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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乡下婚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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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游者如果在四川的古镇行走,抬了头看,偶尔会发现迎风招展的旗幡上,醒目地书写着“九大碗”三个大字。

退回去几十年,这九大碗其实就是农村里举办婚庆的宴席。往简单了说就是九碗猪肉,只是九个碗里的猪肉内容不一,做法各异。其称“大”者,盖九大碗一般见于农村婚宴喜庆场合,非平常时节所能吃到,故冠之以“大”来区别。

我在《穷吃宴席》中,曾回忆,文革中先是响应号召,糊涂造反。后来无事可干,便纠集身怀艺术细胞的同学,组合宣传队四处巡回演出。一面“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大旗,由谢君等人轮流手持,在北风中猎猎飘舞。所到之处,男女队员倾情演出,工矿、农村遂以包子馒头白肉豆花款待。

再后来下乡当了农民,虽说顶戴花翎镌刻“知青”二字,但享受额外照顾也就大约半年多的光景。当时每月大米、清油、肉食定量供应,虽然不多,但比较纯粹农民,却是多了些猪肉的滋味,让他们很是羡慕。待年终生产队决算,知青正式进入农民行列,所有优待便一律取消。日子久了,才知道肠子缺乏猪肉,人会渐渐变得格外困窘。

农民的情况各有差异,养猪运气好的,一年里杀一两头肥猪,可以换成肉票,陆续反购回来油腻肚子。背时倒灶的,养猪猪死,喂鸡鸡瘟,一年到头就难得吃上几次油荤。

知青大多没有养猪的经验,也缺乏耐性;再说了,自己尚且照顾不好自己,一天到晚烦躁躁的,哪有精力去弄个小猪儿来养着,还要巴心巴肝盼它慢慢长肥?好在家在城里,政府发给肉票,爹妈哥姐总是有点肉吃,实在“寡”得受不了啦,就厚起脸皮回城一趟,好歹打顿牙祭。

乡下人无处可去,吃肉全靠自己。无论运气好坏,骨子里其实个个缺乏油气,倘若有些差异,莫过是程度深浅而已。

但乡下人有一机会,可以相对痛快的吃到较多的猪肉。每逢谁家打发闺女,或是迎娶媳妇,再穷的人家,也要设法操办几桌酒席。别一地方如何叫法我不清楚,在我下乡的村子,以及附近方圆很广的区域,这种婚宴有个特别响亮的名称,就叫做“九大碗”。赴宴者走在路上,有人问他所去何为,则一概兴高采烈地答复,吃九大碗去!

能被邀请吃九大碗的,必是有些身份的人物,无论男女,都是当家的主子。遇着殷实人家的婚宴,沾亲挂戚的女眷,一大早就要抵达喜庆人家的柴门,主人家必就准备有醪糟蛋一类的早点,热络络的送到你手上,便就热乎乎的吃了。

这些女人的任务,是要相帮着接待前来贺喜的客人。气派一点的人家,当天的酒席,总要摆个一二十桌。饭桌有限,人分数批,此桌吃罢,彼又登场。一时间人来客往,迎新送旧,撤席布菜,招呼应酬,便成了这些女人的工作。这在当时,便要算很有面子的事情。即便因为操办过度,弄到后来大吃稀饭,也要咬紧牙关硬挺过去。

我下乡时,恰逢寄居在一户比较富裕的农家,又恰逢他家打发闺女,主人就提前知会我说:“明天吃九大碗,你别走了。”

当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沾猪肉,正在“寡”得难受,自然不想拒绝。只是这九大碗如何一种吃法,我就不大清楚。

惦念间已是黄昏时分,便见进来三位厨师,一老二少。老者甩手走路,少者则挑两担办席行头。听人言说,师徒三人俱是对面茶山扁人氏,常年与人操办宴席。碗筷笼屉归他提供,主家只需自备食料。

一顿九大碗最终办成何种模样,取决于两个条件,一是厨子的手艺,二是猪肉的数量。乡下人吃九大碗,丰盛是第一位的,其次才考虑味道。但二者的关系也就微妙。倘若来客能吃到酒足饭饱,他必要挑剔味道,打着饱嗝说,这手艺可以,厨子的声誉立刻不胫而走;否则一句“分量倒是充足,只是手艺差矣”,能令厨子名声扫地,生意也就败了。又倘若主人不是殷实人家,能够支持厨子操刀的猪肉数量甚少,来客不能尽兴,碍于情面,不便评点主人高下,便要特别拿了味道说事,饱嗝自然是无从打起,但赞颂与抱怨却是必然有的。或云“分量虽说少点,但味道可以”,有此褒奖,厨子不算白忙。最倒霉是“什幺九大碗哟,手艺太差”!一世英名,料不定便毁于一旦。

故而厨子一到主家,必先了解猪肉数量,看每桌摊派多少。肉多有肉多的做法,肉少则有肉少的讲究。大约一桌能有个四斤猪肉,最是合适。少于三斤,便难免捉襟见肘。

却说当天晚上,那来自茶山扁的师傅率领两个徒弟,搭起一个临时案桌,拿了数十斤猪肉一阵宰割,就听见剁肉声一直响到深夜。这边儿就拿了笼屉在河里洗净,往灶间里烧它一片旺火,但凡需要提前烹制的品种,比如酥肉、丸子、糖醋排骨,当天晚上便要做好,搁在一旁备用。

如此忙到半夜,手脚快的,即已大体就绪。抓紧时间歪上一觉,睡至凌晨时分,又再次起床生火造饭。

待天色大明,前来吃“九大碗”的,便开始陆续抵达现场,由主人及委托的婆子们出面接待,男人是茶水、香烟,女人则款以自家生产的糖豆、花生之类。来客人人脸上布满笑容,衣服较往日穿的新鲜,猛可一看,相貌便有几分气派,真是应了一句俗话:人靠衣装马靠鞍。

随着来客不断增多,气氛渐渐热烈,常听有人喊一嗓门:“刘三爷!早——”“胡二爷,好久不见……”更有女宾客牵带的小孩,一来便三五成群窜在一处,满地坝里疯耍,拿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四处飘荡。间或就打起来了,便见一小孩哭喊着奔跑过来,扯住女人的衣襟告状:“他狗日的打我!”那边儿就呼应一声:“他抢老子的花生!”

到了大约10点来钟左右,“九大碗”正式拉开序幕。那年月不兴放炮,但喜庆气氛照样浓厚。随着第一批食客被招呼进场,气氛开始进入高潮。其余来客,则暂时散落于房前屋后的竹林丛中,任其联络亲情,聊天自娱。都是乡里乡亲,彼此又大都沾亲带故,平常时节各忙生活,少于见面,如今聚首一处,自然不少话题。加之男女联姻,便又多了一层关系,这是女方大姨,那是男方大舅,点头作揖,颔首示意,都要重新调整面部表情。

却说入席就餐者,围坐一桌,彼此同桌吃饭,少不得寒暄几句。这边儿便见人来人往,拿了九碗猪肉依次端上桌来。男人照例是要喝顿酒的,故而安排上便男女自成系统。女人因不喝酒的缘故,菜一上齐,便彼此举筷,连声说“请”,在一片此起彼伏的客套声中,相互招呼对方下箸。男人们则拿了红苕酒逐个斟满,齐道一声“干!”一仰脖子喝个杯底朝天。待酒过三巡,脸喝红了,话也多了,前朝故事,当今新闻,乡里趣事,个人哀乐,便一概拿到酒席上来演说,就弄到四下里,但显出一派乱哄哄的热闹。

我那天被分配在一桌女客之间进餐。菜端上来时,大家都很客气,我也竭力摆出一副端庄矜持的样子。印象中这些女人都不年轻,大约总在40上下。记得此前曾经闹过笑话,我按理解习惯,以为习俗中多喜欢“十全十美”,中药里有十全大补汤,菜肴中有什锦,为何婚宴不搞个“十大碗”而是“九大碗”呢?房东的答复是,猪圈里的动物才吃“石碗”。于是知道犯了谐音“十”“石”不分的忌讳。

所以轮到下箸夹肉时,我便怀了一份小心,深怕再闹笑话。先就观察别人如何动作,估计心中有数了,才敢随后作出反应。渐渐便看出苗头来了,桌子周边的女人其实并非真正来赴宴的,她们每人都随身携带有一张很大的馍馍叶。吃了大约几口饭的功夫,便都不约而同的拿到桌面上来放着,将九大碗里的猪肉,每一样都夹点来放到馍馍叶里,然后包裹起来,这才开始放心地真正吃起饭来。

我是唯一没带馍馍叶的食客,但我的那一份猪肉,却也没人侵扰,原封不动的留在九个碗中。稍微一琢磨便清楚了,这些女人作为家庭参加婚宴的代表,每人都自觉肩负有一种责任,就是把原本应该在宴席上享用的佳肴,属于自己的一份,尽可能完整的带回去,让家人也能分享。

从人的本性来说,谁都有多吃多占的私心,然而她们居然都能控制自己的贪欲,自觉遵守一种不成文的规矩——即是只拿自己的一份,绝不侵犯别人的权利。譬如肉丸子一碗十六个,咸烧白、夹沙肉每碗十六片,每人就只取八分之一。其余所有菜肴,一律循此办法,一清二楚,绝不浑水摸鱼,都在无形中遵守着一种传统道德。

数十年后,每当我回忆起这一幕时,都不禁为中国普通劳动妇女的诚实,即便在物资匮乏的年代,也决不越界,谨守本分而深感惊讶!

2021-04-27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青衣仙子的一维空间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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