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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诞不只北上广,“虚拟货币”狂割小县城3.5亿

黎土培的噩梦,正源于一次拜访。

这是头寸理事方军第七次来到黎土培家,前六次,黎土培都躲到朋友家回避。黎此前做天津铸源直销时,方军是他的同事,两人都赚了不少钱。

这一次,方军和刘关华驱车近100公里过来,最终说服他的妻子加入“虚拟货币炒币大军”。后者当场投资了十万元。后来黎土培又陆续将投资追至100万元。

决定投资前,黎土培到访了刘关华的办公室,那是一座刷着白漆的漂亮房子,一切都时髦又高级。两个80多平米的办公室被打通,里面坐满了热情洋溢的理事们。在黎土培面前,大家声情并茂地描述著自己如何在头寸“暴富”,如何相见恨晚。

但只有黎土培这样的“大户”才能得到这样的待遇。更多投资者加入头寸,则因为一次又一次的“大会”。

起初去“大会”,很多人只是为了一点蝇头小利。这些会议往往开在邨民以前不舍得消费的豪华大酒店,免费吃喝外,还有洗衣液、米面粮油可以领。

那也是金巧巧第一次听说虚拟货币。头寸的管理者们不断用比特币来举例,将等同于比特币的头寸形容为“国家经济的未来”、“100%升值的投资”。

“他们说虚拟货币和数字货币是被国家支持的,”回家后,金巧巧借用朋友的电脑,在网上细细地查阅了好几天资料,发现刘关华口中的“比特币”真的快速增值,“国家也真的发文声称支持虚拟货币”。

平台崩盘之后,金巧巧懊恼地认为,“诈骗组织太有钱了,百度(上的词条)也被他们收买了。”

台上人说得起劲,底下人大快朵颐,每一场大会都盛况空前。退休教师唐老师至今记得高级大饭店里有进口红酒、鲜榨果汁,菜品也丰盛,有肘子,有海鲜。每个人吃得畅快淋漓,这也给他们留下印象,这个集团“真阔气”。

为了吸引更多人参与到这个项目中,头寸还不断在遂昌举办送礼大会。

2020年2月的会议,由刘关华的上级,也是头寸集团的“头目”殷春香主持。还在正月里,这次大会参与者数目空前。邨民骆春回忆,会议被安排在一个大约四五百平米的大酒店会议室里,每一张椅子都套着白色丝绸,显得非常正式。会议室里挤满了人,坐不下的则密密麻麻站到了门口。

即使很多人本来只是打算,听完两个小时“致富经”,领一份礼品就走。但一场大会之后,他们动心了。

03三类人,三种说服方法

黄鸳英至今不明白,“账号是自己的,密码是自己的,怎么里面的钱能被别人划走了?”就像她始终搞不清楚,自己接触的到底是什么、如何就被“忽悠”入局了。

如果说送礼大会是引人入局的第一步,那么冗长又昂贵的铺垫后,轮到参会的潜在投资者们“回馈”真金白银了。

接下来你会看到,头寸管理是如何一步步将所有人都一一收入囊中。

理事和群主们是最好拉拢的那一批人,他们通常都做过直销(传销)——按照一些理事的说法,“其中大部分人都知道自己在做的是什么事情,只是他们以为自己会在暴雷之前侥幸撤出”。他们通常被刘关华和毛鸷震等头目“定向”寻找过来。

而成为理事,就意味着每拉来一个人头,就有丰厚的提成入账。所以很多理事自己投资不多,但擅长“组织建设,扩大队伍”。

理事想要完成 KPI,就需要优先拉拢手里有资金的“大用户”。例如黎土培这样最终投资超过百万的,一旦“得手”就相当于拉来了10个普通下线。

对待大“金主”,鼓吹虚拟货币的高收益,显然是个能打动人的选择。这也最接近炒币的基础逻辑。

在方军和周雪婷等头寸理事的口中,“炒币者”黎土培需要先购买巨大数额的 MKC虚拟货币,然后成为“头寸管理团队”中的一员。

刘关华承诺说,“平台会有特别的组织性暗箱操作手段,操控 MKC虚拟货币的涨跌,让大投资者们赚到足够多的钱”。

这有点像非法内幕交易的糢式——超越甚至更改规则,吃尽红利,这也符合部分有钱人的价值观。

在头寸管理者口中,之前的股市就是这么操作的,但当前只有虚拟货币可以这么“玩”——这确实帮助黎土培建立了理解。只不过他没有仔细想,如果内部交易如此轻松,为什么头寸要让他赚钱。

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似乎搞懂了什么是虚拟货币,但时隔两年后再去回想,这个中年男人懊恼地摇晃着头,“搞不懂,稀里糊涂,我也说不清了”。

即使对北上广深的大多居民来说,虚拟货币的相关概念也显得过于复杂而玄妙。

黎土培唯一能理解的是操作的步骤,“就像股市一样,每次交易需要给50元操作费。”但当被问及比特币、狗狗币等知名货币的走势,黎土培表示,“不知道,也没必要研究,他们承诺亏了算他们的。”

当然他不知道,那些所谓的“交易所”以及交易员,都是头寸自己搭建的,并不真实存在。黎土培以为自己在收割散户,实际上自己才是被收割的那一方。

当面对有闲钱但不多的投资者时,理事们会切换成另一种拉拢方式。金巧巧和唐老师都被头寸归纳为这一类投资者,后者的目标是要在他们身上“压榨”出至少10万元。

36氪观看了唐老师提供的某次投资者大会的现场视频,集团“头目”殷春香的演讲能力确实不错。她将虚拟货币比成“下一个阿里巴巴”、“下一个互联网”。视频里的殷春香情绪高涨,声音极具穿透力——她说,电商崛起之前是没有快递行业的,美团、饿了么崛起之前是没有外卖员的。头寸现在做的事情,就是在虚拟货币崛起之时,给大家创造一种新的就业机会,虚拟货币操作员。

没错,面对“中间”型投资者时,头寸将参与虚拟货币交易比喻成了一个工作机会。

金巧巧回忆,方军告诉她平时只需要负责在币值低点时买入,在币值高点时卖出,这波操作叫做“虚拟货币维护”。

头寸将这包装成“数字货币刷单兼职”。只需4天工作一次,按照规定的操作买入卖出——而金巧巧投资获得的收益则被称为“工资”。

在一段录音中,方军曾保证,做这个事情没有任何风险,100%保本。“虚拟货币维护”本质是吸引更多的韭菜进入平台,投资者利用自己的钱刷单,赚取稳定的佣金。币价的涨跌都不影向刷单者的收入,没有人会赔钱。

在金巧巧看来,自己不参与炒币,那样风险太高。自己只是投钱进去“打份工”而已。“我们帮交易所充当流量,把人气拉升了,别的投资者就会进来。”

在“中间”投资者理念中,头寸就是数字货币,没准会成为下一个比特币——这当然也是不准确的,头寸将平台和比特币本身进行了混淆。他们最喜欢举的例子都是网上很容易查验的——一个老太太曾以2元钱的价格买了比特币,“如今一个比特币涨到了十几万”。换句话说,投资头寸,未来也会有数万倍的增益。

最后,黄鸳英这样在当地相对低收入的群体,自然也不会被放过。这时候,头寸会派出自称中学教师、公务员妻子、退休医生等操著本地口音、身份体面的理事前来游说。一旦说服成功,就会以返利为名,让投资者们再去鼓动身边所有的亲人和朋友出来见面。

黄鸳英就是这样被好友拉出来的。第一次见面时,头寸理事的关心让她颇为受用。当听到黄鸳英每天都在工厂里辛苦工作,平时还要去养老院兼职做护工时,那名理事红着眼圈,拉着黄鸳英的手心疼不止,“大家都是做人的,为什么你要活得这么辛苦啊,父母把你生养下来不是让你来世间遭罪的”。

紧接着,理事就会简单介绍头寸,但涉及到虚拟货币的部分就会两三句话简单带过,在理事的口中,黄鸳英需要做的只是拿钱帮平台刷单——这是县城人更熟悉的领域。事实上,两年后回忆起当初的对话,黄鸳英关于头寸和虚拟货币的介绍一句都想不起来,“反正就是高科技的那一套”。

她听进去的资讯是,县城里其他人都在头寸上赚了钱,包括她的同事和朋友们,“本金随时都能取出来,就像在银行里存了一个活期”。更为打动她的一句话是,只要拿出3万元钱(这几乎是她全部的积蓄),“今年夏天你就能用赚到的钱买一台空调,晚上再也不用热得睡不着”。

这个66岁的老人最终还是被养老、空调两个词打动了。在群主的陪同下,她买了最便宜的一款智能移动电话,下载 App、绑定银行卡、充钱进入平台,一气呵成,半天内全办完了。

04新概念,再轮回

暴雷前夜,头寸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疯狂。2020年9月,头寸内部每周都有三四次大大小小的会议,鼓励理事们更加疯狂地拉下线。

暴雷之后,刘关华和毛鸷震先后自首。据遂昌县公安局此前通告,刘某华等人以炒作虚拟货币为名,引诱投资人注册会员,并不断诱使其发展下线,涉嫌组织、领导传销活动罪。11月5日,刘某华等人被依法刑事拘留。

遂昌县的损失还只是冰山一角。据媒体报道,这场以“头寸管理”为噱头的传销骗局在全国范围内非法获取金额累计高达1800多亿元——这已经接近半个百度的总市值。

如果这是一个创业项目,那么无疑它很赚钱。但当你了解故事的全貌,会发现这是一场并不精密的骗局。

事情发生以后,遂昌县很多理事和高管携款潜逃。有邨民打探出,他们在杭州成立了新的传销组织。也有人,例如骆金花的理事周雪婷,因为被反复追讨投资款,选择自首,最后被法院判决三年有期徒刑,缓刑三年。2022年盛夏,骆金花无意间碰见周雪婷带着女儿在小区花园散步。她冲了过去,要求对方还钱,周雪婷则反问,“法院没让我还钱,我凭什么还?”

理事们的生活没有停摆,但留给遂昌县的伤痕还在继续。至今邨民们凑在一起时,只要有人提起“那一天”,就会有人暗自神伤。

复盘受骗的经历,多数的受访者都与金巧巧、骆春花一样,或者觉得自己抓住了数字货币的红利期,或者庆幸于找到了一个赚取的好路子,几乎所有人都活在头寸群主编织的梦里。

梦碎之后,是持久的一蹶不振。

黎土培损失惨重。100万的投资,只有十几万元是夫妻俩存款,剩余投资款来自于房产、网络借贷。为了投资,黎土培抵押了父亲留下的房子,那是他和三名兄弟姐妹共同拥有的资产。事发后,家人帮忙将抵押房产的贷款还清,黎土培稍稍松口气。但网络借贷还是得还,直到今天,这个中年男人仍在无休止地偿还著高利贷的利滚利。

黎土培不再爱出门。但他的朋友圈仍在积极营业,喋喋不休地发着益生菌、抗衰老等保健品——这是他在投资头寸之前做直销时积累的资源。对于黎土培来说,做回老本行或许是偿还债务的最好方式。

前段时间,黄鸳英看见同样被骗的朋友经常提着一篮子水果,在邨口公交车站售卖。黄鸳英准备自己也去批发市场转转,一边打工一边做点小生意。

赵益毅则在积极维权,时刻关注法院公告,并利用自己的关系在追踪寻找那些骗走父母钱的理事们。他坚定了要在北京买房定居的决心,“也是为了后代考虑,在大城市长大的孩子可能不会轻易上当”。

旧的维权还没结束,遂昌县已迎来下一个循环。头寸走了,新组织又来了。

在一个几百人的头寸集团维权群中,一个叫做“众筹”的 App再次兴起。“众筹”又叫“有钱还”,宣传话术是“抱团取暖还清负债”,即便会员负债百万,“大家帮你一起还”。其本质是,会员入会需缴纳600元会费,每拉一名新成员获利200元。不少头寸受害者,再次成为“众筹”的忠实拥趸。

就在接受36氪采访的三个小时里,一名曾经的头寸投资者也没闲着,他又发展了两名“众筹”会员——尹哲伟和骆春花。一个月后,骆春花告诉36氪,自己拒绝为新平台拉人。而尹哲伟已经发展了几名新下线。

尹哲伟是这个新组织的活跃者。即使他从一开始就知道,新平台和头寸一样,听起来就不像正经生意。

他本是众人羡慕的拆迁户,即使把所有钱放在银行吃利息也可以过的很滋润。他自觉可以冷眼旁观,参与了多次头寸的会议,虽然不懂数字货币,但是看着台上的人,“怎么看怎么像在玩拉人头的游戏”,用尹哲伟的话来说,就是新瓶装旧酒。

但他依旧选择投资了十万元进去,因为他相信只要自己不是最后一个(撤出的人),“那就还有得赚”。

参加“众筹”,尹哲伟决定再赌一次,“这一次,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那把镰刀”。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36氪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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