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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山文革武斗首日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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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回首,那场惊心动魄的武斗,已经过去整整51年了,所有的经历者,但凡还活着的,都已经垂垂老矣。

而武斗的真相,其中一些细节,至今仍还扑朔迷离。这扑朔迷离的原因,并非源于说不清道不明,而是有人刻意掩饰,有人不愿再提往事,有人甚至文过饰非,提供虚假信息。

不过倘若仔细分析,大线索还是能够还原真相的。

先说大规模武斗的当日,1967年,5月16日,午后。

有人在城内鸣锣告急,城外边打起来了。顿时,全城回响着同一个声音:打起来了,高中危急,1110围攻高中,赶快救人!

看似事发突然,但城外保守派蜂拥而至,显然是策划、组织、动员的结果,这一点毋庸置疑。而城内造反派的反应,则完全呈现仓促、被动状态,最初要靠城外有人敲打面盆,狂奔进城通风报信。

按说两派积怨甚久,从1966年底北京串联回来,1110派和造反派就处于尖锐对立状态。先不说观点分歧之类,今天回头去看,所谓意识形态,允许在大街上闹的,吼的,慷慨激昂的,振臂高呼的,惊惊咋咋的,谁敢说自己不是糊里糊涂的?

因为都糊涂,所以扯不清楚。唯独损对方,糟践对方,彼此才是清楚的。乐山人说阿拉伯数字1,不说1而说“幺”,说0不说零而说“洞”,1110这个组织名称,乐山话一念就成了幺幺幺洞,再一丑化,就变成了“妖妖妖洞”。

1110的同志,被造反派念成妖妖妖洞,自然很不高兴,作为反击,理所当然也要以牙还牙,针锋相对,于是造反兵团就喊成了“撬杆兵团”。

开始还都停留于打嘴仗,渐渐嘴仗不能解气,于是出现肢体冲突,肢体冲突催生火气上升,终于爆发武斗,双方遂以棍棒相见,刀枪对峙。

1110派势力范围在于乡村,城市则是造反民众的天下。故而武斗拉开序幕,其战斗位置便在城乡结合部展开。

那天我走到工人俱乐部,距离张公桥还有一段距离,已经能感受到浓浓的厮杀气氛。几十年前,这一带的地形地貌,和今天相去甚远。过张公桥靠岷江这面上行,是营门口、里仁街、演武街、徐家碥;不经过张公桥而往北门桥方向走,隔着一条竹公溪,是屠宰场,屠宰场背后是连绵的山坡,坡下是通往北门桥的土路,就是今天的下观音,石雁儿。

当年武斗的战场,便是在通往北门桥的路上展开的。我站在工人俱乐部一侧的街边,因为距离远,看不见打斗的场面,但从敌对两面跑动的情景,已经分明感觉战场近在咫尺。街上没有行人,临街的店铺唯恐躲避不及,全都关门闭户。和我一样在现场观战的人稀稀落落,且都沉默不语,闪躲于街道两侧。在工人俱乐部前面,还有一幢很高大的建筑是影剧院,那一带已成战场,没人敢于过去。

周围异乎寻常地安静,近乎死一般的寂静。多数时候,双方就那么紧张对峙着,搞一些佯攻之类的动作,步步紧逼,然后在某一刻,突然发动攻击,迫使对方后撤,但也不敢过于深入,怕对方设伏,落入圈套,为求稳妥,又后退到自己防线。双方就这么来回拉锯。我躲在俱乐部旁边的屋檐下,一会儿看见有战斗者退下来,一会儿又看见战斗者跑上去。城内方向,不时有小股部队,头戴藤帽,手持棍棒,匆匆赶来增援。

此前,大约中午12点30分,数千保守派农民军包围了高级中学,情况危急时,有人在城内鸣锣疾呼:高中被围,危在旦夕!革命群众赶快救援,赶快救援!我就是听到呼救声后,单身前往工人俱乐部观战的。

为阻止从城内赶来救援的民众,农民军急调大队人马堵在张公桥头。一个要救,一个要堵,两派遭遇,分外眼红。堵截方挥动棍棒扁担,乱杀乱打,救援方奋起冲锋,英勇还击。张公桥头,顿时成为战场,你来我往,一场恶战……

那天,乐山一中高66级女生刘佳(应受访者要求,隐去真名),午饭后,在学校看了会儿书,感觉无聊,便像往常一样出了校门回家。此前一两天,已经风传将会发生武斗。她从徐家碥一路过来,途经横穿街、演武街,都平安无事。待走到张公桥头,气氛一变,才骤然遭遇武斗。只见一群农民手拿棍棒扁担,从屠宰房外面的路上吼叫着朝城里疾走过来,与此同时,城内方向也匆匆过来一伙人,手持棍棒,满脸杀气冲将出去。双方行至影剧院前面的路口,觌面相遇,彼此还间隔着一段距离,便都不约而同停下脚步,剑拔弩张的对峙起来。刘佳恰在此时,闯进了交战双方对峙的中间地带。她旁边的店铺,见事态紧张,都在纷纷关闭店门。她见状也是心惊肉跳,不敢细看,深怕遭遇不测,被当作参战人员受到攻击。幸亏两军对垒,刚好处于相持间隙,她这才紧靠人行道内侧,三步并作两步,脱离了战场,一趟子走进城来。

此时,从城内方向赶来救援的队伍,虽是临时聚集,仓促应战,但因救人心切,胸怀勇气,不断往前突击。随着救援队伍越聚越多,士气越发高昂,在经过反复拉锯后,形势逆转,造反派一方发起冲锋,将公路及路边山坡上的农民军队伍打得四散奔逃。造反派队伍趁势乘胜追击,呐喊而上,农军阵脚已乱,兵败如山倒,溃退至北门桥头。

再说高级中学这边战场,农民军将躲在女生宿舍楼的学生,团团围困。高级中学的曾同学,当天与许多同学就坚守在女生宿舍楼上。此前两日,已传闻农民要来包围学校,大家便开始在楼道搭建工事,将课桌板凳重重叠叠地垒起来,在底层下的桌凳腿上系上绳子,一旦遭到进攻,即拉扯绳子封锁通道。大家把这样的工事称为“黄洋界”,创意来自一首《西江月·井冈山》词:黄洋界上炮声隆,报道敌军宵遁。

等到教学楼被围,学生们在二楼坚守,后来更爬上房顶,与农民军对峙。学生在房顶上吹冲锋号,农民在楼下抛掷石块,用弹弓射击,学生便以瓦片还击。曾同学讲到此处,还特别指着右眼角留下的伤疤,告诉我说:“这就是当年被弹弓伤的。”

当天武斗,听曾同学讲,彼此大体还遵守一个底线,只要看见打流血了,或头上冒烟了,就不再往死里打了。后来围城日久,火气上升,就往死里整了。其实当天已经开始不认黄了,赵启忠当天躲在教师宿舍楼二楼,离女生宿舍楼仅十来米远,心想自己是老师,不会有事。结果被无法攻下“黄洋界”的农民看见,拉出寝室,被钢钎、棍棒一顿毒打。尽管赵启忠高喊:“我是高中老师!”仍被打得头破血流,抬到372医院(今武警医院)时,“头已肿得像篮球大,右耳撕裂为两半,耳后至后脑勺裂开口子见到骨头,左右臂被打得皮开肉绽,露出臂骨,左手无名指被粉碎,只有一点皮吊着,浑身上下淤青满身,衣裤被血凝固”。幸亏抢救及时,否则当年便已一命呜呼。

农民军久攻不下女生宿舍,准备纵火焚楼。此消息传至北门桥头,救援方心急如焚,迅疾发起又一轮冲锋。此时已是下午两点。徐家碥乐山一中内的造反派学生冲出校门,在北门桥前的丁字路口与保守派农民遭遇,经过激战,农民退却。一中学生遂与城内救援队伍汇合,人数骤增,士气大振,救援队伍再次发起冲锋。农民军拼命抵挡,双方在北门桥头丁字路口形成对峙。战斗激烈时,各自挥舞战旗,喊声震天,双方你退我进,我退你进,在拉锯战中发起一轮又一轮冲锋。

这场大规模械斗,双方参战人员和围观者不下万人。除手中持有棍棒者外,其余都是赤手空拳,但当天公路两旁堆有很多修路用的鹅卵石,恰好给参战双方提供了武器。距离远,就用石头攻击;一旦靠近,就用棍棒搏斗。每一个回合,都有多人伤亡。

打斗到第四个回合,救援队伍冲过高中,将围堵学校的农民军赶出校园。高中终于得救,一二百名被困达数小时之久的学生,一部分从大门冲出,一部分撞开围墙突围。

在这一轮冲锋中,1110首领黄绍华因冲锋在前,撤退不及,被造反派生擒活捉。

救援方目的已经达到,为避免武斗升级,已有回撤之意。保守派一方不甘失败,经重整旗鼓,动用大翻斗车强行推进。救援方本是自发救人,缺乏统一部署,加之天色向晚,遂撤退至张公桥头。

此前,大约下午五点过钟,有人来告诉刘佳,红会医院躺满了伤员,同学张桂英的妹妹,被钢钎捅死了。她赶过去一看,张的妹妹就躺在红会医院第二进院子里的担架上,脸色卡白,眼睛半开半合。她不忍再看,转身退了出来。

张的妹妹是造反派成员,当天也在武斗现场。双方在高级中学附近拉锯作战时,1110反击,造反派队伍被追赶回撤,人多路窄,相互拥挤,她见路边刚插了秧子的水田空旷无人,也是慌不择路,想从水田中穿行而过。不想下去之后,如入沼泽,步履艰难,被追赶上来的人用棍棒打死。

据事后粗略统计,武斗首日,伤亡者达八百多人。此数据不包括城外攻击一方。城内救援方被当场击打而死者,明确记载的有唐山铁道学院学生张弓,乐山一中学生张桂芝,雨伞社职工姜树清,以及王茂全四人。另有三人,乐山城关镇修建小组的宋德才,是被城外农民军捉去后活活打死的;乐山专区邮电局干部王奠川,是5月16日赶赴夹江向部队告急,17日返回途中被砍死在通江粮站大街上的;尤其痛心者,是乐山卫校教师王宇芬,作为战地救护人员,理应受国际公约保护,竟然也被城外保守派乱棒打死,沉尸于水。

城外保守派一方,死伤人数无资料可查。

我哥恰巧也在那天,受我母亲差遣,到徐家碥嘉乐纸厂去拿烧柴,遭遇突发武斗,道路不通,被堵在城外不能回家。直到晚上天色黑尽,才把衣服裤子顶在头上,从横穿街外面的九码头,顺岷江游回城内。幸好是下水,又幸好自小熟悉水性,才使我们倚门而望的母亲,有惊无险。

武斗首日,造反派最大的胜利,是抓住了黄绍华。黄是一中高66级3班学生,中途参军离校,在部队入党,后负伤退伍,又回一中复学,任团委书记。成绩一般,但人很和气。文革初期赴京串联,成为1110首领。第一天武斗即被造反派活捉,打伤致残。有人描述当时情景,因为毕竟是同学,到底有几分顾忌,故而殴打时,先来套上口袋,再一顿乱捶。2003年,乐山一中百年校庆,黄绍华是被妻子用轮椅推着前来参加的。他腰椎在那次打击中受伤,终生不能直立;有人发现他头部,还残留有几个凹陷的小坑。

此后五十余天,武斗一度升级而为枪声大作。但更多时候,是彼此对峙。造反派沿外城一线布阵防守:东南两面凭借岷江大渡河以作天堑,西北两翼则依托古城墙作为防御工事,居高临下,严阵以待;在嘉乐门、新村、白塔街等路口,就以学校课桌、沙袋、油桶、巨木构筑挡墙设置路障,使其形成一个完整的防御圈,将1110派堵在城外。城内固然不敢贸然出击,城外也不敢轻言进攻。

历史上,乐山曾多次遭遇围城。清咸丰年间,蓝李之乱,乐山被围城108天。民国军阀混战,前后三次围城,短则数天,长则四十余天。文革武斗,是乐山自民国军阀混战以来,所遭遇时间最长的一次围城。

围城期间,城内秩序井然。无囤积居奇,无哄抬物价。一切商铺尤其如粮店,仍营业如常。惟新鲜蔬菜,因围城而无交流,市民只能靠粮店供应的干豌豆、干笋子、粉条,山货铺出售的豆腐乳、豆豉代替蔬菜佐餐下饭。后来围城日久,始有大佛坝、老岗坝农民以小船运载蔬菜,摇橹至萧公嘴一带,卖与城内市民。

六月底,部队强行介入,收缴武器,至7月10日,武斗结束。此后每逢夏季,乡村竹林中常闻一种鸟叫,反复哀鸣:“解放军——,调枪——调炮。”村民说,这都是武斗中死亡者的冤魂变的。

今天回头写武斗首日记事,倘作客观评述,城外围城的组织者要负极大责任。这就譬如双方打架,打完后各回各家,事态便不至于越搞越大。结果一方封堵另一方大门,限制其自由五十余天,其间甚至动用炸药轰门,说上天也是违法犯罪!

2018.9.5初稿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汉嘉女1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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