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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26年来,张艺谋们失去的,何止一秒钟啊

06.

要不说第六代瞧不上它们呢。

这拨人上台,走的就不是正常路子。

1990年,张元拍《妈妈》,未经审批、私自筹钱20万,完成后才想起去西影厂买厂标。最后香港影评人舒琪托王家卫帮忙,把影片“走私”到国外电影节,几个拷贝满世界放,捧了一堆赞许回来。王小帅毕业后等了三年,没捞到一个执导机会,在墙上写下“镇静”两个大字。后来镇静不下去,学张元凑钱拍了《冬春的日子》,私自参展,被BBC选入电影诞生以来的百大佳片。

娄烨、管虎、章明等人,都迫不及待地开始独立拍片。第六代的艺术取向和对官方的无视,最终导致94年“七君子事件”。张元拍片当天,八一厂闻讯就把他借的设备收走了。他去找领导,领导不见他。

剧本不交上去过审,私自参加各类电影节,影片发行连个招呼都不打,在行事风格上,反叛的坏孩子比第五代放肆多了,根本不把官方放眼里。不怪人家一口气治七个,也是怕口子越开越大,以后都这么搞,那还了得?

贾科长比较倒霉,拍《小武》的时候,稀里糊涂就地下了。当时他就当一个学生习作,哪想到一鸣惊人。所以拍《站台》前,他是有心回归体制,安安心心等上映资格的。

拿他当时的念头来讲就是:

“这部电影不公映就没有意义。”

拿到投资后,贾科长北影、上影都找过人。田壮壮也帮了忙。当时剧本评语是“艺术上难得一见,政治上绝无问题”。结果前后等两年,检查也写不少,后来还是说拍不成。

贾科长写过一篇《迷茫记》,说1999年被叫去谈话,碰到一个第五代的文学策划跟领导说不能让《小武》这种电影流出去妨碍中国电影发展。后经网友推测,此君不是别人,正是给老张策划《活着》那位。难怪后来《黄金甲》上映,贾樟柯要跟张伟平撕逼。当年他是最瞧不上第五代这帮人的。

《站台》最终没拿到许可,贾科长一咬牙,还是地下了。电影在法国上映,满场喝彩,贾樟柯却说:“我只感到痛苦和空虚。”

2003年,第六代解禁。两年后,《世界》首映,贾樟柯激动得想流泪。而当初双方和解时,其中一位领导说:

“今天我们给你们解禁,但你们要明白,你们马上就会变成市场经济中的地下电影。”

到头来,还得说是领导眼光老辣。

后来第六代这拨人拍片,票房总是在几百万上下徘徊,坑了不少投资人。

贾科长是不缺钱的,拍《小武》的时候就赚了500万,后来做生意、卖版权,年年有进账。他自己都说嘛,要是做生意,说不定就是马云了。他是希望电影能公映。上《锵锵三人行》讲的原话是,这电影啊,也是十月怀胎,谁不想亲生儿子有个好归宿啊?《山河故人》上映时,看到片头龙标,整个影院在鼓掌。记者问贾科长对这个事怎么看,他说:

“电影谁看都行,谁爱看谁看。”

你看这话说的,还是像个赌气的孩子。

不但像孩子,还像个神婆。小时候贾樟柯跟着他妈赶庙会,看到过三个眼瞳异色的姑娘,他妈却看不见。贾樟柯觉得自己有点灵异体质。《天注定》过审前,他就预感会过。后来通过了,贾科长一脸自信地对媒体说:

“你看我说能过,它就能过吧?”

还是高兴得太早了。

2014年,巴西导演沃尔特给他拍传记片《汾阳小子贾樟柯》,片尾谈及此事,抽著烟沉默的贾科长,脸上顿时就不自信了。

你们这些青年啊,图样图乃一乌。

前辈们都已经替你们摸完石头了。

摆在眼前的作业,抄都不会抄。

07.

作家阿城问过他爸,著名电影美学理论家、文艺评论家钟惦棐老爷子,为什么每年总有几部影片出麻烦,而书就相对好点?

老爷子的回答是:

“电影是唯一能进中南海的艺术,唯其能进,所以麻烦。”

早在50年代,拍《荣誉属于谁》的成荫就吃过这个麻烦。电影拍出来都很满意,意识上紧跟官方脚步。不幸涉及中苏关系暗流,给停映了。搞得导演成荫检查越写越糊涂。后来《武训传》拍出来,各方盛赞,中途最高领袖亲自下场批判,直接大毒草。再到浩劫后的《苦恋》,电影上映后被找出各种影射,片尾的省略号被定性为“恶毒的六个炮”。

《武》被批后,导演孙瑜身心俱疲,后半生再没拍出什么满意的作品。主演赵丹一直觉得片中演技是自己从艺巅峰,但面对各方面压力,不得不否定自己。直到临终前,赵丹心里还是很不得劲儿,感叹说:

“那是我一生演得最好的角色,可惜啦。”

拍《苦》的彭宁也一样,之前他拍《瞬间》没让上。1981年拍《初夏的风》,再次没上。心灰意冷,干脆消失。倒是《初夏的风》里,有个刚到剧组当美工的年轻人,后来拓宽了戏路,为中国电影事业做了突出贡献。

这个人就是冯小刚

比起“破窗而入”的第五代,“钻出地下”的第六代,冯导自称是在中国电影殿堂外面搭了个棚子。为搭这个棚子,吃的苦也不少。

1996年,他和王朔搞《狼狈不堪的生活》,景搭好了,临时接到电话,让拆。冯小刚去找韩三爷表忠心,说给点意见我们改。三爷说别想了,回去吧,改也没用。同时期,“好梦公司”的《月亮背面》《爸爸》也完蛋。后来冯小刚走哪儿投资人都避着他,搞得年近四十无比绝望,陷入抑郁。

88年米家山拍《顽主》,现在你去看那片子,那也是“台词尺度很大,主人公形象消极”,当时说让修改一些画面,米家山死活不改,磨著磨著还是给上了。

精明如王老师,肯定是错判了形势。以为《顽主》能上,《爸爸》还有不能上的?他当时还买了池莉的一个本子,准备捧徐静蕾的。《爸爸》完蛋后,王老师才看明白这演的是哪出,扭头去了大洋彼岸,让冯导好好活着。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冯小刚彻底放弃了他在《一地鸡毛》《月亮背面》里的人文追求和现实主义喟叹,一心一意拍起了娱乐片。

当然娱乐片也不是那么好拍的。

那年《天下无贼》,照原小说上写的,女贼是被傻根的善良感动,所以才帮他拿回钱的。第一稿剧本出来,冯小刚觉得假,说这个构不成人物动机,天下没有这样的贼。野夫写文章说,还是王老师给想了个办法,让女贼怀孕,去庙里烧香,表达一下我这辈子虽然走错路了但要让下一代从良的态度。

剧本第二稿送上去,局里批复说这个转变说服力不够,缺乏正面力量引导,需要加入警察戏份。第三稿再送,又说警察不突出,偷窃场面太多了。最后只好加强了警察的作用,把黎叔逮了,顺便删掉群贼斗技的戏。那些戏拍得很好,比较好莱坞商业化。

但害怕误导青少年,又给删了。

过审后,冯导特别诚恳地说:

“通过这件事,我特别希望尽早出台电影分级,好让电影人避免一些尴尬。”

一步一坎儿成为中国商业片先驱后,冯小刚逐渐拾起初心,开始往关注现实的路子上走。技术层面先不说,有这份心,那也比第五代强啊。尤其《一九四二》,一直是冯导的执念。2000年到2012年间,交了两次剧本,都没让过。2012年也是一波三折,后来没办法,为了过审,欠个人情,答应执导春晚。

剧本通过那晚,冯小刚喝了个烂醉。徐帆老师看着他,脑子愣了神:

“19年了啊,当年谈这个剧本,弄这个弄那个,一个个都是朝气蓬勃的。”

为了《一九四二》这个心结,冯导铆足了劲儿。结果票房扑街。没辙,只好再拉王老师写《私人订制》,给王中军把钱补上。剧本送上去,范伟演的那个“司机被腐蚀”的故事不让用。好说歹说才给通过。影片结尾,为了呼应《甲方乙方》那句“1997年就要过去了,我很怀念它”,冯导还给葛大爷写了一句“2013年就要过去了,我有点儿害怕”。

制片方看了说:

“你就别来这么一句了。”

《一九四二》拿年度导演奖,冯导上台,又呼吁分级和电影题材拓宽的问题。这段儿没播。关于这两件事,他不是第一次着急了。

从拍《大腕》起,就聊这个。2011年、2014年政协开会都交过提案。一是说对创作内容扣大帽子的太多,一个舆情、一个恶搞就能毁掉一部电影,电影播出还被上纲上线,比如说《集结号》宣传“炮灰论”和《唐山大地震》发国难财;二是说好多题材不敢碰,大家都回避现实,最后为了过审,一窝蜂去弄古代的东西,久而久之,电影内容缺乏张力。

“只给一个意见叫‘消极’或‘敏感’。一消极,就有理由把你‘枪毙’了。”

冯导赚钱归赚钱,话还是很诚恳:

“作为一个导演,我们正经历著民族复兴的大时代,近些年来,没能够拍出几部记录这个时代深刻变革的作品,我们是有愧于心的。”

徐帆老师说,冯导看完陈道明《喜剧的忧伤》,回家气得把茶缸子砸了一地。

这么一看,第五代的脾气真是好多了。

08.

跟冯导一样操心的,还有谢飞导演。

谢导早年拍了很多名片,什么《香魂女》《本命年》。2000年拍《益西卓玛》涉及诸多问题,剧本老通不过,改了又改。折腾大半年,后来还是没上,连投资方央视电影频道也没给播。谢导很生气,说电影不拍了。此后谢导的很大一个工作就是呼吁电影分级和放宽题材,希望给创作者们更多空间。

崔永元说,谢晋导演给他录过一段口述史,里面提到一句话,说每一代导演都有责任拓宽电影题材的领域。当年谢晋拍《牧马人》《芙蓉镇》,从剧本到拍摄,阻力重重,后来双方坦诚交涉,也都给上了。

你看同样都姓谢,结局就很不同。

多年来,呼吁分级和给出具体审改依据,一直是中国电影从业者心头惦念的事。早在2000年,巩俐就聊这个,一直没下文。令创作者头痛的,是这里面话术太笼统,审改标准太含糊,令导演们摸不着头脑。

王小帅《十七岁的单车》没上,一直没说具体原因,后被传是拍了太多北京脏乱差的胡同;张杨《爱情麻辣烫》里不让两个中学生单独在车棚说话,因为未成年不能这样身处不明亮的角落;《无人区》是说人物负面、艺术设定不合理;《长大成人》也没具体意见,反复打回去改;《紫蝴蝶》里面,说不能让刘烨拿枪指著章子怡,因为“中国人不杀中国人”;《浮城谜事》里面,秦昊杀人敲脑袋不能超过三下,太暴力,必须画面淡出处理。

可有时候,有的片子里面脏话连篇、血光飞溅或者弄一些低俗的情色擦边桥段似乎又给上了。连《逐梦演艺圈》这种玩意儿它都能…

所以导演们有时拿到意见也是一脸懵逼。

当然有些意见还是题材宽度的范畴。比如芦苇给陈可辛写的《等待》涉及军婚,最后就没拍成。《光荣的愤怒》等了很久才进影院,不然吴刚和王砚辉可能早就火了。《疯狂的石头》爆红后,还有单位不满对警察的描写,觉得力度不够,实际上早期剧本里人物关系更加灰暗。《南京!南京!》本子递了四年,前后好几个导演申请该题材,陆川是“先斩后奏”,先把剧组搭起来,才拿到了许可证。

说白了,导演们一不愿意给人添麻烦,二不想给自己找麻烦。只是有时候,剧本写完拍了确实不知道怎么个改法儿,改的道理在哪儿。

关于电影分级,上方并不是没有过行动。

1989年5月1日,广电曾明确提出,根据分级制,涉及某些情节的影片一律“少儿不宜观看”。办法试行一年,先看效果。结果某刊发表《电影分级制出台前后》,配图是《红高粱》里姜文俯视高粱地中的巩俐和和有裸露镜头的《疯狂的代价》剧照,还有影院,把“少儿不宜”弄到海报上做噱头宣传。

这一乱搞,分级就停了。

2003年,电影局力推改革,下放审改权限,希望推出利于创作的条款。嘉兴导演年会上冯导呼吁分级,时任吴副局长回应说:

“早在非典前,我们电影局就此开了研讨会,就分级一事,组织了高法、高检、妇联、军队、公安等多家单位在内相关人士进行探讨,绝大部分人同意电影分级制度。大家认为只有分级才能切实保护未成年人,这也符合中国未成年人保护法法规。”

办事的人也是想办事的,都知道暴力、血腥或特殊场景对青少年不好,当时副局长都说了会考虑16岁这条线了。结果没几天,又有猪队友瞎传,说以后是不是“三级片”也能上了?随后,《大鸿米店》里几秒钟的情欲镜头被大肆炒作,被冠以“中国第一部分级片”,严重影向了分级出台的进程。不但电影又一次失去了公映机会,分级制也随之不了了之。

《大鸿米店》是95年拍的,导演叫黄健中。当年就是他带著陈凯歌去重庆的。2003年,张艺谋刚刚转型,拍出了《英雄》。

紧接着,陈凯歌也拍《无极》去了。

李诚儒说自己不敢看,凯歌说:

“你是沉浸在过去时代中间的、感受过去时代夕阳的——老艺人。”

09.

最后还是聊回《一秒钟》。

总得来说,老谋子的底蕴还在。拍这一类的电影,到底是第五代们的拿手好戏。整个电影看下来,情绪是能勾住人的。

拉开整支导演队伍,张艺谋的画面依然是吊打很多人的存在。不过整体观感,多少有些匠气,少了当初那份生猛,多了几分苍凉。《一秒钟》的戏份删改,非常有意思,它一方面在隐喻昨日,一方面又是自身遭际。最有趣的是,张九声女儿那一秒钟被范电影剪下来,又跟“删减”这个词呼应了。

冯小刚们苦苦追索的问题,只能且听下回分解。你看税务风波后,冯导都不怎么发微博怼人了。不过也没什么,有时候,看电影,就像一场智力游戏。当年海明威写《白象似的群山》,很多人读了都在猜什么意思。

几番解读后,这部短篇小说最后成了“冰山理论”的代表作,影向一代作家。

别看大家一提“技术原因”就瞎嚷嚷。

搞不好我们以后能有个“冰山派”电影。

责任编辑: 方寻  来源:宅少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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