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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流:最高潮感人也是最精彩的一幕

—中共成都市委干训班的培训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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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用做秀“洗脑”的办法,改变青年人固有的思想模式,把我们一个一个制造成为“阶级斗争的工具”,就像兵工厂用最好的钢铁制造枪炮一样,然后去为新生政权拼杀,消灭前进道路上的敌人。

所谓“联系实际,刺刀见红”,就是要和养育过自己的父母划清界限,揭发他们剥削工农、压迫人民的罪恶行为,向富有家庭开战。

我是劳动人民家庭出身,三代贫穷袓辈受苦,对旧社会没有什么留恋。可那些学生哥、学生妹,就不行了。他们出生有钱人家,自幼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父母不是地主,便是资本家,不是官僚,便是豪绅,有着说不清的原罪。于是,人人都得把自己家庭、父母、亲戚痛骂一番,不然就划不清界线。只能狠狠地骂,狠狠地批,管他爹不爹,娘不娘。就这样将人伦道德践踏为粪土。

罗铁夹首先带头检查,语调极其诚恳悲痛地说:“我家三代富有,自我生下地就有奶妈照料,全家十几口人都过着穿金戴银的糜烂生活,吃的用的那一样不是劳动人民的血汗?现在我才知道,我真正‘父母’是劳动人民,没有他们我怎么能读书上学,今天怎么能坐在这里?今后我决心跟党走,回报劳动人民,把一切献给革命!”

百灵鸟更是煞有介事,抹着眼泪说:“我爸爸比周剥皮还狠,,妈妈比黄世仁还毒,他们只管自己赚钱,成天逼着工人没日没夜地干活,可笑的是她还吃斋信佛呢!我现在才知道,家里每个铜板都沾满劳动人民的血汗,我的每个毛孔都烙下剥削二字,感谢党使我明白了做人的真理,感谢毛主席给了我们金色的前程。”

陈聋子老爸当过国民党团长,他的批判更为彻底:说“我出生在一个反动军官家庭,父亲先后娶了三个老婆,他仍不满足,后来又去霸占一个良家妇女,还不准别人生小孩(我至今也不明白,莫非国民党那时就有避孕药物或计划生育)。他参加过进攻革命圣地延安,犯有滔天罪恶。现在他随蒋介石跑到台湾去了,我一定追随毛主席打到台湾去,把他捉拿归案,交给人民公审。如果党同意,我一定亲手毙了他。”

最高潮最感人也是最精彩的一幕,是玉观音的揭发控诉。她一字一泪泣不成声说:“我父亲是遂宁县一个伪乡长,还是这个乡的袍哥大爷。他一生一世横行乡里,无恶不作,想抓谁就抓谁,想杀谁就杀谁,先后霸占了十多个良家妇女当老婆,我妈也是霸占来的。我十七岁那年的一个晚上,妈回娘家去了,我一人在家,想不到他喝醉了酒竟然跑到我房间里强奸了我……”说到这里用手绢捂住脸,呜,鸣,鸣,哭泣不停,会场里也一片哇哇的哭诉声。

于是,旧有的道德礼教,全成了虚伪东西,人们不再相信崇敬,代之而起的是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即所谓世界观、人生观来了一个根本性的转变,“只有共产主义才能救中国”牢牢扎根在我们脑海里。

我听了这些检查、揭发、控诉的发言,十分迷惘,怎么过去不知道有这些事情呢?有钱人的家竟这么卑鄙龌龊,丧尽天良。我庆幸自已出身穷人家庭,难怪我们是领导阶级啊!从此,有了优越感,对出身有钱人家的子弟,有了天生的看不起,认为他们不如我们劳动人民清白洁净,从头到脚都是血污。在那个学习阶段,大家茶不思,饭不想,不唱歌跳舞,连走路也没精神。现如今才知道,这是中了共产党的“洗脑”之术。用狼奶哺乳我们年青纯真的生命,掏走了原有的思想情感,把我们变成了一条一条的恶狼,扑向社会,扑向人类……

哭过了,嚎过了,伤心过了,大家感情逐渐逐渐平静下来。花园、厅房、绿地,又有了歌声、笑声、欢乐声。不几天学习进入最后一个阶段:检查总结收获,向党和组织交代一切。也叫“刺刀见红”的阶段,即人人必须从八岁起,如实向党和毛主席作交代检查:在什么地方上小学、中学、大学,证明人是谁?参加过什么组织(进步的和反动的)没有?家庭情况(主要是经济收入)和社会关系(父母和主要亲属以及兄、姐、妹、弟)他们现在的情况?细致明白,滴水不漏。

在这之前干训班林主任亲自出马,向我们作动员报告。他极其平静真诚地说:“同学们,现在是你们向党和毛主席交心的时候了,也是你们靠拢组织的时候。正因为你们相信党、相信毛主席,才投身革命,献身伟大的共产主义事业!那么就必须把自己的一切,交给党交给毛主席,决不能隐瞒埋伏或者说小不说大,说现象不说本质,一定要痛痛快快洗个澡,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不要怕?又有什么怕的?纵然参加过国民党特务组织,甚至做过对不起人民、对不起革命的事情,也与你们无关呀!那是国民党反动派的罪恶,旧社会的罪恶。从那个黑色肮脏污浊染缸里爬出来的人,有什么清白可言?有,不怪,没有,才怪哩!我就参加过国民党,还在蒋介石反动派手下做过事,可我参加革命后主动向党和毛主席作了交代,组织不是照样相信我吗?不照样是你们的林主任吗!”

他的动员报告十分生动精彩,使不少人感动得热泪盈眶。听众的学员中,有人突然喊出:

“向林主任学习!向党和毛主席交出一切。”

散会后回到组上,大家用了三天时间讨论林主任的动员报告,纷纷表示要向党和毛主席交代自己的一切!不怕脏、不怕丑、不怕坏,只要主动坦白交代,就是光荣。办法是各人先在会上自我坦白交代,然后写成书面材料,经小组讨论通过,再交给组织。

交代的内容可谓五花八门,精彩异常!

罗铁夹在检查中说:“由于我出身剥削阶级,自幼受着不良影响,在高中一年级时就常犯手淫。”

我年纪小,不知道什么叫“手淫”,便瞪大着一双眼睛问陈聋子:“水银?是不是那掉在地上,一颗一颗的像钢珠球的东西?”

大家听后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我越发莫名其妙,赶紧说:“水银与剥削阶级有什么关系吗?”

陈聋子不得不出面制止我:“黄牛,我下来告诉你好么?”也许,这样的事在今天不会有人相信,但那时的我们,就是单纯得像一张白纸,涂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如果说罗铁夹的检查交代接触到“灵魂”,百灵鸟的检查交代就更神了。她低着头,红着脸,极不好意思说:“其实我们女生比男生更坏,我们七八个女同学同住一间校舍,晚上下了自习,校监把门一锁,这下便是我们的天地了。那个比我大一岁的王姐,便跑到床上来摸我,先是胸部,后是下面,开初我拒绝,后来觉得挺舒服,我也这样去摸人家……”

陈聋子悄悄地告我,这叫“同性恋”。“同性恋”在今天已不是一种耻辱,西方民主国家里,还有“同性恋者协会”,同性恋者家庭。可在那时真是丢人现眼的事。这些又脏、又丑、又坏的事,放在当今,绝没有一个男女青年,会在众目睽睽下告诉第三者或领导,我想纵使是爹妈也不会说吧?现在若有这样坦诚的人,不被骂成是疯子也是神经病。那时却有许许多多的疯子、神经病!你相信吗?这就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我们年轻人有过的“风流历史”。

梦觉、玉观音、满天星虽未谈出这些脏东西,却另有别开生面的奇文。梦觉说,他父亲是个医院院长,母亲没生育,因家里有钱是借别人肚子生下的他,他从未见过生母只知是个农村姑娘。玉观音说,他妈是个妓女,所以自幼受欺负,在家里没有地位。满天星交代她自幼悲观,偷吸过父母的鸦片烟。陈聋子还交代他偷看过家里丫环洗澡。奇奇怪怪,闻所未闻。

这也难怪,他(她)所接受的教育,都是传统的忠、孝、仁、爱、礼、义、廉、耻,个个纯洁得像块水晶玻璃,玲珑剔透,光洁无瑕,从不知社会的险恶与卑鄙,更不知毛泽东为我们设下了一个一个的陷阱。

当共产党掌握到这些“钢鞭材料”后,今后在工作中只要发现你不听话,便从档案中翻出来,打击你,置你于死地。后来听说百灵鸟在单位里,因不喜欢自己的顶头上司(一个晋区来的又丑又粗的老干部)死追,因而在1957年反右中被划成右派,她不服,组织上便祭起这份历史材料作为“法宝”,说她自幼就是个“女流氓”,因而羞辱自杀。

大家除了交代检查这些生活作风问题外,干训班领导更需要的当然是与政治有关的历史问题,姜海鲜在这方面作了突破。他说,他在诚成中学读高中时,在进步人士的带领下参加过4.27“反饥饿,反内战”的学生运动(1949年4月27日,成都全市七学生发起反对省主席王陵基的大游行)。他在人群中呼口号声音特大,与宪兵、警察抗争吵得最厉害,引起国民党特务注意,不久被秘密逮捕,囚于将军衙门政治监狱。到了1949年12月,国民党撤出成都前夕,蒋介石下令把囚在将军衙门的40多名政治犯处决。他因年龄还不足20岁,又因那个执行的特务认识他教书的父亲,便偷偷地将他放跑。这本来是段光荣历史,可他在自我检查的交代中,却把那个放他逃跑的特务和他的关系说得过于好,于是引起林主任注意,怀疑他是潜伏下来的特务,把我和几个积极分子叫到办公室去,作了专门的布置,说:“据我们掌握到的情况,凡关在将军衙门的人没有不被杀的。活埋在十二桥的四十二位烈士,全关在将军衙门。奇怪就他一个人跑脱了?这里面肯定有重大政治问题。”

我认真思考一阵后,亮出观点:“他说那个特务认识他父亲,他年龄也不大,我想不会是潜伏下来的特务吧?”

林主任凝目一笑说:“我是搞地下工作的,潜伏不在年龄大小,而在手段,还有十六七岁的人干特务工。同志呀!我们要提高警惕啊!依我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按照领导指示,我们大大坚定了信心,组织班里男女同学加强火力猛攻。搞得他吃不好,睡不宁,矛盾痛苦极了,加上我奉命关心做他工作,成天找他谈心,动员他放下包袱,一定要相信党和组织,向林主任学习,并欺骗他说:“只要你交代了问题,毕业照样分配工作。”后来他哭着承认自己是潜伏下来的特务,当然就没有分配工作,留在干训班继续交代问题,结局不得而知。——往事如烟,一场历史笑话,在我生命中不能抹去。

真叫“无巧不成书”。十多年后的1962年,我因“马盟”一案浪迹天涯,在成都一条小街的面食摊上碰见了他。此时他是这面摊的老板,在我吃完面付钱时,他突然认出了我:“同志,你姓黄吧,叫黄泽荣对吗?”我吓得一身冷汗支吾其词,语无伦次地道:“老板,你,你,这是钱……”他哈哈一笑说:“是你,没认错,老同志,老朋友,还要什么钱?我请。”他把我付钱的手推回去,看看左右,突然压低声音问:“你不要多心,好像是1957年7月一天,我在《成都日报》上看见你的大名,还有一张照片,你怎么成了大右派?我真有点不相信,我们黄牛,哦,对不起,我们的分队长,大字不识的老粗,怎么能是右派?后来我专门向人打听,老天!真是你啊!弄到山上(泛指劳改劳教)去了吧?肯定吃了不少苦,怎样,再来一碗肉丝面。”他不由我分说,立即叫掌勺的一个与他年龄相近的女人(可能是他妻子)吩咐道:“二嫂,再煮一碗,油放大点。”他的真诚,他的热情,使我想起当年在中共市委干训班所作所为,感到羞愧难当啊!于是我不迭地说:“谢谢,谢谢!”

“谢什么啊!”他坐在我身边陪着我吃面,一边叙说他那当年的过程:“说实在话,我还得感谢你。当年要是我也像你们一样穿上灰马褂(指当上干部),可能挨整得更惨。后来他们把我弄到公安局关了一个星期,一调查全是胡说……”

“怎么是胡说?”我望他那一张变化莫测的脸,有点云里雾里。

他哈哈纵声大笑道:“黄牛呀我当时真被他们搞胡涂了,人家都讲了自己的丑事脏事,我不讲行吗?可我家又没有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只好生拉活扯地编出这挡事,以为说完了就没事了,谁知他们竟以假为真了。”

“那为什么没给你分配工作?”

“给了我工作,可我死个舅子不干”(成都方言:即坚决不从之意)。姜海鲜吸着烟,斜倚木凳悠悠然然地吐着烟圈,怡然自得像个世外神仙,慢条斯理地说:“我觉得共产党那碗饭不好吃,当干部还不如当自由民。这十多年来,我什么没看见,肃反、反右、反右倾,要是我在里头肯定比你挨得还惨。阶级斗争,我家不像你家是真资格的劳动人民,你还不知我老爸很早以前当过国民政府县长,我哥还参加过调统(一种特务组织),加上我性格怪又喜欢打胡乱说,他们不杀我才怪!说一千道一万,你总算自由了。据我知,当年干训班那批学生娃娃,后来好多都成了右派和反革命,服毒的、上吊的、跳楼的、数都数不清。你总算好,活出来了,活出来了……”

但我一直没有告诉他,我是逃犯。倒不是怕他报告公安局,主要怕影响他。我不告诉他实际是保护他。历史印证了老子说的:“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谁叫我走错了房间……?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亊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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