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生命可以还魂的话,恐怕没有谁比齐奥塞斯库更能体会这句话——“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的深刻内涵了。33年前,这位被他治下的人民群众经常挂在嘴上欢呼称颂的伟大领袖,与他的夫人一起被同样的人民群众追捕成了过街老鼠,最终被同样曾宣誓效忠他的军人们绑缚刑场以扫射的方式给毙了。不知道这个胸膛被打成筛子一样的伟大领袖,当人们群情激愤要撕碎他的时候,他是否会纳闷:为什么一夜之间,你们的热情歌颂就变成了愤怒声讨?
或许,伟大领袖永远也想不明白,他纳闷的那个为什么,正是自己的伟大造成的。他太渴望这种伟大了,以为伟大就是没有人批评,没有人妄议,更没有人反对。而这种没有,是刀架在你脖子上的没有。就像自诩华佗再世的庸医,捂紧病人的嘴巴不让喊出声来,就算病给你治好了。所以,伟大领袖齐奥塞斯库得到的永远都是赞美和掌声,并且到处泛滥,这种万里江山一片红的赞美和掌声,让他更加相信,自己是历史的选择,是人民的选择,受到他们由衷地爱戴和拥护。
这种由衷地爱戴和拥护,当然地还要体现在专门为他出版的文集里。在这位伟大领袖的著作专辑《齐奥塞斯库选集1974-1980》里,收录了他7年来各种场合下的演讲报告,每一篇演讲报告里,都特别记录了参会者的鼓掌和欢呼,而且特别详尽而又生动地描述了这种鼓掌与欢呼的热烈程度、时间长短、会场气氛,以及鼓掌与欢呼者的肢体活跃度、情绪契合度等。
从文字记录的内容看,这种鼓掌与欢呼共有18个等级,等级越高,记录的文字就越长,形容词就越丰富。比如第9级:“全体与会者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起立,长时间欢呼”;再比如最高级:“热烈鼓掌和欢呼;在代表大会大厅里的全体与会者起立,在热情洋溢的气氛中长时间欢呼—–,欢呼—–,热烈地高呼—–”
长期陶醉在这样欢呼里的齐奥塞斯库,哪里会想到,距此不过10年,这样的欢呼便成了罗马尼亚人民广播电台里反复播放的捉拿公告:通缉人民公敌齐奥塞斯库!通缉人民公敌齐奥塞斯库!通缉人民公敌齐奥塞斯库!
这样的天翻地覆不是没有理由的。
齐奥塞斯库在他执政的24年内,除了第一个初掌国权的5年做了一些深得民心的事情外,其余执政期,一直实行极权高压统治。特别是在70年代后,齐奥塞斯库为民望所奋,内心急剧膨胀,专横跋扈。而1971年访问朝鲜时感受到的纳粹式极权运动的美学,更让他的这种膨胀和跋扈有了奋斗的目标。于是,1974年,经过几年的精心设计、策划和布局,齐奥塞斯库终于走出了集各种头衔、大权于一身的关键一步——实行罗马尼亚特色的总统制,他则自然成为了第一任或许永远任期的总统。从此,齐奥塞斯库一人独揽了罗马尼亚共产党中央总SJ、共和国总统、国防委员会主席、武装部队最高统帅、爱国卫队总司令、经济和社会发展最高委员会主席等等党政军各主要部门的所有最高职务,拥有了法律颁布,人事任免、政制决策等国家生杀大权,成为了罗马尼亚至高无上、主宰一切的皇帝。
正是这样的权力爆棚和发誓成为朝鲜领导人那样万众膜拜的领袖,这位罗马尼亚的父亲丝毫不允许任何人对他产生任何的异议和质疑,凡是妄议国家大政方针、触碰他永远正确、定于一尊光辉形象的言论者,一律被国家机器关进疯人院和精神病院,接受身心虐杀式的治疗,直到你洗心革面重新成为一个忠心拥护伟大领袖齐奥塞斯库的爱国者。
最能反映伟大领袖言论控制暴政的事件是打字机许可制度。1980年,齐奥塞斯库正式颁布了《大罗马尼亚打字机法》。法律规定,任何罗马尼亚的公民、企业、机关、学校等单位和部门,如果配置和使用打字机,必须要到警察局备案并得到警方的许可,在领取专门的许可执照后才能使用;同样,打字员也要按照打字机的程序办理各种许可证照后才能上岗,且工作中任何所打字样都必须上报警方审查。如果打字机需要维修,无论是配置单位还是打字员,都要按最初程序重新更换执照;如果配置和使用打字机的单位和个人发生组织变化,必须将打自己的相关证照上交政府当局,然后由继承者重新申请配置和使用它的资格;如果任何罗马尼亚的单位和个人不把打字机的键盘上交警方,或者私自处理哪怕已经损坏的打字机,都将遭受政府的严厉处罚。
在伟大领袖的眼里,打字机作为文字和写作的工具,控制了它的使用,就等于控制了社会的言论,控制了人民的思想,把全国的新闻舆论按照自己的意志打造成盛世和谐、万众崇拜、没有一丝杂音的赞美海洋。
于是,在罗马尼亚的电视电台、广播喇叭、报刊杂志等等一切穷尽资源的媒体上,到处充塞着对伟大领袖齐奥塞斯克竭尽歌颂的美誉:“人类的星辰”、“喀尔巴阡山的天才”、“思想的多瑙河”、“工人阶级的英雄”、“最杰出的、无与伦比的战略家”、“举世尊敬的伟大领袖和政治活动家”、“抵抗所有敌人的罗马尼亚捍卫者”、“掌握国家面临的所有问题的答案的领导人”、“贯彻党的马列主义政策的化身”、“民族英雄中的伟大英雄”、“人道主义精神的共产主义者”、“当代世界的杰出人物和光辉战士”、“杰出的马列主义领袖、热忱的爱国者和国际主义者”。
置身于这样的赞美以至完全不知批评为何物的伟大领袖,终于人格紊乱,竟至于滥用权威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一个典型的例子是,伟大领袖有一条非常宠爱的狗,名叫“考布”。在各种场合和舆论报道中,这条狗和他形影不离。于是,罗马尼亚党政军官员、媒体和人民很快便称呼这条狗为“考布同志”。为提升这位“同志”的地位和形象,伟大领袖还授予它罗马尼亚人民军上校的军衔。人们经常看见这位“上校”傲慢地坐在为它配置的专车上,由警察车队护送着耀武扬威地穿过布加勒斯特。但在一次视察布加勒斯特某家医院的时候,这位四条腿的人民军“上校”主动挑衅一只医院里的流浪猫,结果,搏斗中被流浪猫抓破了鼻子,流血不止。齐奥塞斯库怒不可遏,立即终止视察,回府之后便下了一纸命令,必须拆除这家让一只流浪猫打败人民军“上校”的医院,尽管这家医院每年都为5万名患者提供了很好的治疗。
任何绝对的权力面前,腐败必然也是绝对的,如同扼杀批评自由后、赞美必然是绝对的一样。
据1993年新华出版社出版的《风云突变——齐奥塞斯库垮台始末》记载,齐奥塞斯库在罗马尼亚全国共占据了62幢宫殿、别墅和22座狩猎山庄。仅在布加勒斯特一地,齐奥塞斯库一家就占据了21座宫殿和别墅。这些宫殿装潢极为豪华奢侈,家具设施不是镶嵌宝石就是镀刻黄金,各种世界名画、名贵电器应有尽有;宫殿还配有各种豪华温水游泳池、网球场、健身馆等,各种管理、服务、安全保卫人员多达数千人,仅为齐奥塞斯库夫妇提供生活服务的人员就有上百人,比如佣人、女仆、保健医生、营养专家等等。
在饮食方面,齐奥塞斯库一家的奢靡同样惊人。齐氏政权垮台后,罗马尼亚有关部门公布了一份1984年3月8日齐奥塞斯库夫妇的午餐菜单,上面共有12道菜,大多是罗马尼亚老百姓根本在市面上看不到的山珍海味,他们喝的葡萄酒和香槟酒,全是法国进口,每瓶价格高达上千法郎,就连矿泉水和擦手纸都是西欧进口,奢华到挥金如土。而更令人乍舌的是,齐奥塞斯库的那条狗——人民军“上校”“考布同志”——竟然还有专门的厨师和定制菜单。比如1982年12月2日“考布上校”的菜单是:早餐(7:30)有两个法式牛角面包、1公斤伯萨尼亚肉卷、1公斤牛奶、LATZ狗饼干;午餐(13:30)是四公斤牛肉菜汤(成分包括牛肉块、500克面条或大米、胡萝卜、芹菜、盐);晚餐(20:00)是一公斤伯萨尼亚肉卷、500克通心粉或细面条、以及500克奶酪加甜布丁。所有“考布”的饮食,还有专门的医生进行安全把关,只有他们先尝过确认安全之后,才能给“考布上校”喂食。
据罗马尼亚官方统计,在齐奥塞斯库执政的24年里,他们一家仅在饮食方面就花费了国家财政1025万列伊,折合人民币1500万元;为狗上校的生活起居花费了国家财政217万列伊。除此之外,伟大领袖还有多艘豪华的私人游艇,多达17架的私人豪华飞机。而与此同时,罗马尼亚全国却连年经济衰退、生活物质极度匮乏、就连生存必须的粮食都在日益短缺,面包店外的排队长龙越来越成为各地的普遍现象,随后而来的是煤气、暖气、电力等供应严重不足,导致罗马尼亚人民的生活举步维艰,民众怨声载道。为了缓解这一民生压力,齐奥塞斯库还专门从北京搬来了计划供应模式,粮票、肉票、布票、油票等限量购买凭证灵魂附体到罗马尼亚,继续履行着它的共产主义信念。如此民不聊生的悲惨状态下,特权的既得利益者、伟大领袖齐奥塞斯库同志依然在自己控制言论编织的赞美王国里陶然欲醉,做着巨人挥手,天下欢呼的帝王美梦。
然而,没有批评自由的欢呼和赞美是毫无意义的。1989年的12月,罗马尼亚西部城市蒂米什瓦拉发生了“要面包,要热水,要自由”的游行示威,并且第一次喊出了“打倒齐奥塞斯库”的战斗口号。随后,示威队伍产生蝴蝶效应,加入者越来越多,他们冲进政府机关,打砸办公设施,焚烧汽车门窗,整个蒂米什瓦拉就像一座爆发的火山般燃烧。
尽管这场游行示威被齐奥塞斯库下令镇压,但蒂米什瓦拉的怒火并没有就此熄灭,它们在齐奥塞斯库以胜利者的姿态出国访问时,开始向全国蔓延燎原。12月21日,访问归来的伟大领袖怀着长期被崇拜赞美带来的自信,在布加勒斯特的中央广场信心满满地组织召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10万人群众大会,他自我感觉良好地怒斥说:蒂米什瓦拉的骚乱,是国际反罗势力、帝国主义和国内一小撮卖国者相互勾结发起的反革命暴动,我们有信心有能力,坚决打退帝国主义反罗势力和蒂米什瓦拉的猖狂进攻。
习惯了万众欢呼,天下赞颂的伟大领袖,以为当他挥起手臂会和往常一样掀起一片沸腾时,却突然发现整个广场一片寂静,更让他五雷轰顶的是,会场的一隅突然爆出一声呐喊:打到齐奥塞斯库!于是,伟大领袖齐奥塞斯库挥手僵在半空的画面,定格在了罗马尼亚人民每家每户的电视屏上。
随后,齐氏政权的崩溃犹如多米诺骨牌倒成一片:国防部长严令禁止向人群开枪,并以身殉义;继任者拒绝齐奥塞斯库的屠杀命令,将军队撤回军营;军队宣布中立,不效忠任何政党;各地民众纷纷仿效,攻占当地政府大楼;部分军队当即反戈,跟随民众一起抗击齐奥塞斯库的警卫部队……
12月22日,齐奥塞斯库夫妇乘坐飞机逃跑,并在距首都约70公里的特尔戈维什泰县植物保护局被军方发现并逮捕。12月25日,圣诞节,当世界各地人民还沉浸在节日的浓郁氛围里时,罗马尼亚救国阵线成立了特别军事法庭,对他们曾经的伟大领袖进行了法律审判。最终,齐奥塞斯库被军事法庭以屠杀罪、破坏政权罪、破坏公共财产罪、损坏国民经济罪以及外国银行存款10多亿,企图叛逃国外等罪名执行枪决。刑场设在军营一处厕所前的空地上,双手反绑的领袖夫妇站在那里喊起口号,唱起国际歌。按耐不住怒火的一排行刑士兵,等不及指挥官的来到,成梭的子弹便射向齐奥塞斯库夫妇,伟大领袖中弹后头部撞墙扑倒,其夫人颅骨开裂,脑浆洒地。罗马尼亚人民的伟大领袖和他自称为战士的母亲的夫人,双双倒在圣诞节的歌声里。
可以说,齐奥塞斯库夫妇的下场,是一切专制独裁者无法逃脱的历史宿命,他们的压制言论,在主观动机上,是试图清除对他们特权利益构成损害的任何威胁;在客观现象上,又造成了广大人民对他们的一致“拥戴”和“赞美”。在长期隔绝真相和警示、又被这种“拥戴”和“赞美”顽固簇拥着的时局里,利令智昏的他们不仅早已丧失识别真假的能力,而且养成了狂妄自大、我即真理的党粹主义思维。他们丝毫听不进人民批评的声音,不知道没有批评的自由,必是谎言的盛行和虚假赞美。他们想蒙蔽世界,蒙蔽人民,却总在历史最关键的时候,最终蒙蔽了自己的双眼。面对历史的审判,他们活着,是最终的齐奥塞斯库;死了,是最终的恩维尔霍查,绝无例外。墨索里尼、萨达姆、卡扎菲、巴希尔、多伊等等等,莫不如此。
或许,在帝王般的快感面前,他确实“听不懂”人民自由的语言,也听不懂历史的警告;他们唯一能听懂的,只有现实的枪声。只可惜,当他们刻骨知之的时候,一切都太晚了。
(编后语:尼古拉·齐奥塞斯库,1918年1月26日-1989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