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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又铭:乌俄战争周年记:正是时间谈肯楠(George Kenn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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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避免美国成为一个“武力哲学”世界中的孤岛,我们必须投身于世界。因为在人类事务中,有时人们必须保卫的,不仅是自己的家园与教会,更应该是一个由人道与信仰所构成的政府。唯有如此,文明才得以建立、更才能延续。(In case of the United States becoming a"lone island" in a world dominated by the"philosophy of force," there comes a time in the affairs of men when they must prepare to defend, not their homes alone, but the tenets of faith and humanity on which their churches, their governments, and their very civilization are founded.)──二战期间美国总统小罗斯福(Franklin Delano Roosevelt)

今(2023)年2月24日,是俄罗斯总统普丁发动俄军全面入侵乌克兰的一周年。除了美国政策圈与理论界还在继续满满一年份的“膝反射式”讨论“究竟是谁丢了俄罗斯”外;全球多数其它有关乌俄战争的观察与评论,大多已淹没在伤感与肃杀混合的麻木漩涡中,任由复杂的利益与情绪反复激荡,让自己随波逐流。或许此时此刻,治疗创伤、澄清心灵的最好方法,是看看“古人”的远见与局限。而这里说的古人,正是前一次冷战中,同时身兼“冷战催生者”与“冷战反对者”的肯楠(George Kennan)

肯楠(George Kennan)。

肯楠传奇的乌克兰支线

肯楠作为美国近代最有名的外交官与俄罗斯研究权威,除了曾以《长电报》(long telegram)预测苏联必将扩张,并因此促成美国“围堵、遏制”政策(containment)的建立外;肯楠却又接着独排众议的表示,苏联必将解体,美国不该押入所有的资源,过度与苏联针锋相对的进行军备竞赛。

这个从“促成遏制”到“反对遏制”这么一个“自我否定”的过程,让肯楠成了华府政策圈孤独的“卡珊卓”(Cassandra)。也让人轻易忘记,肯楠不仅预测到了苏联扩张、苏联解体。就在他因为预言了苏联的解体,因此又被后冷战跨党派各届白宫政权奉为国师时,作为一个九旬老人,他更预言“北约东扩将毁掉俄罗斯民主,并引发一场‘新冷战’”。但更重要的是,肯楠其实早在近80年前就已洞悉,任何俄罗斯政府,无论其政体型态为何,都不会接受乌克兰独立。

就在1946年,发表那篇几乎等于“冷战檄文”的《长电报》后(《长电报》后又由肯楠本人改写为〈苏联行为的根源〉(The Sources of Soviet Conduct)一文,并发表于隔年的《外交事务》),肯楠又于1948年,提出另一份名为《美国的俄罗斯目标》(U.S. Objectives with Respect to Russia)报告。其中,他就观察到“乌克兰人厌恶俄罗斯的统治;他们的民族主义组织一直在国外积极发声”。但他认为,若因此就得出结论,说“美国应该支持乌克兰独立”,从美国的国家利益来看,这种观点是大错特错的。

透过深入俄罗斯与乌克兰田野的调查,肯楠观察到,乌克兰与俄罗斯的交错现况(二战前后),实在难以分割。根据2023年一月甫出版的《肯楠传记》(Kennan: A Life Between World)作者Frank Costigliola表示,肯楠曾在给国务院的一份备忘录中写道,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根本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也不可能建立分界线。事实上,俄罗斯和乌克兰经济连带千丝万缕无法分割,若是要在俄罗斯势力范围内,人工的建立一个独立的乌克兰,此举将像刻意地“把‘包含玉米带的美国五大湖工业区’强制从美国经济中分离出来”一样,具有破坏性。(Setting up an independent Ukraine"would be as artificial and as destructive as an attempt to separate the Corn Belt, including the Great Lakes industrial area, from the economy of the United States.")

苏联终将解体但俄罗斯永恒不灭

顺着肯楠第一手的田野观察,我们发现,肯楠始终相信,无论美苏间冷战针锋相对多么剧烈,军备或科技竞赛如何升高,或甚至经历多少场区域危机与代理人战争。以美国的实力来看,纵使消灭的了苏联政体、也消灭不了俄罗斯民族。既然俄罗斯永恒不灭,那美国在经略东欧,也就是英国地缘政治学者麦金德所谓欧亚大陆世界岛的“心脏地带”时,就必须时时照看俄罗斯人的感受。因为以美国的国力,其军事力量与整体影响力都无法长期留驻当地。所以美国若要有成功的东欧政策,或甚至成功的欧洲政策,就必须考虑在各方面与俄罗斯合作。

而一个丧失乌克兰的俄罗斯,对肯楠来说就是前面所说的,将变成一个丧失玉米带的五大湖工业区。以肯楠的时代来看,没有原料可以加工,工厂等若作废;同理,没有乌克兰的俄罗斯,就是缺乏资源的废工厂。所以无论如何,俄罗斯都不会放手让乌克兰独立。肯楠也始终相信,若美国终究想要维持一个法理与实质双重独立的乌克兰,那就只能靠投放武力、与俄罗斯永久对抗,这样才能维持乌克兰的独立。

但如此一来,正如哈佛大学国际关系学者Stephen M. Walt的观察,相较于俄罗斯与乌克兰的近在咫尺,美国与乌克兰的距离远在天边,这才是美国最难克服的问题。所以对华盛顿而言,若俄罗斯作为永恒不灭的区域强权地位不被尊重,这势必会演变成美国外交政策的灾难。

所以纵使肯楠也观察到,乌克兰民族主义独立运动的如火如荼,但华盛顿还是不该针对“乌克兰独立”表态或干涉。肯楠的建议,堪称是美国国务院最早版本的“双重吓阻”与“战略模糊”;更是比台海状况还要更早的“乌克兰不独、俄罗斯不武”模式。肯楠甚至认为,若乌俄民族主义对冲陷入僵局时,美国应该严守立场,要求“乌克兰与俄罗斯两地‘和平解决’彼此分歧”。

乌俄战争不是普丁的“独裁之战”而是俄罗斯的“大国之战”

根据前述肯楠传记作者Frank Costigliola于今(2023)年一月在《外交事务》中所发表的Kennan's Warning on Ukraine: Ambition, Insecurity, and the Perils of Independence一文。我们可以看到,Costigliola点出了一个当代评论家或学者分析乌俄战争时经常陷入的盲点。也就是,乌俄战争并不是普丁作为独裁者遂行个人意志就可以发动的战争,而是俄罗斯民族为了维持俄罗斯作为大国永恒不灭的集体意志,必然会发动的战争。普丁只是俄罗斯民族宣泄区域大国压力的出口,目的就在避免一个独立的乌克兰让俄罗斯成为肯楠所谓的废弃工厂。

我们姑且不论有没有类比失当的问题,但“解放台湾”在“国共内战”后就已经不是毛泽东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习近平个人荣辱的问题,而是中国作为区域强权与崛起大国,必然面对的“中华民族宣泄大国压力的出口”。正如19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崛起的美国,必须要靠“美西战争”与“美墨战争”,夺取古巴、菲律宾来宣泄美利坚民族大国压力般。这点无关乎政体的独裁或民主,更没有谁是比较友善的大国、谁是比较无良的大国;而是大国政治下,统治阶级都有来自内部的民族压力,以及扛住大国尊严的不得不为。肯楠所谓“苏联行为的根源”,褪除掉苏维埃意识形态“世界革命”的对外扩张柴薪,无论何种政体,只要是消灭不了的民族、命中注定的大国,都有对外发动战争,以维持国家现况的压力。

正因为如此,当肯楠在1997年知道克林顿政府不仅接纳捷克、匈牙利和波兰加入北约,而且甚至与乌克兰开展军事和海军合作时,肯楠就在一封私人信件中警告当时力主北约东扩的副国务卿Nelson Strobridge Talbott III。肯楠强调,北约步步进逼俄罗斯的东西分界线,将迫使乌克兰和其他俄罗斯周边国家选边站。一旦乌克兰选择远离俄罗斯,致命的后果就将由全世界一同承担。

尤其当北约联合海军与乌克兰在黑海进行联合演习时,俄罗斯作为大国的压力与不安全感更急速上升。紧接着而来的,是基辅与莫斯科之间针对克里米亚海军基地归属的争论,更是让俄罗斯的大国安全压力逼近临界值。因为无论黑海或克里米亚的军港,都是俄罗斯视为核心利益的传统势力范围,北约透过乌克兰的步步进逼,正是转动命运的齿轮,把俄罗斯推到“大国战争”的方向。

肯楠的时代局限

如今看来,肯楠有关俄罗斯对外行动的分析,以及乌克兰与俄罗斯关系走向的预言,几乎弹无虚发。但长寿达101岁,逝世于2005年的肯楠,若是看到2014年与2022年俄罗斯发动的两次对乌侵略;以及相对于2014年奥巴马政府的无作为,2023年拜登本人亲自登门基辅战地的行动。这不禁让人怀疑,他仍会认为心脏地带是美国鞭长莫及的俄罗斯家门口,所以美国对乌俄两造应该继续采取“战略模糊”吗?

肯楠传记作者Costigliola就认为,无论是《罗马帝国衰亡史》的作者吉朋(Edward Gibbon),或《大国的兴衰》的作者Paul Kennedy,他们都认为,帝国衰弱的关键在于“过度扩张”。这样的想法有深深镶嵌在肯楠的心中。因为肯楠任公职的时代,正是“空中帝国”文化概念刚兴起的时代。受限于技术,肯楠只能坐着结冰的货机跨越大西洋进行公务飞行。所以他对于美国作为一个“全球帝国”或“世界霸权”的能力是没有办法想像的,也对维持远离本国长期驻军的可行性,高度表示怀疑。因为如此,他更一直低估冷战期间驻欧美军遏制苏联扩张的稳定作用。

但从今日的事实来看,美国作为一个“基地帝国”的全球军事网络,在强大的投放能力与多个双边军事同盟或多边安全机制下,其军事前沿,早已在后冷战中的欧洲向东推进了很多。无论是波兰、捷克或乌克兰,美军早已存在于俄罗斯家门口。而且目前看来,这种“存在感”,在乌克兰总统泽伦斯基与拜登在近日的基辅握手后,只会继续增加,不会减少。

如果肯楠今天还活着,或许会注意到,将俄国人逼到绝境的危险。以至于,他可能会强调,美国国内民粹主义与通膨问题早已重创国力。若此时仍推行“亲乌远俄”这么一个会让美国暴露在东欧危机的外交政策,此举将绝对不符合美国人民的长期国内外利益。但肯楠若对俄罗斯持续鼓动东乌分离主义、永久占据克里米亚、封锁乌克兰港口避免谷物出口等行动持续下去,甚至让普丁的“三月亡乌”之说成真。则引用美国国际关系理论宗师级人物Robert Kagan的说法,这就是没有看到美国国内民意所形成的大势。

在Kagan于《外交事务》最新的分析中显示,美国国内民意这个“支持乌克兰”的大势,正在以共和党议员如何批评拜登政策也无法阻挡的摧枯拉朽之势,支持拜登政府持续对乌克兰提供攻击型武器,乃至更多的安全承诺。同样的支持,也显现在拜登政府以民意为后盾,多次“失言”要出兵协助台湾免受中国侵害。

对Kagan而言,他看到的是,乌俄战争代表着是美国人再度如同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的转折般,从孤立主义转向全球主义。正是因为这种“全球转向”,让美国在1914年投入百万军队进入欧洲战场,解决一个千里之外,无关本土任何利益或威胁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更激进一点看,Kagan强调,纳粹德国也一样没有能力打到美国本土,日本偷袭的珍珠港只是在本土之外几千公里的美国“化外之地”。基本上,更没人相信德日有入侵美国的计划。就算是珍珠港事件,日军也是只盘算着要逼美国上谈判桌。但美军还是同时投入了两场战争,并且从中胜出。

正是这种国内民意“世界主义的转向”,因此也才有一战、二战、冷战、后冷战,乃至当代自由国际主义先行的国际秩序。Kagan甚至乐观的认为,美国国内民粹主义不会让美国转向孤立,而是会将美国推向更多的对外干预。因为,美国大众近年正亲眼看着俄罗斯与中国的蛮横,这更容易让美国人将“维持一个自由国际主义的世界秩序”,视为美国责无旁贷的天命。

洞见,自始至终都是知识上重要的关键力量。在这里,肯楠的洞见让我们摸清原委;但Kagan的洞见则帮我们看清时势。两者同样重要,不可偏废。

余自束发以来,粗览群书,独好屠龙之术,遂专治之,至今十余载矣。从师于南北东西,耗费虽不至千金,亦百金有余。恨未得窥堂奥,辄无所施其巧。由是转念,吹笛玩蛇,偶有心得,与旧亲故共赏,击节而歌,适足以举觞称庆也。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思想坦克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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