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2年,梁思成在蓟县独乐寺考察。
1930年,日本人关野贞驱车前往清东陵,路过蓟县县城时,见车窗外闪过一座古建筑的山门,气象不凡,他叫司机停下车来,经过一番观察考证,认定山门是辽代建筑。因为忙着要去清东陵考察,关野贞拍下一张照片后便匆匆离去。
第二年,北平鼓楼举办展览,一楼墙上挂着的一幅大照片,正是关野贞拍摄的蓟县独乐寺。建筑师杨廷宝发现后,告诉了梁思成。梁思成立刻赶往鼓楼观看,判定除山门外,其寺庙建筑也很古老。为进一步查明建筑的年代、结构,梁思成决定亲自前往实地调查。
1932年,梁思成约集弟弟梁思达和一位营造学社同仁,从北平乘坐长途汽车,前往河北蓟县独乐寺进行考察。当年的交通不像今天这样发达,汽车一路颠簸,在起伏不平的公路上跑了四五个小时,才到达了目的地。
与关野贞浮光掠影式的拍照不同,梁思成对独乐寺进行了详细测绘。几个人登顶攀檐,爬上爬下,记下了房梁各部位的特征,丈量了每个斗拱的尺寸,绘制了外形与内部结构的全套图纸,拍摄了大量照片,并特地访问了当地的老人,询问相关环境与气候的细节。
这种工作方式,后来成为所有古建筑实地考察的工作程序。
依据调查测绘的资料,梁思成在林徽因的协助下,撰写了《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认为独乐寺上承唐代遗风,下启宋式营造,是研究中国建筑蜕变的重要资料。他判断说,“寺之创立,至迟亦在唐初”,“观音阁及山门皆辽圣宗统和二年重建,距民国二十一年已有948年历史,是我国木建筑中已发现之最古者”。
对于梁思成来说,1932年是他学术生涯的起点,从此拉开了古建筑调查的序幕,踏上了长达十年之久的漫漫征途。这一路相伴而行的,是他的妻子林徽因。
梁思成出生于书香门第,他最初的理想并不是建筑,是林徽因把他带上这条路的。那一年林徽因从英国回来,梁思成前去登门拜访,交谈中,聊到建筑,梁思成非常陌生,几乎一无所知,是林徽因告诉他,建筑是合艺术和工程技术为一体的一门学科,才使喜爱绘画的梁思成萌发了兴趣,立志和林徽因一道,也选择了报考建筑专业。
1925年,正在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建筑学系学习的梁思成,收到了父亲梁启超千里迢迢寄来的一本书:北宋李诫编写的《营造法式》。这本书在沉寂了八百多年后重新校勘发行,其历史价值不可多得,是研究北宋建筑的第一手资料。
梁思成理解父亲寄书的用意,是希望他通过了解宋代建筑,打开研究中国历史建筑的大门。梁思成为此做出了一个填补中国建筑史空缺的重大决定,以毕生的精力撰写一部完整的中国建筑史。
做出这样的决定,注定是充满坎坷而要付出代价的。比较而言,建筑设计师工作舒适、收入优厚、社会地位很高。而研究古建筑,那是没有多少人愿意做的苦差事,野外调查不仅没有常规经费来源,而且极其辛苦危险,稍有不慎甚至可能危及生命。但是对梁启超、梁思成父子,以及同时代跟他们一样抱负的知识分子,彰显民族文化生生不息的光芒,是比生命还重要得多的事情。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是中国学人千百年来绵绵不绝的情怀,也是梁思成今生今世颇具悲剧色彩的追求。
中国古代建筑绝大部分是木结构建筑。在中国漫长的历史中,皇朝更迭,都有毁灭前朝建筑的传统,成王败寇,“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在海外建筑学家眼中,中国古代的木建筑极其罕有。日本学者常盘大定甚至判定,中国境内保存最古的建筑只是辽代的,即公元1038年建成的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殿,他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中国和朝鲜境内一千岁的木料建造物,一个也没有。而日本却有三十多所一千至一千三百年的建筑物”。这让日本人很骄傲,他们现存的唐代建筑,比中国现存的木结构建筑,高出了好几个等级。
但是梁思成不信。
为证明自己的判断,从1932到1937年,梁思成、林徽因走遍中国北方大地,进行野外考察测绘。梁思成的第一站就是蓟县独乐寺。林徽因刚生下第二个孩子,没能随同前往。梁思成在《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中描述说:“独乐寺观音阁高踞于城墙之上,老远就能望见。人们从远处就能看到它栩栩如生的祥和形象。这是中国建筑史上的一座重要建筑,第一次打开了我的眼界。”
梁思成测绘图:蓟县独乐寺观音阁
接下来风尘仆仆的岁月,梁思成与林徽因四处奔波,不断积累起撰写“中国建筑史”的素材。1937年6月底,梁思成一行到达五台山脚下的豆村。夕阳的余晖中,前方有一处殿宇,闪耀着迷人的光亮。梁思成用“咨嗟惊喜”来形容他们进入五台山佛光寺大殿时的心情。后来他在《记五台山佛光寺的建筑》中写道:“这不但是国内古建筑之第一瑰宝,也是我国封建文化遗产中最可珍贵的一件东西。佛殿建筑物本身已经是一座唐构,乃更在殿内蕴藏着唐代原有的塑像、绘画和墨迹,四种艺术萃聚在一处,在实物遗迹中诚然是件奇珍。”
梁思成测绘图:五台山佛光寺大殿
梁思成有理由欣喜异常,因为他找到了实物证据,打破了海外学者对于中国古代木建筑最早只能是辽代的结论。
完成考察测绘的这一天是1937年7月5日,这是梁思成和林徽因人生中最辉煌的一天。然而两天之后,“七七事变”爆发,他们,连同整个国家的命运,都发生了急剧的逆转。
1937年9月,梁思成、林徽因踏上南渡流亡旅途。他们拒绝了费正清、费慰梅夫妇提出的邀请他们去美国避难的建议。
费正清是20世纪美国最负盛名的中国问题观察家、汉学家。1932年他初来北平时,还不到25岁,是牛津大学的一名博士,研究方向是中国问题。面对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他不免有点初来乍到的茫然。而就在他渴望融入中国社会的时候,他认识了梁思成、林徽因夫妇。
这对年轻的中国学者,迷人而热情,优雅而高贵,身上有一种中西合璧的独特魅力。他们在美国生活过许多年,能讲一口漂亮的英语。那时候,费正清刚刚与费慰梅新婚,两对异国夫妻一经接触便非常投契,从此结下长久而深厚的友谊。
梁思成为两位美国朋友分别起了中国名字:费正清、费慰梅。林徽因拍着手,欢快地对他们的新朋友说道:“两个名字都好!很适合你们!”刚生下第二个孩子梁从诫不久的林徽因,正洋溢着一种母性的美丽,柔和、清艳,如同正当其时的向日葵,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在西总布胡同梁家热闹而温馨的客厅里,费正清结识了越来越多的朋友:金岳霖、钱端升、张奚若、周培源、陶孟和、陈岱孙……他们组成了北平最有魅力的知识分子圈子,这些人对费正清的学术研究形成了重要影响,也让他深刻地了解了充满魅力的中国。
眼见中国即将陷于战火,费正清夫妇发出了诚恳的邀请。
面对老友的一番好意,梁思成最终还是选择了拒绝。他在给费正清的信中写道:“我的祖国正在灾难之中,我不能离开她,假使我必须是在刺刀或炸弹下,我也要死在祖国的土地上。”
从此,梁思成同林徽因,踏上了颠簸流离的艰难旅程。
在昆明,他们所服务的中国营造学社经费几遭断绝,有时连薪金也发不出来,梁思成只得变卖衣物维持一家生计。那时,林徽因时常卧病在床,梁思成患了脊椎软组织硬化症,最痛的时候,他只能用一只花瓶抵住下颚才能伏案工作。
再后来,他们又迁居离四川宜宾19公里处的江村李庄,即便文雅如梁思成,也只能称之为“鸟不生蛋的该死小镇”。而林徽因则在给费慰梅的信中这样描述:尽管我百分之百地肯定日本鬼子绝对不会往李庄这个边远小镇扔炸弹,但是,一个小时之前二十七架从我们头顶轰然飞过的飞机,仍然使我毛骨悚然,有一种随时都会被炸中的异样的恐惧。它们飞向上游去炸什么地方,可能是宜宾现在又回来,仍然那么狂妄地、带着可怕的轰鸣和险恶的意图飞过我们的头顶。我刚要说这使我难受极了,可我忽然想到,我已经病得够难受了,这只是一时让我更加难受,体温升高,心跳不舒服地加快……眼下,在中国的任何角落也没有人能远离战争。不管我们是不是在进行实际的战斗,也和它分不开了。
抗战最艰苦卓绝的时候,儿子梁从诫曾经问母亲,要是日本人打到四川了,我们怎么办?林徽因平静的回答说:中国读书人不是还有一条老路吗?咱家门口不就是长江吗?
这样决绝而惊心动魄的话,从一个明媚娴静的女子口中说出,是中国知识分子节操的一个惊心动魄的注脚。
1942年11月4日,时任美国驻华使馆新闻处处长的费正清,在李庄再一次见到了他在中国最好的朋友梁思成、林徽因夫妇,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后来在《费正清对华回忆录》一书中写道:
(他们)傍晚五时半便点起了蜡烛。没有电话,仅有一架留声机和几张贝多芬、莫扎特音乐的唱片;有热水瓶而无咖啡;有许多件毛衣但多半不合身;有床单但缺少洗涤用的肥皂;有钢笔、铅笔但没有供书写的纸张。他们都已成了半残的病人,却仍在极端艰苦的条件下致力于学术。……我深深被我这两位朋友的坚毅精神所感动。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他们仍继续做学问。倘若是美国人,我相信他们早已丢开书本,把精力放在改善生活境遇上去了。然而这些受过高等教育的中国人,却能完全安于过这种农民的原始生活,坚持从事他们的工作。
环境艰苦的梁思成夫妇,再一次婉谢了美国朋友资助林徽因到美国治病和工作的建议。费正清感慨地说:“你们这一代知识分子,是一种不能移栽到异国的植物。”
同样目睹了这一切的费慰梅写道:“就在这种境遇之下,既是护士,又是厨师,还是研究所所长的梁思成,正在撰写着一部《图像中国建筑史》。”
1946年完成的这部书稿《图像中国建筑史》(A Pictorial History of Chinese Architecture),是梁思成生平唯一的英文著作。它是梁思成、林徽因夫妇和他们的同仁,经过长达十年的田野考察,在全国两百多个县、市考察和测绘数以千计古建筑的心血结晶,通过精心绘制的手绘图和建筑实景照片,以及简短扼要的文字,向西方读者介绍了关于中国古建筑的演变历史。
这部《中国建筑史》,也填补了国内学术的空白。
最让人叹为观止的是书稿中的插图。梁思成和他的助手莫宗江等人利用人工控制墨水量的鸭舌笔和墨线等简陋的制图工具,绘制出了当时达到世界先进水准的建筑图纸,构图之精准、细节之精细、图片之精美,都令人惊讶不已。他们笔下的中国古建筑测绘图,一方面秉承了西方建筑学的制图手法及其蕴含的西方古典主义美学精神,另一方面又创造性地融入了中国传统工笔和白描的技巧,更好地呈现出中国古建筑独特的美感,这在世界建筑史经典著作的插图风格中也可谓独树一帜。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谁也想象不到,这些极富学术价值的珍贵书稿和照片,会与它们的主人一样命运多舛。
还在1937年离开北京之前,梁思成曾将此前五年用莱卡相机拍摄的全部古建筑底片存入天津一家银行的地下金库,以为万无一失。他怎么也想不到,抗战结束后,所有底片已经在1939年全部毁于大水。他随身带着的那些照片,遂成为海内孤本。
1947年春,刚刚从连年兵燹中稍得喘息的梁思成,应邀到耶鲁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访问,他将《图像中国建筑史》文稿、精美手绘图纸和照片带到美国,希望能得到出版的机会。几个月后,他突然收到电报,林徽因旧病复发,需要立即做大手术。忧心忡忡的梁思成无暇他顾,于是把《图像中国建筑史》的全部图纸和照片托付给费慰梅,只带走了文稿,以便在归国途中加以修订。
费慰梅没有想到,这一次竟是她和费正清与梁思成的生离死别,而《图像中国建筑史》的书稿和图纸,则经历了戏剧化的悲欢离合。
回到国内的梁思成,很快沉浸在中国社会个人生活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中。直到林徽因去世三年后,梁思成才想起了他寄存在费慰梅那里的图纸、照片和他十年前的宏伟出版计划。1957年3月,他托人捎信给费慰梅,要求将手绘图纸和照片退还给他。由于当时中美不曾建交,费慰梅只能按照梁思成提供的地址,将这些图纸和照片邮寄给了一个在英国的华裔学生,再由她辗转交给梁思成本人。
然而从此天山远隔,阴差阳错,造化弄人,直到去世,梁思成也没能见到这批让他死不瞑目的资料。
1971年4月,美国乒乓球队访华,隔绝了二十二年的中美交往大门由此打开。趁此机会,费慰梅给梁思成写了一封信,表达了与费正清重访中国的强烈愿望。她不知道,此时身染沉疴的梁思成已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虽经周总理关照住进了北京医院治疗,但仍需不断“交代罪行”。早在1968年,梁思成就在一份交代材料中写道:
大约在1951年秋,费氏夫妇来信称,在朝鲜战争中,中国方面是“侵略者”,我当即复信义正辞严地予以驳斥,并正告他们:从今以后,他们和我已是敌人,和他们绝交了。1955年,我妻林徽因逝世,他们又来信吊唁,我就根本没有理会他们。
病中的梁思成收到费慰梅来信后,将其译出交给了清华大学建工系革委会,同时附上一信,表示:“断交二十余年后,在今天新的形势下,特别是在总理接见了美国乒乓球运动员之后,(费慰梅)又来信,并流露想来的意思。应如何处理?是否要答复他们?请指示。”
信交上去后,石沉大海。
梁思成没能等到中美建交的那一天。逝世前,他对夫人林洙说:“等到中美建交的时候,你一定代我向费正清先生和夫人祝贺,并要回《图像中国建筑史》的手绘图纸和照片。”
1972年1月9日,梁思成在北京逝世。
一个多月以后,美国总统尼克松乘专机抵达北京。这是历史上美国总统第一次访问一个没有正式外交关系的国家,世界政治格局由此发生巨变。
1979年1月1日,中美两国正式建立外交关系。林洙当月便致信费慰梅:“我怀着极其激动的心情,向你和你的全家热烈的祝贺中美两国建交。同时我也有些悲哀地想到我亲爱的丈夫梁思成,他没有等到这一天就离开了我们……没有想到这一天竟等了七年才到来。”
收到林洙的来信,费慰梅大吃一惊,手绘图纸和照片竟然没有回到梁思成手中,而他已经过世七年。为了完成老友三十年前的嘱托,费慰梅执着地寻找每一个机会,打听当年那个身在英国的华裔女生的下落。
1980年,在一个朋友的帮助下,费慰梅找到了华裔女生在新加坡的地址,更令她惊喜的是,当年她亲手寄出的那个邮包,在历经三十三年的沧桑后,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个华裔女生的书架上。
这真是天意!梁先生倘若地下有知,定然可以含笑九泉瞑目安息了。
终于,邮包被送回北京,与清华大学保存的梁思成《图像中国建筑史》文稿重新聚首,珠联璧合。时任清华建筑系主任的吴良镛委托费慰梅将《图像中国建筑史》在美国编辑出版。1984年,英文版的《图像中国建筑史》由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出版,出版当年即获得“全美最优秀出版物”荣誉,麻省理工学院出版社亦因此书于同年获得美国出版联合会专业和学术书籍的金奖。
梁思成先生手绘图纸原件,后由林洙捐献给国家图书馆。2015年,《梁思成〈图像中国建筑史〉手绘图》由读库重印出版,林洙女士特意请国图翻拍了原作交由读库使用。这次由读库印制的图案,其清晰度、还原度,要好于当年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版本。
从这批图纸中可以清晰地勾勒出中国古代建筑史的概要,即便不看任何说明文字,单是欣赏这批插图,也能对中国古建筑有个粗略的了解。尤其是当中许多专门绘制的“综合集成式”插图,把一批经典建筑或者单座重要建筑的不同图纸,通过精心编排构图,组合成一幅完整的大图,并且在图中加入中英文双语解说,图文并茂,信息量很大。可以说,这批图纸既是赏心悦目的画作,又是对古人营造秘诀的图解。
《梁思成〈图像中国建筑史〉手绘图》采用大开本线装,出版方特意制作了牛皮纸函套来保护,并做了一个小题签,方便读者日常收纳之用。
封面用纸采用带纹路的特种纸,绵软有韧性,质感很好。内文用的是75g仿古轻型纸,全书一共三十五张筒子页。筒页线装,能舒展摊开。页面图案,保留了原图纸的纸色和图上的印记,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当年的笔触。
今天建筑系的学生,可以轻而易举地买到进口的各种粗细规格的针管笔或是一次性墨水笔。但却再也画不出像梁思成先生那么精彩的鸭嘴笔手绘图了。
2020-08-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