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论 > 存照 > 正文

昆德拉对哈维尔:布拉格之春后的世纪笔战

作者:
笔战最难得的遗产,可能是昆德拉提出的课题:既然压迫者如此强大又无法抵抗,公然的反抗既达不到目标,又伤害自身与家人,究竟目的何在?如果抗争注定失败,抗争者主动挑战,又是否纯粹出于展现自身的道德勇气?这是苏联集团统治下,数千万人口都面临的两难处境,但共产阵营绝少有知识分子像昆德拉与哈维尔那样,有机会对此问题展开公开而严肃的争论。

1984年身在巴黎的昆德拉

捷克作家米兰昆德拉(Milan Kundera)昨日与世长辞,享年94岁。昆德拉以“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The Unbearable Lightness of Being)等多部小说享负盛名,与剧作家哈维尔(Václav Havel)并列为战后国际最知名的捷克知识分子,同样见证过1968年苏联坦克辗压捷克,溃败“布拉格之春”民主运动。事后昆德拉选择流亡,哈维尔选择留下来,他们此前展开的笔战,半个世纪过后依然有启迪。

战后捷克斯洛伐克进入共产时代,1968年开明派以“带有人性面孔的社会主义”口号上台,推动前所未见的民主化运动,更试图为异见分子平反,但受到苏联与华沙集团军队入侵,最终“布拉格之春”不足一年流产告终。1975年异见作家昆德拉流亡法国,发表多部名著而赢得国际声誉,更成为捷克异见的代言人;哈维尔以异见剧作家身份留在祖国,要么受牢狱之灾,要么受到秘密警察严密监视,共产政权倒台后,1993年获选为首任捷克总统。

1965年出席维也纳圆桌会议的年轻剧作家哈维尔

昆德拉与哈维尔未为世人认识之前,曾经就抗争遗产与捷克前途公开笔战,但有很长一段时间,非捷克语世界对两位大师的争论茫然不知。普林斯顿大学斯拉夫语及文学系研究生 Tim West发表的论文,尝试梳理整场笔战的前因后果,他指出在苏联坦克入城后,政治清算并非即时展开,在政治前景未明下,捷克人仍享有短暂的政治自由,笔战就是在这个条件下出现。

为希望还是绝望而战?

1968年12月,昆德拉在文学杂志 Listy发表文章“捷克的命运”(Českýúděl),为苏军入城后不足半年,当时昆德拉39岁,一年前才发表处女作小说“玩笑”(The Joke)崭露头角。他在文章提到,在数个月内,全国出现大规模移民潮迹象,他呼吁国民不要屈从于绝望,必须认清捷克被恶邻包围,民族命运注定崎岖,但捷克人在民主运动没有输掉一切,当中尚留下希望。

对于昆德拉笔下的希望,32岁荒诞剧作家哈维尔似乎耿耿于怀。1969年2月,哈维尔在 Tvář月刊以文章“捷克的命运?”(Českýúděl?)回应,标题已经语带挑衅。他批评昆德拉不敢直视现实的残酷,只管把目光放在过去民主运动的短暂成功,还把当前劣势归咎于古老民族命运,不思考破局的可能。哈维尔在文中强调,现实不存有昆德拉笔下的希望,并呼吁国民不要坐以待毙,应当现在就挺身而出反抗,以防止公民自由受进一步蚕蚀。

昆德拉随之以文章“激进主义与展示主义”(Radikalismus a exhibicionismus)反击,先提出自己对政治形势的分析,坚持希望所在;继而他指责哈维尔既否定现实有任何希望,又呼吁民众起来反抗,逻辑自相矛盾——既然没有希望,反抗的目的何在?昆德拉质疑,哈维尔的行动罔顾后果与策略,甚至是不求胜利,背后只有两个目的,就是透过证明世界有无法弥补的道德缺陷,以展示作者本人的道德纯洁高尚。他如此写道:

"渴望自我展示的人,不自觉地倾向把形势理解得绝望,因为只有绝望的形势,才能把他从战略思考的责任解放出来,为自我表达和展示清理出一些空间。他不仅认为形势毫无胜算,他(被无可抗拒的戏剧冲突所诱惑)甚至利用自己的行动、他的“冒险行动”以创造绝望的局面⋯⋯更确切的说,他不渴求自己所奋斗的公义胜利;恰恰只有他所捍卫的理想失败,他才获得最大的胜利,因为只有公义荡然无存,其爆炸的光芒才可映照出世间一切苦难,还有他的人格高尚。"

随着政治气候变得恶劣,整场精彩的笔战无疾而终。1970年昆德拉被解雇,他和哈维尔与数百名作家全部被禁言,再不能在公共领域发表意见,以上成为昆德拉在共产时代捷克发表的最后一批文章。1975年昆德拉移居法国,取得教席后继续写作,成为我们日后认知的那位昆德拉。

是无权力者的权力?

笔战最难得的遗产,可能是昆德拉提出的课题:既然压迫者如此强大又无法抵抗,公然的反抗既达不到目标,又伤害自身与家人,究竟目的何在?如果抗争注定失败,抗争者主动挑战,又是否纯粹出于展现自身的道德勇气?这是苏联集团统治下,数千万人口都面临的两难处境,但共产阵营绝少有知识分子像昆德拉与哈维尔那样,有机会对此问题展开公开而严肃的争论。

笔战无以为继,但笔战所提出的课题,日后仍反复出现在两人的作品之中。1978年哈维尔剧作“抗议”(Protest)对大多数人选择回避对抗提出质问,剧本中的长篇对话,部分灵感来源相信就是来自与昆德拉的笔战。1985年哈维尔发表“无权力者的权力”(The Power of the Powerless),呼吁国民“向谎言说不”,在某意义上,就是笔战中既有立场的延续。

后来,同样流亡海外的 Listy编辑 Milan Jungmann,在昆德拉发表“捷克的命运”时仍然在职。他声言昆德拉深受文章激起的笔战影响,正是这个原因使他日后回避政治评论,或许亦导致他多番强调,自己的小说没有政治含意,即使在很多文评人眼中,作品的政治内涵呼之欲出。

然而,我们同样可以在他的小说中,看到这场笔战影子。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曾经的外科医生托马斯(Tomáš)因1968年后发表文章,引起政府不满而失业,最后被分配抹窗工人的岗位。前报纸编辑与托马斯之子前去请求他,为特赦政治犯联署请愿,但托马斯回复说:“可能是高尚的,但肯定是完全没有用的。”爱妻特丽莎(Tereza)成为托马斯决定的最终理由,小说如此写道:

"一切决定只存在唯一的判准:不要做任何会伤害特丽莎的事。托马斯拯救不了政治犯,但他可以带给特丽莎幸福。"

责任编辑: 李安达  来源:CUP媒体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3/0714/192705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