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有美丑,人有善恶,自古皆然。身处特定环境,最能见世道人心的仁慈与凶残。
反右期间,江苏省成绩太差,毛泽东问省委书记江渭清:“你到底反不反右派?”江说:“要反右可以,请您老人家下令把我调开,另外派人来。因为是我右嘛!您先撤了我,让别人来反。”过后不久,毛泽东派彭真、康生前来督阵。江渭清请彭真给省委常委讲话,传达毛泽东对自己的批评。因为见省委常委和各地市县主要领导中无一人打成右派,彭真不悦道:“江苏为什么不打右派?江苏还有没有右派?”江渭清说:“有右派啊,不过我还没有发现。”
最终,江苏省委内部的反右运动,只批评了几个厅级领导干部的“右倾”思想,并未进一步深究,就连各地巿县主要领导也没有抓一个右派。这全靠了江渭清的保护。江苏省的情况说明,在执行政策的具体操作中,宽严尺度的掌握和一把手的个人品质是密切相关的。
同样的反右背景,当年的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却是主动出击,以锐利的眼光搜寻右派。他亲自挂帅,兼任四川大学反右领导小组第一组长,第三组长是前任校长谢文炳。
反右进入后期,还有两个右派指标没有完成,于是把知识份子的发言记录又审查了一遍。当翻阅到一个名叫戴星儒(时任四川大学校长彭迪先秘书)的材料时,发现他连一句鸣放的言论也没有。李井泉问:“此人为何不发言?”谢文炳说:“此人地主出身,不敢说话。”李井泉叫道:“哎呀,以沉默反抗现实,不是右派是什么!”
谢文炳中共建政前是地下党负责人,对李井泉这样随意确定右派指标,深感不妥,忍不住问道:“李政委,川大教授三分之二都是右派,怎么这么多?如果信得过川大党委,能否给我们一点权限进行甄别一下?”
李井泉看了谢一眼,诡异地笑了,说:“我知道还有一个右派是谁了……”
谢文炳问:“谁?”
李井泉用手指着谢说:“就是你呀,而且是总右派!”
谢文炳闻听如五雷轰顶,目瞪口呆。反右小组当天即宣布撤销谢文炳党内外一切职务,每月发给12元生活费;并给谢文炳大女儿的工作单位发加急电报,令开除撤销其给中央领导任俄语翻译的职务。谢的妻子承受不住打击,很快气绝身亡;谢也郁郁寡欢,两年后含恨而逝。
一样的反右背景,不同的命运结局。谢文炳的悲剧,就在于他工作在四川而非江苏,他面对的上司是李井泉而非江渭清。假如他在江苏,他的妻子会气绝身亡吗?女儿会被撤销职务吗?他会郁郁而终吗?
人性的险恶和良善,真是截然相反。良善者,即便不能扭转全局,也会将枪口抬高一寸。同样是那一年,上海文汇报召集全体党组成员,在市委办公室举行党组扩大会议,讨论给徐铸成划右派的问题。徐铸成是《文汇报》社长兼总编辑,当时正率领中国新闻代表团访问苏联。此前,上海市委第一书记柯庆施已经两次召见文汇报党组书记钦本立,确定将徐铸成划为右派,召开会议不过是走走形式,表示一致通过而已。
然而没有想到,参加会议的温崇实却提出反对意见,说:“徐铸成不是右派!”温崇实在报社担任编委会秘书,刚调来不久,与徐铸成毫无关系,他只是按实事求是说话。大家也心知肚明,所以都一言不发,保持沉默。只有主持会议的市委宣传部副部长陈冰,与温崇实展开了争论。
陈冰认为把徐铸成划为右派罪证确凿。一、徐铸成在上海宣传工作会上的发言《墙是可以拆掉的》是反党大毒草;二、文汇报在鸣放中发表了那么多反动文章,他罪责难逃;三、从历史上看,徐铸成主办的文汇报表现不佳,本来就是右派。
对此,温崇实一一加以驳斥。一、徐的发言是认识上的错误,不能上纲为政治问题;二、文汇报发表的鸣放文章,都是送宣传部审查过的,都是上面同意了才发表的。更何况这段时间,徐铸成不在国内,他根本就没见过这些稿件,怎么能由他负责呢?三、所谓历史问题,文汇报表现不佳,那是因为当年地下党忽左忽右,指导不明,怎么能说徐铸成当时就是右派呢?
结果,双方就在这几个问题上争论不休。温崇实始终坚持己见,据理力争。就因为他一个人反对,徐铸成划右派的事得不到一致通过。这时,市委宣传部部长石西民走了进来,他刚坐下,陈冰就提议举手表决。这一招很厉害,按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温崇实的反对会被否决,对此,温崇实坚持说:“我保留自己的意见。”
石西民扫了大家一眼,见个个沉默不语,他看看表,已是半夜一点钟了,会议开了整整7个小时。他站起来说:“都什么时候了,散会吧。”
徐铸成划右派的事在会上没有通过,但还是被戴上了右派帽子,工资从9级降到了14级,并被清除出《文汇报》。温崇实替他鸣冤叫屈,敌我不分,罪莫大焉,也受到处分,撤销党内外一切职务,赶到资料室当了一名普通资料员。
23年后,右派摘帽,温崇实又为徐铸成的改正问题出面奔走。他找到石西民反映情况,石西民说:“你忘了那天我不是说散会吗?我们没有对徐铸成划右派进行表决,徐铸成的右派不是我们定的。”
温崇实这才明白,他受到处分而没带帽,从编委秘书贬为资料员却没降职降薪,原来是石西民暗中做了保护。徐铸成的右派是上面钦定的,石西民无权更改,但他守住了自己的良知,没有落井下石,一双手是干净的。
2021-03-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