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看电影,仅就原著说说问题所在。
各位好,《流浪地球2》大年初一上映了。这两天,后台一直有读者催我去看看这部电影(甚至有提前给我赞助了电影票钱的),说想看看我对这部剧的观感。
当然,作为一个科幻老粉。《流浪地球2》这部电影我是一定会去看的,但可大过年的,看电影总得找个伴吧?女友不在身边,家里人或故乡朋友都对这部剧没兴趣(个别有兴趣的还是吴京的铁黑,早早就宣布吴京参演的所有电影他一概不看)。
倒是也有在烟台的读者这两天约我——可怎么说呢?和男读者一起去看总感觉有些基,和女读者一起吧……我又不好意思。
所以权衡再三,只能把观影日程排到回自己家以后了。
但也这不意味着对《流浪地球》这个话题,我暂时什么都不能写。毕竟2000年其原著刚在《科幻世界》上刊登的时候,还是当时还是小学生的我就看了。所以这部小说绝对算我的童年回忆,所以以下我简单仅就这本原著,聊聊这个话题。
在之前的某篇文章中,我曾经谈到过我觉得《三体》的人物塑造都过于单薄,可凡事就怕有个对比。《三体》这部大刘的封笔之作,和《流浪地球》这部他早期的作品比起来,人物的立体感绝对就是红楼梦级别的——是的,《流浪地球》原著当中,人物的形象实在都太单薄了,几乎就是批了一张角色皮的设定讲述人,整部小说也基本没有什么剧情可言,这也就是为什么四年前《流浪地球》电影化时,要完全脱离原著的壳子,现原创另一个故事的原因。
你若问,既然人物和剧情都乏善可陈,那这部小说到底写了点啥?重点就来了——与后来刘慈欣的大多数小说一样,《流浪地球》其实是一部以“点子”撑起来的小说。人物、剧情一个都立不住,这没关系,只要“带着地球去流浪”这个点子足够亮眼就可以了。更关键的是,大刘还在小说中,做了符合经典力学的想象和科普——比如当年小学的我,就是从这本小说中知道,原来想把地球推离太阳系,原来不应沿着垂直轨道的方向向外推,而应该沿着地球运行的方向加速。还要利用什么土星的“引力弹弓”之类的……
为了这些点子,我当时真的很迷这部小说,应当说,大刘这本小说,作为让孩子对物理学感兴趣的科普读物,那是绝对可以打满分的,因为他把那些原本枯燥的物理学知识,写的太生动了。
但科幻点子而外,如果论及小说的其他方面,让人读了感觉别别扭扭,甚至明显不舒服的地方就太多了。
比如我刚才说,刨除科幻点子外,原著小说几乎没有情节,但如果硬要找的话,其实还是有一个的。那就是大刘写到,当人类执行“流浪地球”计划,好不容易把地球推出了冥王星轨道(当年冥王星还被认为是九大行星之一)之外,要开始“流浪远航”的时候。地球上突然发生了“暴乱”,因为一批人发现,人类执行这个计划的理由——氦闪,似乎并没有发生。这批人组成的回归派声音越来越大,最后一言不合跟原先占主导地位的地球派打了起来,越来越多的人站到回归派的一边,最终最后几个坚持“地球派”的人被处以了极性,他们被带到已经接近绝对零度的地表,在那里被脱去防护服,活活被冻死。然而就在此时,太阳的氦闪爆发了。
于是全人类痛悔啊、羞愧啊、把这些高瞻远瞩的地球派重新尊为他们的“伟大先驱”,继续沿着他们之前指明的道路勇敢去流浪……
前面说了,我刚看这一段的时候,还是在上小学,我当时就觉得作者大刘在这里描述有点扯——他笔下描述的那帮地球暴民,做起事情来似乎都太“二”了,无论最初决定“带上地球去流浪”还是之后看见太阳没爆炸,就立刻展开武斗,要把所有走流浪路线的地球派打倒在地。这么大的决定,你们事前都不经过深思熟虑、充分讨论的么?抽冷子一样,想起一出是一出?怎么感觉像某些特殊年代的小将做事风格呢?
可后来大刘的小说看多了,我慢慢发现大刘好像就是喜欢(甚至执着于只是)这样描述大多数民众。
在大刘笔下,大多数地球人总是即在多数时候不配有嘴巴、也在任何时候没有大脑,他们总是人云亦云、盲目的去做不理智的事情。且更关键的——她们总是看不懂上层决策者“为多数人谋福利”所下的那一盘大棋,不理解大刘笔下那些工程师、科学家,高瞻远瞩者的良苦用心。
所以大刘这个人,对人类的绝大多数,是怀有深刻的鄙视(甚至说的过分点,仇视)之情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能在《三体》中浓墨重彩的推出“民主无用论”的原因所在。在他的笔下,只有少数科学家、工程师、军人等,才是深刻、睿智、配的上为全人类思考的英雄。无论是《流浪地球》中地球派,还是后来《三体》中的罗辑、章北海。你都能感觉作者自己也陶醉在那种英雄为全人类思考还不被多数人理解的那种殉道式悲情当中——在他笔下,英雄们很伟大,而庸众,总是配不上这种伟大。忘恩负义到显得死不足惜。
如果这样看的话,大刘似乎是一个非常典型的“精英主义”者。但诡异的是,在其他很多时候,他的小说中又时常带有非常鲜明的“集体主义”色彩。
比如,他总是喜欢描述人类某一天突然面临某个非常宏大的危机,然后从这一刻起,人类就突然被逼着一定要团结一致了,心必须往一块想,劲儿必须往一块使,所有的社会资源,必须围绕一个伟大的工程项目转动。然后,当这个工程完成时,它获得的赞誉也必须是世界级的,工程的制定者、执行者获得了拯救全人类的殊荣或者悲情。
但这就出现了一个问题,大刘对他所描写拯救的人类大多数,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到底是“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觉得这帮看不懂我高深思路的暴民死不足惜?还是有着“悲天悯人”的精神?觉得这样的人类文明、人类社会如此的伟大,能将其全须全尾的拯救下来(像《流浪地球》里写的那样,带着地球去流浪)是至高的大功德一件?
换句话说,大刘和他的铁粉对现代文明,到底是爱还是恨?
这个矛盾心理,我一直没替大刘想明白,直到有一天,我读了王小波讲他少年时代的一个段子,才有所领悟。王小波说,他十三岁的时候,有个教他的女老师,二十多岁,长得漂亮,是他单恋的对象。苦恋而不得的小波同志,常陷入一种爱恨交集的白日梦中“一会儿想象她掉进水里,被我救了出来;一会儿想象她掉到火里,又被我救了出来。”
于是王小波很苦恼,自问他到底是爱这个女老师,还是恨这个女老师呢?
后来他才想明白了,这是一种青春期幼稚的“瞎浪漫”,或者说的直白点,就是YY。在这种YY当中,王小波其实并不关心女老师这个客体究竟是怎样的——比如她到底会不会游泳?掉进水里以后到底有没有能力自救?他都没想过。因为这种YY就是为了让他最后有那个救人、并被心上人感激的结果。
所以王小波说,这不是爱也不是恨,这就是意淫。
而接下来王小波说的这段话,不看背景很可能会被认为是针对大刘的,因为他说:“针对个人的意淫虽然不雅,但像一回事。针对全世界的意淫,就不知让人说什么好了。”
这里要澄清一下,王小波写的那篇文章叫《救世情结与白日梦》,讽刺的是上世纪90年代的一批中国文化人,他们当时提出“只有中华文明才能拯救世界”。
王小波用这个故事反讽,说他们这是瞎浪漫,明明都不知道世界是什么样子的,轻易就把人家想的“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而事实上呢?人家比你过得好多了,也未必没有你英明睿智,压根不需要你自作多情的来拯救。
《流浪地球》发表于世纪之交,我不确定大刘老师写那些把全世界人民都想的比较低能的小说,是否也是受了当年那批文化人的影响。但2019年《流浪地球1》电影化以后,我看过一个影评就有点“只有中华文明才能拯救世界”的意思——那个影评说“只有中华文明才能想象出带着地球去流浪的浪漫!”
我对这种影评,有三个问题想探讨:
第一,就《流浪地球》这个故事而言,它到底是不是能被称为一种单纯的“浪漫”,其实很难讲。比如电影版的《流浪地球1》开篇就讲,为了执行流浪地球的计划,地球上一半的人因为无法抽签进入地下城,直接就死在地面上了。那么就产生了一个问题,对于这帮人来说,他们是否有心情欣赏流浪地球这个浪漫。这个“看不见蝼蚁”的大计划,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种残忍,浪漫是属于计划制定者和有资格活下来的人。而对于他们,什么也没有。
第二,这种浪漫是否如王小波所言,是一种不切实际的瞎浪漫呢?其实任何学过一点科学知识的人都知道,体量这个玩意儿是物理学上的魔鬼,一个规律、一种机械在小尺度上也许是可以运行完美的,但一旦尺度放大,会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
就拿流浪地球这个故事举例,让地球“力大砖飞”,推出太阳系这个点子,乍看上去似乎是符合现有物理学理论的,但如果真正实施起来,因为这个计划体量太大了,太大就意味着一定会出现无数的小问题干扰这个计划的执行。而一旦某个小问题出了差池,整个计划就会彻底崩溃。这就是为什么人类历史上,越是过大的计划越是难以走到最后的。
对大计划的过度迷信,是苏联时代因机械宇宙观而陷入的一种对理性过度自信的迷失——即认为一切计划都能像钟表一样,只要计算精确就万事OK。所以计划在苏联人那里具有崇高的权威性。但问题恰恰在于,历史已经证明苏联的那种“计划控”是注定要流产的——因为变化总比计划快。
于是这就牵扯到了第三个问题——带着地球去流浪这种点子,是不是有民族性的,是不是如一些人所言,“只有东方民族”、甚至只有我们中国人才能想得出来?
如果你的科幻阅读量稍微多一点,你就会发现不是的。大刘的“大计划式科幻小说”与其说是中国科幻小说,倒不如说时一种异化的苏式科幻。
刘慈欣显然非常喜欢苏联科幻小说。于是他的作品非常强烈的前苏联科幻、科普作品的影响。
其实你去翻翻苏联时代很多不太成功的科幻作品、甚至科普小说(《路边野餐》等少数精品除外),他们的小说中也经常是豪气万千的提出很多大计划、要改天换日、目标是星辰大海的。而二三流作品中的很多人物,也多是性格模糊,只是一个标签,一个群体只用一种声音发声的。
但区别在于,苏联这类科幻小说的基调,总体上还是肯定全人类(或者说人民)作为一个集体的智慧,并赞扬普通人的伟大的。
所以我们说,当年的苏联科幻,是一种真正的集体主义精神。
简单说,苏联人是真的相信,地球离了谁都转,他们真的虔诚的相信是人民这个集体在创造历史,和那历史的必然性。
这和大刘小说中经常体现出来的,经常把普通人描述自私、短视而又无知的暴民,一离开一些高瞻远瞩的工程师、科学家和官员的给他们纠错、指明方向,立马就玩不转了。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味道。
就像足球和中国足球是看似相同实则迥异的两个东西一样。
另外,每次读到刘式的大计划,我总会想起史学界那个著名的“治水社会”的假说,这个假说是史学家魏特夫提出的。他发现古代执行威权型统治的社会,往往都是通过治水这样需要调拨大规模人力的大工程、大计划形成的,计划的主导实施者(比如埃及的法老、中国的大禹),会在计划执行过程中获得其他社会难以想象的权威,最终变为其他社会难以想象的,集各种大权于一身的东方式帝王。
所以大计划执行的最大代价,其实不是为这个计划所耗费的人力物力,或者必须承担的“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风险。而是它对社会正常体系的戕害。“大计划”执行的过程中,所有人的权利都会遭遇减免和缺省。而这些被剪掉的权利不会凭空消失,天长日久,它会被上缴到计划的制定者那里去。所以迷恋大计划的人,到底是喜欢那些号称要“拯救人类”的计划,还是迷恋大计划必然带来的权力感,这是很存疑的。
网上的流行语不是说么:“你那叫喜欢么?你那是馋她的身子!”
同样的,每个大计划者都应该自问:“你那是想拯救人类么?你那是馋制定大计划的那份权力幻觉。”
所以,至少原著《流浪地球》中,“带着地球去流浪”的遐思到底是一种浪漫,还是一种残忍的浪漫?危险的浪漫?或者如王小波所言,是种“瞎浪漫”?我觉得这都是存疑的。
影视化后的《流浪地球2》我还没去看,我希望导演能把原著中存在的这些bug都处理好吧。
毕竟看一些片花和观影者的评论,我愿意相信,抛开主旨不谈,这应该还是部各方面都不错的电影。
结尾我想说,其实在2023年年初,中国影视界迎来这么一波“刘慈欣热”是有点奇怪的,因为刚刚过去的几年中,我们很多人刚刚经历了“时代的一粒灰,掉到普通人肩上就是座山”的艰辛。对大刘最热衷的大计划、大叙事,我们本应该抱有一种类似巨物恐惧般的恐惧感。回归常识、少折腾、少搞宏大叙事,少定宏大计划,先安心过好眼前的小日子,珍惜历史车轮下每一颗被倾轧的小草,本应是我们这个社会的共识和审美倾向才对。
所以,我不是不喜欢大刘的奇伟遐思和星辰大海,我只是觉得,这个时候,别总叙事的那么宏大,火一点更有人情味的作品,我觉得这样更好。
全文完
本文5000字,感谢读完,我知道大刘的铁粉有一批人很有战斗性,写这文出来,又难免有人咬我——再声明一遍,讨论欢迎,谩骂不理,来去自便。
愿能看懂的朋友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