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周一良结束了他八年的美国留学生活,携带妻儿返回中国。当时,中研院、北大、清华一听说他回国,都争着要他,但周一良出国留学是燕京大学资助的,依约须回燕京服务,所以他如约去了燕大任教。后因房子和副教授职称不能令他满意,于次年转往清华外文系担任教授。但胡适仍希望他到北大任教,结果未能如愿。
胡适认为,周一良是燕京出身研究文史最有希望的人。他懂日、英、德、法、梵、藏等语言,很有天赋。
顾颉刚在他的古代史研究中,谈及魏晋南北朝的研究,也认为周一良对于魏晋南北朝史的研究,贡献之多,仅次于陈寅恪。两人一致的看法,都觉得周一良是继承陈寅恪学术研究的最好人选,一旦假以时日,前途无量。
周一良在清华教书,前后三年,正是中国历史巨变的时段。
那时候国共双方除了在战场厮杀之外,还在另一个战场争夺人才。胡适是希望周一良离开大陆的,但没有做到。对此胡适曾说:“他的没有出来,实在是个很大的损失。”但周一良没有南渡,也是有其原因的。
据他自己说:“国民党专机‘抢运’知名教授,其中当然没有我。进步同学暗地工作进行挽留的,我也不在内。”(《毕竟是书生》)也就是说以他当时的知名度,在国共双方心目中,都还不够分量。
当然他如果想走,是有条件走的。他出身于华北大资本家,经费上是没有问题的。他写信问父亲周叔弢走与不走,答复是不要离开,还给他寄来了一笔应变费。于是,在天地变色的时候,父子两人都留了下来。
周叔弢后来成了红色资本家,在公私合营中,主动放弃定息。1950年被红色政权任命为天津市副市长,第二届全国政协常委,是新政权需要的统战对象,与荣毅仁一样,成为民族资本家的代表。周叔弢比毛泽东大两岁,却多活了八年,92岁时还做了一年的全国政协副主席,93岁病逝。
周一良没有父亲那么当红。1951年,他到四川眉山参加了为期半年的土改,回来以后,学校已经在开展思想改造运动。“我那时候还是比较年轻,解放的时候我才37岁的样子,没有作为重点,重点还是冯友兰他们,岁数比较大的人,我还轮不上。所以,也做了检查,检查思想,从家庭出身这些方面来检查的,触动也不是很大,也没有怎么太感觉到震动。”
非但如此,在52年高校院系调整后,周一良被合并到北大历史系,在内控名单上,属于可以利用的对象而渐被重视,将其提拔为北大历史系中国史教研室主任。
为了不辜负培养,周一良开始主动地洗心革面了。
1953年,他发表了《西洋汉学与胡适》的文章,对一向敬重的胡适进行批判,称其为“文化买办”。1954年,他参加了对俞平伯《红楼梦研究》的批判。1955年文化界又一次掀起批判胡适的高潮,周一良再次投身其中,按上面定下的调子,写了批判胡适的文章。因为表现积极,周一良在1956年被吸收入党,并由教研室主任提升为历史系副主任。主任是翦伯赞。翦伯赞是钦定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在当时处于大红状态,地位很高;周一良位列副主任,说明已经是相当受重视了。而人性的变化也与过去有了很大不同。
1957年整风反右,好友丁则良被诬陷为三人反党集团,丁不堪屈辱,愤而投湖自杀。周一良不但不能为其辩诬,还在批判会上发言,批判好友“辜负了党的培养重用”。
随着运动的深入,周一良的两个妹夫,也因言论获罪。妻子邓懿在向单位领导汇报思想时,提到写信动员在美国的亲人回国,用了谚语“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单位领导认为邓懿“诬蔑社会主义祖国是狗窝”,对其进行批判,并准备给她戴上右派的帽子。邓懿回家向丈夫诉说此事,周一良不但不予安慰,还站在官方立场说话,令邓懿气愤不已,与周一良关起门来争吵。
运动结束,周一良以其坚定立场,安然无恙。但目睹老友屈死,妹夫中箭,妻子横遭批判,他深感世道凶险,自此更加谨言慎行。就连日记,也一改过去的做法,只记何时何地开何会议的流水账,再无任何议论文字。
1958年,在又一波学术批判运动中,入党两年的周一良,竟然毫不留情地响应号召,批判自己的老师陈寅恪。对此,陈寅恪送周一良“曲学阿世”四字,在编订《丛稿》时,将记录与周一良师生之情的序删掉,与之断绝师生关系。
这断绝并非出于个人恩怨,而是能否秉持学术研究时的独立精神和自由思想。陈先生坚持了一辈子,周一良却中途放弃。二人之分道扬镳,就是必然的了。
环境压力,使周一良不断提升“党性”,压抑人性。他声色俱厉地批判他赏识的右派学生夏应元,说夏辜负了他的希望。他批判编写“北京史”的同事,说商鸿逵教授是“黄色文人”。历史系学生张胜建被错划成反革命,分配时学非所用,回校请他帮助解决专业对口问题,他不但不予帮助,还以“大道理”教训张。
此后直到1966文革前,国际国内的学术交流活动,都能频见周一良的身影,其表现十分活跃,不消说是周一良非常春风得意的年代。
直到文革乱起,周一良参加“井冈山兵团”,反对聂元梓,才被突袭抄家。陆平当校长时期,周一良和周培源、侯仁之、季羡林四人都是校方评定的又红又专的教授。陆平被打倒后,四人就成了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各种帽子纷至沓来。周一良从此深陷苦难,被扣上“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反共老手”、“美国特务”等诸多帽子,数不清的大小批斗会接踵而来,“受够了人身侮辱”。“几个人把我按住跪倒在地上听他们咆哮”。有一次“红卫兵揪住我把头往墙上撞,反复多次,撞得我眼冒金星,天旋地转”。还有令人恐怖的“喷气式”,尤其是那种活动的喷气式,“两臂被人抓住,向后高举,脑袋又被使劲往下按,这种姿势下还被推着行走,恨不得几步就趴倒在地,实时又被揪起。”“我向前趴下去,只有嘴啃地,而坚硬的牙齿碰地就不能不吃亏。我游完以后,上下门牙好几个受伤松动,几个礼拜不能咬东西”。
以上受难情景,来自周一良的亲笔记述。这和文革前春风得意的境遇,简直是冰火两重天了。
1969年,混乱的形势渐趋稳定。这一年10月,北大在江西鄱阳湖边的鲤鱼洲和陕西汉中分别建立分校,历史系绝大部分教员都分派到鲤鱼洲分校。周一良被认为是改造好的教授,没有去江西,而是去了北京门头沟开门办学。1970年,开始招收工农兵学员。1972年9月,周一良出任历史系革委会主任。这是过去翦伯赞的职务,此时翦伯赞早已自杀,就由周一良取而代之了。
1972年批林批孔。1973年初,谢静宜奉命组建“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大批判组”。这个大批判组发表文章时,以“梁效”为笔名,取“两校”的谐音。
批判组成员共39人,除军宣队和“掺沙子”进来的工人各一名外,个个都是饱学之士。接到调入的通知,有人欣喜,觉得组织信任;有人勉强,谈不上乐意;有人很不情愿,但也不能抗命。
大批判组撰写的文稿,全是奉命之作,由上面授意,下面根据授意具体阐发。这授意有时候只是一纸提纲,然后聚集一群人展开讨论,鸡一嘴,鸭一嘴,串成一篇稿子。再送往高层过目,或增或删,成为定稿。
这样的文章,完全不接地气,明明民不聊生,却能写成莺歌燕舞。众人看得多了,也就暗地骂声狗屁,不理罢了。等到那四人倒台,审查梁效班子,追究起文责来,才发现梁效发文181篇,仅有一篇短文为一人所写,其余180篇文章,都是集体创作,竟没有一篇是纯粹一人所为。
周一良在梁效中的角色,是负责注释。他和其他注释组成员,并不参与文章的写作,只是注释文章中的古典诗词、典故,或将其翻译成白话。据说,译成之后会送到中南海,由护士念给主席听。几个人的作用,其实就是一本活字典而已,谈不上什么大恶。但让周一良招怨的是,批林批孔动员令发布全国的时候,他被安排站到了前台。
1974年,“梁效”班子根据指示,编了一份《林彪与孔孟之道》的材料,用以证明林彪是孔子的徒子徒孙。这份材料作为当年中央一号文件的附件印发全国,影响之广,起点之高,非一般文章可比。当时梁效的文章,各大报刊都要纷纷转载。
梁效如日中天时,国内媒体,“小报看大报,大报看梁效”,火得一塌糊涂。周一良也跟着火了一把,最火的时候,他和谢静宜一样,是中共“十大”主席团成员。
有一天,在首都体育馆召开万人大会,批林批孔。江青在会上拉长声音向台下发问:“郭沫若来了没有?”万人丛中,站起一个老头,唯唯称在。这一年郭沫若82岁。第二天,大会继续开,坐在主席台上的,有两位“梁效”成员,是奉命来给批判材料中的孔孟语录作注释性讲解的。其中一位,就是周一良。
和台下的郭沫若比,周一良此刻格外风光。这种风光的代价,换来的是四个人倒台后,周一良与另外三位注释组成员,被骂为京城四大无耻。
接下来三年,是持续不断的审查。
充当过梁效顾问的几个人,在北大组织的批判会上,分别受到声讨。周一良一天批三次,魏建功两次。82岁高龄的冯友兰,领导觉得可以不必参加,但群众不答应。所以哪怕七八月的天气,也要天天接受批判。不过,相比文革初期坐喷气式的冲击,这次的批判有了文明的色彩,没有肉刑,是个进步。至于其他审查方式,一仍其旧。隔离、追问、站台、低头,一样不少。
有一天,周一良收到了一封有头无尾的信,展开一看,只有四个字:“无耻之尤。”言简意赅,道尽了对他紧跟上意的谴责。
这种日子,到1980年才告结束。回顾既往,周一良痛苦地承认,自己是“奴才羽翼两兼之”。
他后来更从《袖中锦》得到启发,并治印一方:“祸自上宠。”
至此,经过彻底反思的周一良,似乎有点明白了。
1980年魏建功逝世,周扬在追悼会上见到周一良,安慰他说:“今后要吸取经验教训嘛!”对此周一良在自传中说:“我当时心想:组织上当时调我进梁效,并非个人报名加入,谈不到经验教训。而且,后来你自己不也是被整得人仰马翻吗?你又怎样去吸取经验教训呢?”
这话倒是问到点子上了,可惜没有直接说出。说明只要环境宽松,面对像周扬这样的文艺大领导,周一良也敢于在内心表达质疑了,并非一见领导就吓到腿软,而没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
客观而论,相比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周一良还算是灾难少的。“但恰恰是在他这种还算顺利的学者身上,让我们感到一个时代,是如何将一个学养极好的学者变得平庸起来的。”学者谢泳的这番思考,比一味地追问个人的道德操守,要更有意义得多。
参考资料:
郝斌《截屏再瞥周一良》
《家父周一良的尴尬人生》
《毕竟是书生》
孟彦弘《师友信札日记中所见的周一良先生》
2024年1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