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十九世纪二十年代,自二千多年之前的雅典直接民主之后,出现了第一波旨在确立自由民主政体的民主化浪潮,这样,人类在政治文明领域终于结出丰硕的果实。与宪政法治在西半球结伴而行,普选的确立和选举权的扩展彻底改变了传统的统治者产生机制,迫使统治者就范于民意,从而使这些权力精英出于对选票的顾虑很难不顾民意去驰骋其野性的权力意志。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纽伦堡审判和东京审判是人类驯服统治者史上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把那些挣脱法律与伦理的羁绊、用专横的权力为非作恶的"统治者"送交国际法庭进行审判,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头一遭。这一"殷鉴"是任何想步希特勒、墨索里尼和东条英机后尘的统治者们所不能熟视无睹的。
1948年联合国发表《世界人权宣言》,这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超国家机构来给各国统治者的行动划上禁区,不仅拒绝让统治者进入个人享受自由与权利的领域,而且规定统治者有义务保护个人的这些自由和权利。是否承认并保护公民的基本权利已被看作各国是否接受人类文明基本准则的一个重要尺度。民主宪政作为驯服政治统治者的最有效的制度手段,在二十世纪有了更大的发展。它们走出了西半球,在经历了三次民主化浪潮之后,在世界上的各个角落扎下根来。
直至今日人类的全部历史表明,人类既离不开统治者,又不能不驯化统治者。人类社会中的政权最初也可以追溯到那个作为"君王"的统治者身上。由于不必再把精力浪费在自相残杀上,整个群体就能致力于合作性事物——采集食物和保卫地盘。这样,也就迈开了走向有组织的社会生活的第一步。
然而,靠暴力建立起来的统治不可避免地通过暴力来更迭。从猿猴社会到二十世纪的专制政权都历来如此。猴王权力的更迭即便是流血的,却不大可能是致命的,更不会残害无辜者。而人类社会中行专制暴政的"统治者们"不仅制造流血,而且使千万无辜的人沦为受害者乃至丧失生命。这种政权便取代了猛兽而成为人类生存的最大敌人。猿猴过专制生活是为了最大限度地获得生存机会,而现代的专制政权是要最大限度地剥夺人类的生存机会。如果不能成功地驯服,"人王"比"猴王"要野蛮得多。统治者的专横权力之所以可怕,正是因为他掌握的是整个国家的暴力机器。而且,越是专横的统治者越是想取得对暴力机器的彻底控制。权力越专横,野性的成分就越多。
民主政治之所以能在二十世纪大行其道,就是因为迄今为止,它是人类所发现的驯服统治者的最有效的工具。在民主政治下,权力不仅应该分享,而且应当被用来尊重人的自由、尊严和价值,因而应该受到制衡。对领导人的驯化程度也是衡量不同政体文明与否的尺度。一个民主政体就是统治者被彻底驯化的政体。从对统治者的成功驯化中受益的首先是普通的民众,因为他们不再遭受专横权力的涂炭,统治者们也同样从中受益莫大。在民主政治下,统治者们虽然要忍受舆论的挑剔和对手的责难,却不再会因为追逐权力而被竞争对手投入监狱或送上绞架,也无坐在火山口上之忧。在历史上,统治者们的身家性命从未比在民主政治下得到更有效的保障。所以,从对统治者的驯化中受益的应该说是全人类。二十世纪的最大成就之一就是人类对其统治者的驯化取得了不可逆转的成功。这种成功的标志就是自由民主的确立。
时值二十一世纪的前夕,有一点已经再清楚不过了:凡是专横的权力肆虐的地方,文明就式微,野蛮就当道,人民就遭殃。一个文明发达昌盛与否,表面上取决于经济的发展,实际上取决于对统治者的驯化,因为在不尊重个人的自由、生命与财产的地方不可能有繁荣的经济。不是民主的国家不可能成为发达的国家;专横权力横行的国家不应算是文明的国家。鉴于今天世界上的三分之二的国家已经在不同程度上用民主政治来进行统治者驯化,可以预料,二十一世纪将是在全球范围之内驯化治人者的世纪,因而也是民主政治取得全面成功的世纪。这可能意味着人类文明得以摆脱以杀戮和迫害为特征的不彻底的文明,把文明阳光照到人类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如果文明在于驯化,二十一世纪的重点将进一步地落在统治者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