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文集 > 正文

鲍彤:由李鹏泄密引起的思考——写于"六四"事件三十三周年

作者:

我何以知道这个“都同意”的故事?因为赵自4月30日回京之后,天天要求见邓小平谈学潮,邓天天拒绝,一直拖到5月13日上午,才电话通知,说下午可以见。那天赵紫阳特别高兴。此前13天,赵作了大量工作,找各方面人士磋商,提出了在民主和法制的轨道上通过各界协商对话的总体设想和在高级干部中进行廉政和整改的一些初步措施,并在5月8日和5月10日分别在常委会和政治局会上基本上取得共识。赵急于想听到邓本人的意见。我那天下午也特别兴奋,几乎整个下午我就呆在空无一人的赵紫阳本人的办公室里。快到晚饭时,紫阳回来了。我问:“小平同志什么意见?”紫阳照例不紧不慢悠悠然回答我:“嗷,都同意!”我当即回到研究室向研究人员宣布:小平都同意。

邓小平有点聋,不太聋。更何况赵的一举一动天天都有各种人通过各种渠道向邓即时汇报。正因为太清楚赵紫阳的方案,邓小平才必须赖账,怕赵紫阳开会传达。然而,邓小平为什么要搞这一套阴谋?我不敢妄议。但肯定不是为了纠错。如果纠错,应该派杨向赵本人更正啊,为什么十万火急派杨尚昆这样一个大传令兵去向毫不相干的李鹏传达密旨呢?

赵紫阳的整套方案里有一个启动点——以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名义正式撤回《人民日报》的“426社论”。我估计,这正是他5月13日下午向邓汇报的重点。我这样估计的根据是:在赵要求见邓而不得的13天中,赵本人曾多次向杨尚昆提出这个建议,并先后转请阎明复许家屯也同样向杨建议。赵非常坦率地认为,正是这篇社论发出了错误的声音,伤害了爱国的学生。解铃还须系铃人。这是回避不了的。既然要跟学生对话,就必须承认“426社论”的错误。没有这一点诚意,对话就是空的。公开表达诚意,才能把学生和市民团结起来,成为谈判和改革的挚友和动力。对赵紫阳的这一主张,杨尚昆一直不表态,翻来覆去老是说,不要急,慢慢来。所以我估计,5月13日赵终于有了机会见邓,最紧要的话是这个。邓小平答复“都同意”中的“都”,我估计也不可能把这个最重要的意见排除在外。——郑重说明,这是我的估计,我有根据,但不敢武断肯定,只希望1989年5月13日邓赵谈话的录音尚在人间,没有被毁。

(三)

现在我想需要回顾一下赵的后续行动。赵当然不知道军委主席邓、国家主席杨尚昆、国务院总理李三人之间那些乌七八糟的勾当。既然邓“都同意”,赵就抓紧落实。赵的5月14和15的日程都已排满,16下午是和戈尔巴乔夫会谈。会谈完毕,赵立即赶回勤政殿开常委会,议题是完整的,就是肯定学生爱国并撤销《人民日报》“426社论”。赵没有宣布或暗示邓小平已经“都同意”,只是陈述了自己的理由。在肯定学生爱国的措辞上,李鹏争辩了几句,后来看到杨尚昆姚依琳都不太积极,李也就不再反对,终于通过了。所以次日各大媒体,都报道了赵紫阳代表常委肯定学生爱国的新闻。

问题主要卡在撤销《人民日报》社论上。李鹏姚依林杨尚昆都声称这将“伤害小平同志”,坚持不能撤销。紫阳反复说明,本来就是我们常委自己错误地向小平同志反映了情况,因此一切应该由我们常委负责;人民知道小平同志支持我们常委知错就改,非但不会伤害小平同志,而且无疑将提高他的威望。乔石和胡启立都明确支持赵的方案,李鹏姚依林则坚持反对。杨尚昆支持李姚,但不是常委。常委议事规则规定的是多数决定制。这次是赵乔胡三人赞成,李姚二人反对,本可通过决议,为慎重计,赵决定搁置再议。因此,5月17日上午赵才要求单独见邓。邓的回复是“可以”。邓要赵下午几点钟(我记不清了)准时到住处。赵准时一到,邓小平就向赵摊牌了。

细节很重要。但我没有看到有关人物写过这次摊牌的任何细节。我当然不相信无关人士的描绘。我只知道赵紫阳本人在当天傍晚亲口对我和他的秘书兼中办副主任张岳琦二人的口述。我记得赵紫阳是这样说的:

今天打官司。姚依林全赢了。我全输。我本以为是我和邓两个人谈话,想不到是邓主持开常委会。我去时,他们早到齐了,杨尚昆也到了。姚说我的亚行讲话最坏,发出了(和邓不同的)两种声音。今天作了决策。什么决策我不能告诉你们二人,因为要保密。我说“有决策比没有决策好,但这个决策我执行不了。”邓说,“总书记还是你(赵)。”我回来想了一路,我必须辞职。你们给我写个辞职信。”我问,辞一个(总书记)还是辞两个(加军委第一副主席)?赵答:两个都辞。附带提一下邓主持的这个历史性常委会上的一个小插曲。赵要我起草辞职信,因此叮嘱我“注意保密”,我说,这容易,我从来没有泄过密。赵说,“有人已经说你泄密了。”我很气愤说,“这个人一定是李鹏,因为别人讲话都是负责任的。”赵说:“可是人家说你已经泄密了。我对他说,法制社会,讲话要有根据。他说,我有根据,现在不拿出来,必要时再拿出来。”后来终于揭晓,李鹏要国务院向人大常委控告鲍彤的,是我在5月17日晚上向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的13位研究人员泄漏了中央开会决定戒严的军事机密,而铁的事实是:13人证明鲍彤没有半个字涉及戒严,只是说自己将受审查,请大家严守纪律保持冷静。可笑的是:李鹏居然在5月17日下午就已经预先掌握了鲍彤将在同一天晚上要犯泄漏军事秘密罪的“证据”,“鲍彤是坏人”也从此成为邓小平的口头禅。——不过这些东西,上不了历史的殿堂,只能当作中共的笑料。

言归正传。根据赵紫阳当时对我和张岳琦的口述,我认为有几点是肯定无疑的:

第一,所谓“赵紫阳不该在戈尔巴乔夫面前把邓小平抛出去”这个传播最广的罪状,根本没有在摊牌会上出现过。因为,赵紫阳必须把“邓小平虽然退出常委但仍然是中共的最高领袖”告诉全世界,这是中共中央的正式决议,而这个决议恰恰是邓在1987年7月7日亲自提出的;最雄辩的是,李鹏早在1989年4月27日,通过传达的方式,就已经把邓小平赤裸裸地整个“抛出来”一次了,还用得着等到5月16日赵紫阳再“抛”第二次吗?!

第二,主攻手姚依林显然是被邓小平选定并经邓亲口培训的。不过也真难为了姚依林。邓小平叫5月17日的姚依林狠狠抽了5月8日的姚依林的耳刮子。姚依林很少说别人“好”,唯独对赵紫阳5月7日的“亚行讲话”说过好,因为实在无懈可击。5月8日那天,常委会尚未正式开会,在聊天,杨尚昆说:紫阳,你昨天讲得好!第一个响应的,恰恰就是姚依琳的连声“讲得好讲得好”,不甘落后的李鹏也紧跟说:“我近期见外宾,也要呼应一下。”如果5月8日常委会的录音没有被毁,我想应该都查得到。同样是常委会,同样在杨尚昆的掌握下,5月8日是全体无异议赞同赵紫阳发出这个“第二种声音”;5月17日在邓小平核心的亲自主持下,却又以多数宣判:发出“第二种声音”是罪该万死。这是什么?这就是中共中央最高领导机构的政治生态。

(四)

写到这里,似乎可以结束了。但是,有两个极其重要的实质性问题,我认为有责任回答:

第一个问题:学生群起而表达自己的意志是不是“犯了错误”?我负责任的回答是:绝对不是!任何人,在任何地方,就任何主题,都有权表达各自的观点。他们的这种权利应当受到国家、政府以及军警的保护,而不应受到压制和摧残。这是我至死不渝的信念,决不因“成败”而改变。1989年“六四”的学运民运,是我平生经历的最值得国人骄傲的壮举。力量对比是力量对比。成败是成败。善恶是善恶。因打赢而得势的邪恶毕竟是邪恶,被屠杀的正义则永远是正义。

第二个问题:如果赵紫阳向邓小平妥协,能不能避免屠杀,减少损失?这个问题问得很妙。似乎,只要赵紫阳屈服,天安门屠杀由邓小平屠杀改换为赵紫阳奉邓小平之命下令屠杀,就能改写历史,纾解人民的痛苦,减少改革的损失。其实,一进入力量对比的领域,赵紫阳就输定了。恰如当年毛泽东刘少奇——叫你抓四清:右了,是包庇走资派,左了,是形左实右;叫你到大学去抓文化大革命,不派工作组,是听任学生向党进攻;派工作组,是镇压学生没有好结果。要整你就非整到死不可,这是中共至少从毛泽东以来的传家宝,邓小平不过是毛泽东的学徒之一而已。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我有一位挚友告诉我:1989年初,当过中共中央统战部长的汪峰,曾找几位顶尖的民主人士透露,邓小平有意将在宪法中删去“四个坚持”。我愿意证明邓小平那时真的说过诸如此类的话。我自己就有切实的证据——就在同时,即1989年初,胡乔木不仅对赵紫阳,而且专门对我本人,都特意透露过这个重要的喜讯。我完全不怀疑邓小平在1989年初曾经对胡乔木汪峰等亲口说过这些话,正如我至今丝毫不怀疑在天安门屠杀之后邓小平仍然亲口信誓旦旦宣布“十三大报告一个字也不能动”一样。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RFA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2/1112/1828810.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