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贪腐并非实施“玻利瓦革命”的轻微副作用而已。在独裁统治取代民主以后，贪腐就是统治的核心，委内瑞拉人民都很清楚。正因如此，二○一三年查韦斯去世、马杜洛接任总统后的几个月间，委内瑞拉各地才会接连发生多起激烈示威。当时的气氛是，这个政权应该会就此终结，许多人也都这么以为，结果却不然，因为“独裁者联盟”就是会在这种时刻出手相助。
在国际制裁之下，一个流氓政权要如何存续？贩毒、非法采矿、勒索、绑架、汽油走私这类新的资金来源很有用。委内瑞拉菁英阶层的不同成员、在不同时期都尝试过这一切非法手段。多名军方将领、前部长与安全部门官员都曾被怀疑走私古柯碱，也有人确实被定罪。哥伦比亚与委内瑞拉之间的边境，如今遍布遭非法开采且未受监管的金矿。从机场到卡拉卡斯市中心的那段公路，迄今仍公认是绑架横行的区域。我造访时，朋友都建议我在白天飞抵当地。
不过，独裁者联盟的成员还有其他选择。他们在其他受制裁的国家当中，都能找到朋友和贸易伙伴，这些企业不仅对政府贪腐不以为意，还乐于助长贪腐，并亲自参与其中。当北美、南美和欧洲的企业开始撤出委内瑞拉，忧心局势不稳定与风险升高的时候，俄罗斯有多家企业进入委国市场取而代之，有些企业是主动这么做，也有些是代表俄国政府。俄罗斯石油公司、俄罗斯天然气工业公司（Gazprom）、卢克石油公司（Lukoil）和俄英合资的石油公司TNK-BP都投资于委内瑞拉的石油业、农业乃至于制造业。获得政府补贴的俄罗斯谷物增量出口到委内瑞拉，取代了先前来自美国和加拿大的谷物。来自俄国的汽油成为委内瑞拉市面唯一能买到的汽油。价值约四十亿美元的武器和军备也找到管道运抵卡拉卡斯，其中包括十万枝AK自动步枪、二十四架战机与五十架直升机。
由于国际机构对于贷款给委内瑞拉渐趋戒慎，于是中国出面取而代之。当时中国是无条件放贷，并未要求委内瑞拉实施经济或其他方面的改革作为交换。查韦斯和继任者马杜洛因此得以拖延一切财政上的清算重组措施，继续实施那些最终会摧毁国家经济的政策。到了二○一三年与二○一四年，中方终于意识到，委内瑞拉恐怕永远偿还不了三百亿美元的贷款；而中国融资支持的一条造价惊人的高速铁路也永远不会完工（这条高铁原本将穿越人口稀少的委国南部平原）。委内瑞拉的承包商签约后就卷款潜逃了。
这种贪腐手法显然连中国投资人也没见过，于是他们开始要求改变政策。一些中国官员终于意识到政府治理有多重要，他们甚至曾与委国的反对派秘密对话。但中方并未因为这些忧虑就停止向委内瑞拉出售监控科技、群众控制设备和防暴装备，还有水炮、催泪瓦斯枪，以及可以阻止民众加入示威人群的巨型活动墙—这些都是有助于防止反对派夺权的工具。
古巴也和中国一样，因为经济和意识形态原因而支持委内瑞拉。自查韦斯就任总统以来，两国就因共同的反美目标而连结。委内瑞拉将经过补贴的本国石油供应给古巴；古巴政府的回馈则是向委内瑞拉提供军人、警察、维安与情报专家（有些是要取代查韦斯不信任的那些人），还有体育教练、医生和护理师。古巴间谍也协助委国政府打压军中不时爆出的异议声浪（军人家属也会受到粮食短缺和各种民怨的影响），古巴还教委国政府怎么利用粮食短缺：将粮食配给发给支持者，反对者则受到惩罚，禁止领取配给。古巴已经学到，饥馑与营养不良也可以当成政治手段。
相较之下，委内瑞拉和土耳其交好似乎就不是源于意识形态，而是因为土耳其总统艾尔段（Recep Tayyip Erdogan）与马杜洛有个人层面的连结。两人都厌恶本国国内的民主和反贪腐运动，都觉得全球成熟民主国家对自己“不尊重”。艾尔段二○一八年访问卡拉卡斯时，宣称他和马杜洛都受到羞辱：“他们有时称我们为苏丹*或独裁者︙︙仿佛我们会在意。”这种感受奠定了双方的友谊基础。委内瑞拉绕过了制裁，出口黄金到土耳其，并换得粮食。
不过，委内瑞拉最不可思议的外交关系，莫过于和伊朗之间密切而深厚的连结。两国在历史、地理或意识形态上其实缺乏共同点：伊朗伊斯兰共和国是一个神权国家，委内瑞拉玻利瓦共和国则在表面上提倡左翼国际主义。让双方关系紧密连结的是石油、反美主义、反对本国民主运动，以及双方都必须学会逃避制裁的暗黑手法。大多数国家的关系是建立在贸易或彼此共情之上，委内瑞拉和伊朗的关系则是基于两国都心怀怨怼，加上暗中进行石油交易的共同利益。
自二○○○年以来，伊朗有系统地增加援助，先是援助查韦斯，然后是马杜洛。伊朗购买委内瑞拉的黄金，并以粮食和汽油回报。据信伊朗也指点委内瑞拉如何打压异议人士。伊朗还帮委内瑞拉建造了一座无人机工厂（但显然不太成功），且供应设备与人力协助委国修复多座炼油厂。而委内瑞拉提供给伊朗的，大概就是帮伊朗支持的恐怖组织真主党（Hezbollah）洗钱，据信也为真主党和伊朗官员提供护照。
单是伊朗做的这些事，就对委内瑞拉政权的稳定发挥了作用。再加上来自俄罗斯、中国、古巴和土耳其的支持，更让极度不得人心的委内瑞拉政权不但得以存续，甚至还能支应其他国家的独裁者。二○二二年十月，五名俄籍与两名西班牙籍石油贸易商因为参与一桩精心策画的阴谋，在美国遭起诉；这桩阴谋是要规避美国对委内瑞拉石油工业的制裁，并绕过美国对俄罗斯出口电子产品及其他科技的禁令。这七名贸易商利用繁复的空壳公司网络（也就是民主世界四处可见、用于遮掩实际所有权人的那种空壳公司），共谋将委内瑞拉石油运交中国的买家，并隐匿原产地。美国司法部的起诉书称，这些石油走私交易的收入被用于向美国企业购买高科技零件，供应给俄罗斯军事承包商；俄国军事承包商则用这些零件制造出杀害乌克兰人民的武器。
这一桩不法计谋被揭露了，但还有多少计谋没被揭露？我们可以想像，各大洲的其他独裁政权依旧在进行着不法计谋。虽然参与者不同、使用的语言不同，但运作的手段几乎一致—例如津巴布韦就是如此。
美国著名媒体人、历史学家暨公共知识分子，普利策奖得主，《大西洋月刊》与《华盛顿邮报》专栏作家。共产政权在东欧倒台时她正以《经济学人》外派记者身份派驻波兰，是第一批带回当地消息的记者。安爱波邦同时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等国际研究院资深研究员，负责研究政治宣传与不实资讯。著有《铁幕降临》、《古拉格的历史》、《红色饥荒》等。
书名：《独裁者联盟：专制政权如何互相帮助与布局跨国金权网络》
作者：安爱波邦（Anne Applebaum）
出版社：卫城
出版时间：2025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