好心人免费送你,是不是得到了在上海的最后一丝温暖?但如果到最后,都要回家了,还要被高价车再宰一波,那种心情其实不太好受。

后来,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我又发了一个抖音视频,希望有更多人加入。慢慢地,有很多人都来找我,免费接送群里的人越来越多,各个平台的小哥都有,美团、饿了么、闪送,众包也有,甚至还有一个货拉拉的。

我们的群里也不都是骑手,还有个有车的大哥,也想做公益,他说,只要在他的能力范围之内,都可以帮,油费算他的。他还有通行证,可以开救护车出去,如果有紧急情况,他可以直接开救护车过来帮忙。

群里的人慢慢多了,需要帮忙的人也变多了。我们每天都在群里挑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比如学生、老人、妇女等,买到票,但真的没钱了,也找不到高价车的那种人。

但我也知道,我最想帮的这一部分人,其实是向我们求助最少的,他们不会给我们发抖音求助,也找不到我们的渠道。我当时就跟骑手们说,有的人居然能躺在家里刷抖音刷到我们,能躺在家里给我们发信息求助,有这个时间,骑车都骑了一半了。

这个问题真的很难解决,我也很无力,但的确没有办法将每个人的处境都判断正确,所以,我宁愿多拉一个“占便宜的”——万一他是真正困难的,谁知道呢?

有的时候,我还想给车站外面等着的人送盒饭,但我送不起呀,一份盒饭都是30元,100份就是3000元。我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送不起盒饭,就给他们送水。我只能帮他们到这一步了。

还有很多忙,我也帮不上。有人凌晨三点给我发信息,他刚抢到早上8点半的票,问我能不能去接他,这个点,所有骑手都下班了,路远,来回几小时,我一个人又带不完行李。我是真没办法,只能告诉他:“你改票吧,你改票了我一定给你送到。”

没帮到,人家也不会说什么,还是不停说谢谢,不会说没有帮到就来喷你。可我还是会有那种无力感,我的力量太小了——这两天,求助太多,加群的骑手也太多,还是有很多人我没帮到,骑手我也管不过来,这甚至会让我感觉自己好像做了什么坏事。

我的神经变得越来越紧张,还会有点怕听到手机震动。微信群里的信息不断,求助的微信电话一个接着一个。今天,我凌晨四点睡的,早上九点多就被电话吵醒了,有很多骑手来问我问题。可是我也才19岁,我只能在我的认知范围内回答问题,很多事情,我都不知道怎么解决。

有个孕妇,已经九个多月了,还带了一个两岁的孩子,这种情况很特殊,我怎么敢接送?我第一反应,是让他们打电话找官方。她打电话过去,对方说没车。

我最怕的事,是群里有骑手收高价,违背了我们的本意。

现在,我每天都在盼望公共交通能够快点恢复,我可以赶紧把这些人送完,能帮的帮完,早日结束这场精神上的考验。

一位骑手送到之后和乘客的合照

成长

大多数人都会接受我的帮助,只有一次,我被拒绝了。

那是一个头发白了的农民工,挑着扁担,上面可能有几十斤的东西。他们一共有五个人,我送了四个过去,最后过来接他的时候,他说:“不用小伙子,快到了,快到了,我自己走。”

老一辈人,吃过苦,什么都靠自己,自尊心强,防备心也强。我跟他反复强调是免费的,不信可以先带他过去,但是他还是死活说不用,一定要自己走。结果他又走了一个小时,我们都把路上的人送完了,他还没到,还挑着扁担在走,看着是真的很心酸。

我看到很多老人骑自行车到车站时,心里很难受。我见过最老的,大概60多岁,头发全白了,听口音是福建那边的人,建筑工地的穿着,穿解放鞋,背着被褥,一问,都是在工地被封了几个月的,没赚到钱,只能回家。60多岁,再怎么也应该在家里养老了,我都不敢想象他家里面是什么情况,居然还要出来打工。

把这些农民工大哥送到之后,我不收钱,他们就往我车上丢水、丢吃的。还有的硬给我塞两包烟,我说不抽不抽,还是给我塞。看他那个表情、那个动作就知道,他们已经把我当自己人了,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发烟本身是有一些意义的。

阿森(左三)与群里的骑手们

我也看到了很多最后的崩溃。前两天,有个男生给我打电话,说他本来不想找我们帮忙的,但他真的走不动了,“但凡我能走动一步,都不会求助你们”。我一看他的定位,其实已经走到虹桥站附近了,只剩几公里路的时候,他发现路封了,要重新绕一个大圈,路程变成了十几公里,眼看着那个虹桥站就在前面,过不去,一下子很绝望。最后,是群里一个离他比较近的骑手过去送的,骑手到面前的时候,那个男生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还有昨天晚上送的那对情侣,他们不是本地人,不熟悉路,买票买到上海站,但去了虹桥站,上海站跟虹桥站相隔20多公里,小伙子问了周围人,知道自己走错路了,一下子哭出来了。

两个多月,好多人在崩溃的边缘了,回家的最后关头,心态会更脆弱,不能接受一点闪失。

昨天那波送完之后回到车上,已经是凌晨三点了,刚睡着,我突然想起核酸没做,惊醒后赶紧爬起来去做核酸。现在,骑手的电子通行证要保证有24小时的阴性证明,我每天都会去医院做两次核酸,如果没做就不能上路,也没法帮人离开。做完核酸,已经是凌晨,很多人还在路上走或者蹲着。现在,虹桥火车站限流,多了就不可以再进了,很多人都在路边,等着坐车回家。

有两个兄弟,看到我的电动车和外卖箱,以为我是在卖东西,就问我有没有吃的,能不能卖点给他们。我哪有吃的,车上就剩两个面包了,都送给了他们。我本来想再找个地方给他们买点矿泉水,但太晚了,到处都买不到。

我又没帮上忙。现在,我都不敢去那条路上了。你知道那种感觉吗?我帮不完啊,拉不完啊,拉了这个看到那个在走,拉了那个,看到另外一个还在走……

白天的时候,我也送市区的闪送单子,送过红酒、肉眼牛排,还有甜虾,还送过四瓶洋酒,上面没有价格,但我知道,它们都很贵。送了这些订单,又看到路上拖着行李走着的人,我就想,这难道就是命运吗?贫富悬殊太大了。

今年2月,我才刚满19岁。高中的时候,我是艺考生,学舞蹈,但也没认真学,每天懒懒散散的,晚上老师不在,就翻墙出去玩,是个叛逆少年。去年,我从学校辍学了,第一次步入社会,也不知道干什么,迷茫了,就想来上海看一看。

我对上海最初的想象,就是一个可以赚钱的地方,“魔都”“大城市”,金融公司、互联网巨头,都在上海。每次经过陆家嘴那一带,看着那些公司的大楼,我都觉得它们好吓人。我不是名牌大学出来的,但我想在这里闯一闯。

但这段时间,我看了太多人间真实,已经啥也不想了,钱也不赚了,也不打算待在上海了,这个地方好像不属于我。3个月的经历,我觉得我成长了,除了年龄还停留在19岁没变,其他什么都变了。

我预计在5月底回家,到家之后,吃个饱饭,再念念经,养养心态。

责任编辑: 刘诗雨  来源:饶桐语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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