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选择住在办公室,最重要的目的,便是为了省下房租或时间。
2022年夏天,因为家中房屋准备装修后出租,小六举家搬到了六环外的昌平乡下。从住的地方到单位,需要先步行半个小时去公交站,再搭乘公交车来到城区,最后还要在地铁里耗费半个小时。一趟两个小时,每一次上班都如同逃命一样匆匆忙忙。
在公司附近租房当然可以省去许多烦恼,但房租实在昂贵,哪怕与人合租,一个月也要两千多块,而自己到手的工资才不到六千元。尤其她从事的行业,出差是常态,这意味着每个月一半时间里,出租屋都要空置。细细一算账,她马上便意识到:这不等于自己花了双倍的价格来租房吗?
她坚持在城区和郊区之间往返了一阵子,但很快便遇上了一个新问题——公司加班是常态,回去的末班车是晚上八点,哪怕紧赶慢赶,自己依然常常错过。赶不上车时,只能打车,车费就要一百多块,“简直就是在贷款上班”,她觉得十分荒唐。
渐渐地,在办公室凑合一宿的念头冒了出来。第一个晚上,小六全无准备,不知道要睡在哪里,只能坐在工位上,推开键盘和文件,朝着桌面一趴,跟鸵鸟一样,把头埋于双臂之间。这样的姿势很难让人睡得踏实,几次入睡,又几次醒来,一夜处在半梦半醒之间,脑袋昏昏沉沉。不过一想到自己省下的金钱,她又觉得心中格外欣喜。
后来,她开始时断时续以办公室为住所,这样的状态一直维持到十月底。入冬后,北京昼短夜长,下了公交车后,眼前的那段路上不光没有路灯,连人影也罕见。一个女孩子,孤身一人走在黑夜当中,这样的氛围让她十分不安,“就怕突然来个人,把我给噶了,扔河沟里面”。
小六下班的夜路。图/受访者供图
于是她干脆就不回家了,买来了一个瑜伽垫和睡袋,开始在办公室常住。
王森也是被房租一步步逼到办公室的。2017年,因为在老家天津找不到合适工作,他来到北京,进入了一家国企。起初和单位里许多北漂一样,为了省钱养家,他和其他同事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房间,两个大男人同挤一张床,一同分担房租。每月一千多元的花费,对于彼时只有七千月薪的他来说,是承受的上限。
但这样的日子只维持了半年,同事辞职离开北京,他再难找到其他人一起合租,不得不搬到郊区顺义,上班一个半小时,下班一个半小时,挤在公交车和地铁上,像被抽干了空气的气球。
他不怕苦,“反正来北京就准备好了要吃苦”,可有些问题并不是吃苦就能解决的。有一次单位加班,直到十一点才结束,错过了最后一班地铁,他站在单位门口盯着荒凉的街头,心有不甘,又无可奈何,觉得自己成了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那一晚,他被迫在办公室里过夜。然而出乎意料,“住在办公室里的感觉还不错”,不用急着赶公交车,也不用怕上班迟到,一觉醒来,甚至可以有充足的时间在食堂里吃一顿早餐,更何况,不用花一分钱。
犹如发现了新大陆,一刹那,王森就冒出了搬到办公室里的念头。那时恰逢有人离职,留下了一张免费的折叠床,他干脆捡了回来,开始安营扎寨。
和前两位不同,在进入公司之前,老刘就已经做好了打算,自己就要住在公司。
这个决定源自于过往的一段失败经历。2019年,他和朋友一起创业,拿出全部积蓄,加上借贷,在老家那座三线城市投资两百多万,开办了一家教培中心。这个举动虽然冒险,但彼时教培行业十分火爆,也不失为一个前景明亮的投资。然而疫情骤然来临,老刘苦苦维持了两年时间,终于血本无归,借来的钱要偿还,学生的钱也要退回去,他不愿意做“老赖”,不得不走上了打工还债的道路,“自己挖了坑,跳进去了,就自己再想办法爬出来吧”。
还债就像是在完成一套复杂的拼图,一步一步,全离不开算计。2021年底,老刘先在深圳跑了一阵子快递,只因为“对方能够提供三个月宿舍”;接下来,他找了一份销售工作,月薪6000元,驻地北京,那间两室一厅的房子,既是办公室,也被员工当宿舍使用,用不着为了住宿额外花钱,“也还行”;2022年9月,为了多赚些钱,他又跳槽去了另一家公司,被派到了南京,虽然需要租房,但很快,他就寻觅到了一间房子,与四人合租,一个月租金只要800块;在南京做了三个月后,他开始负责起了华中地区的销售业务,日日出差,这回连800块的租金都省了。
然而,个人再如何努力算计,在大环境的碾压下,也是无能为力的。没做几个月,公司效益不好,团队面临裁撤,处于安稳生活中的人大可以选择顺势而为,老刘却不得不争分夺秒,为了接下来的生活好好筹谋。
他再次换了工作,来到北京。可不到三个月,公司高层变动,他莫名其妙遇上裁员,还被拖欠了两万元的报销款。如今提起这段经历,老刘依旧忿忿不满,“一些公司看似正规,其实处处在琢磨着怎么剥削员工”。
对亟需偿还巨债的人来说,赚钱不仅仅是维持生计的手段,也是重回正轨的希望。要回这笔报销款,花费了老刘两个月时间,也改变了他的许多观念,他觉得公司大小无所谓,重要的是“只要能拿到工资,能拿到绩效”。
另一方面,他对开销变得格外谨慎。他想起在南京租房时,一个同事对他说的话:“你可以住在公司啊。”放在当时,这只是一句调侃,但时过境迁,再一次想起来,老刘心中有了不同的念头。
9月份,他入职了新公司,需要经常出差,但也免不了要在北京逗留。入职那天晚上,他拿来了几张硬纸板,在地面上展开,拼出了一张“床”,悄悄度过了第一夜。
住办公室的智慧
办公室是公共场所,没有太多隐私可以容纳。选择住办公室,就必须选择一种极简的生活方式,私人物品没有太多空间放置,欲望也就被无限压缩。唯一重要的,只是如何睡得安稳。
睡过第一天后,老刘就发现了,只靠硬纸板没法长久。地面很凉,也很硬,早上醒来时腰酸背痛。于是第二天,他花了几十块,买来了一个充气床垫,如此将就了两个月,到了冬季,他从家里取来了一条毯子,放在身下,保暖又舒适。
老刘的床铺。图/受访者供图
洗衣服是一个问题,洗澡也是一个问题,但很容易就找到了解决的办法:没有洗衣机,衣服就全靠手洗,夏天时挂在窗边一晚就能干;至于洗澡,则更加简单,干脆不洗,如果天气实在炎热,大不了在卫生间用凉水擦擦身体,也能消暑,反正过不了一两天,他又要出差。
一个月里,他曾经辗转于十六个省份。从4月底到8月初,更是三个多月里,七十几天在外奔波。其实,很难说是因为出差如此频繁,老刘才住在办公室,还是因为住在办公室里,老刘才出差如此频繁。他自己坦言:“如果和同事一样在北京有住所,说不定可以换一个安排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