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吞并台湾的野心与欲望从不是房间里的大象。以“共机”为关键字在中央社APP搜寻,三月以降,日日都有共军机舰甚至空飘气球扰台、国军严密监控应处的新闻;一月时,高检署起诉收受中共资金、意图整建武装组织作为中共袭台内应的相关人员,领头者甚至是国军退将。此外,具争议性的“灰色作战”更是层出不穷,似乎将要麻痹台澎金马居民的身心,只怕“放羊的孩子”寓言的效果会在最不应该时浮现。
中共并台野心有历史、意识形态与利益考量
但另一方面,中国的步步进逼,却又不仅仅是近年来针对“伤害中国人民情感”的“分裂主义分子”的新举措——回顾历史,国民党内战失利败逃来台,共军持续穷追不舍,更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宣布成立的同月发动袭击(古宁头战役)。尽管最后由中华民国金门守军取得胜利,解放军不得不接受隔海遥望的现实,解放军仍在数年后陆续发动大二胆战役、九三炮战及八二三炮战。国民党方面则以高压军事手段防堵任何可能威胁,甚至以百姓的生命、财产与自由为代价。
尽管过去有相当时间,两岸未有一方具有单方面改变对峙情势的实力与条件,然而,不可否认的是,解放军的实力已不可同日而语。如今解放军是地球上人数规模最为庞大的武装力量,近年更新增火箭军与战略支援部队。此二者作为与陆、海、空三军并列的新军种,在在体现其提升总体作战实力的决心——“必须夺取台湾”已昭然若揭。
问题是,为什么“夺取台湾”是“必须”?
为了回答这个问题,我展开一系列探察。目前,我认为有余茂春、华安澜论述特别值得注意。二者皆有显赫资历与丰富学养,并且积极以提醒台湾社会重视中国威胁与呼吁国际民主政体关注台海局势为己任;更重要的是,余氏(美国海军学院教授、川普第一任期国务卿蓬佩奥之首席中国政策顾问)与华氏(Alan Wachman,2012年逝世,时任塔夫兹大学国际政治学副教授)对于中国“必须夺取台湾”的解释却是大相径庭。
首先来看余茂春。
早在2023年四月,余茂春便在《台北时报》刊有一篇名为〈Why Is China So Obsessed with Taiwan?〉的评论,其中列举的四大理由分述如下。
余茂春着重于中共马列主义的运用
第一,中国共产党将收复台湾视为其“解放”论调——也就是,将全世界受资本主义荼毒的受苦者解放出来──至为关键的一步;其次,习近平主政下的中共笃信“东升西落”。作为过去毛泽东时代“东风压倒西风”宣传在当代局势的呼应,习意图透过攻占台湾向世界证明作为强权的中国,具有巨幅牵动世界局势的实力;第三,中国担忧台湾所采行的政治制度与开放的社会氛围会持续影响其管辖的广大群众,因此必须透过攻占台湾来消除台湾对中共治下群众的启发甚至煽动:最后,为了支应当局对台的野心与迷恋,解放军的发展不仅超越应对潜在台海冲突的需要,更已朝往不惜与美国一战的方向推进。
换言之,余茂春直接点名中共的意识形态、乃至于将意识形态目标化为现实的种种手段,正正说明为何中国必须“缠着台湾不放”。
另外,在今年的三月三日,余氏也在《华盛顿时报》发表〈A War Built on Fiction: China's Baseless Claim over Taiwan〉。该文驳斥北京藉以持续施压的领土主张(即台湾是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更指出“中共认为自己正与自由世界进行一场意识形态之战,而美国是其主要对手。台湾是一个蓬勃发展的民主国家,既是全球商业和科技革命的重要参与者,也是美国的重要伙伴,因此对北京的威权模式构成了直接挑战。这就是为什么中共如此决心要将其控制在手中。”
稍后的三月五日,余氏更在其官方 X(前推特)账号发布〈China's Obsession with War Rhetoric: A Legacy of Ideology and Legitimacy〉。文章首先引用中国驻美大使馆“如果战争是美国想要的事情⋯⋯,我们都准备好战斗到底。”的 X推文,说明遵循着马克思列宁主义原则的中共将“治理”视为必须与对手斗争至你死我活境地的零和游戏,并强调:正是由于中共之治理欠缺民主正当性,因此必须维持“不可战胜、不可阻挡”的幻象以维系其合法性;此文也呼应2024年四月余氏发表在胡佛研究所的投书〈The Importance of Being Communist—Evolution of China's Ideological Orthodoxy and Its Vision for Global Dominance〉——一则以简短文字精要说明中共意识型态及局势演变的评注。
透过以上整理不难发现,余茂春的论点聚焦于中国共产党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源流,并指出,中共致力于突破“围堵”、发动世界性革命之心态,致使其必须将地理上近在咫尺、治理上远在天边的台湾纳入管辖——为拯救并领导“人类命运共同体”开第一枪。
如此,让人不禁好奇,倘若未来统治广袤中国大地的政权易主、继任者不再以马克思列宁主义为依归,台湾有否可能超脱来自海的另一边的威胁?或至少,有否其它观点能够回答指出中国侵略台湾之“必要”?华安澜早在2007年发表的《为什么是台湾?中国领土完整的地缘战略理由》提出的主张深刻而有洞见,尽管并未令人舒心。
华安澜认为掌控台湾是大陆政权视为其安全屏障的顽强认知
一言以蔽之,华氏认为北京对台政策、或说将台湾纳入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一切手段并非出于意识形态,而是数百年来大陆上的中华政权将台湾视为其安全屏障的顽强认知。在此认知下,大陆上的中华政权必须将掌控台湾——或至少确保台湾不受他人掌控——才能确保大陆的安全。中国共产党领政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不过是这艘疾驶的快艇最新的舵手。
自建国起,中国的领袖便不断表达“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中国必须统一”的观点,至于如何统一,则能梳理出“硬—软—软硬兼施—硬”的变迁过程。
与余茂华的论点不同,华安澜在书中更详细界定出所谓“解放”论调存在于内战后两岸分治的最初三十年;即使中华人民共和国已在1971年取代中华民国的联合国席位,成为中国的唯一合法代表,中国是直到1978年与美国建交才暂缓军事手段,也就是终止对金门列岛的“单打双不打”。
中共当局接着判断,愈发孤立于列国体系的台湾当局最终将投入中国怀抱,武力于是不再必须。但是,随中华民国第一位台湾出身的总统李登辉就任,其一系列弹性外交、务实外交的手段无疑扩展了在台湾的中华民国的“国际生存空间”,却也令中共当局认识到,李登辉不过是破坏领土完整的“分裂份子”,其“实质台独”的立场一览无遗。两岸具官方色彩的高度交流遂戛然而止,对立更在1996年中华民国第一次总统直选的台海导弹危机中升到最高。既然和平统一主张与软硬兼施手段无疾而终,如今,中共官方主张“硬的更硬”,于是解放军各方面实力大幅提升。
然而,华安澜在《为什么是台湾?》的贡献并非仅止于爬梳中共建国以来的政策与领导阶层心态演变,而是强调地理与1949年以前历史变迁所形成的综效对于当今纷争的解释与启发。
大航海时代以来台湾愈发凸显其地理重要性
事实上,华氏提到“从历史里显现的是中国统治者对于该岛战略重要性的一套关注模式,这份重要性源自台湾的位置。激起这份关注的,几乎总是对于某个外来势力试图将台湾纳入其战略领域,及/或利用台湾为‘桥头堡’影响该势力对中国的认知”。
以荷兰东印度公司试图占领澎湖,藉以打破葡萄牙借由领有澳门垄断对明帝国的贸易而未果、退而求其次占领台湾西南沿海地区为滥觞,稍后的郑氏政权更在郑森、郑经父子的经营下持续对甫入主中原的满洲人发起“驱除鞑虏”、“反清复明”的挑战;尽管郑氏政权在施琅水师的攻击下覆灭,令此一危机似乎暂时解除,明治维新后的日本帝国却又来势汹汹,利用琉球渔民失事为掣肘,终于迫使清廷建台湾为一省。
数十年后,当轰炸上海的日本军机从台湾基地起飞,一系列外患压力不得不让时任 中共领导人蒋介石在其著作《中国之命运》记述道:“河淮江汉之间,无一处可以做巩固的边防,所以琉球、台湾、澎湖、东北四省、内外蒙古、新疆、西藏,无一处不是保卫民族生存的要塞。这些地方的割裂,即为中国国防的撤除”,并且,开始斡旋于其他列强之中,为可能迎来的战争胜利设想“收复1894年甲午战争以来的全部失地”的未来;也正是此时,中国共产党也一改过往对于日本战败后中国是否纳台湾为领土的消极态度,积极考虑将台湾视为失地、因而必须收复的见解。
中共何以背弃由共产国际所启发的指导:“少数民族有权自决,重申中国对台湾主权则是令人不齿的帝国主义行径”?确切的原因固然错综复杂,至今仍赖进一步考究,但华氏于文中引述中国共产党“聚焦于眼前,而不顾一致性”,并简结道“中共理直其壮地出于政治投机而行事”。正是地缘战略理由所牵动的巨大效应,在他看来,中共只是表面上以意识形态的传承为原则,事实上种种手段均无不考量其实际利益。
了解历史与现实才不致被红色中国所惑
当然,余茂春、华安澜的论述各有优势与局限。面对瞬息万变的局势,台湾为何对中国至关重要是复杂而无法轻易回答的问题,但至少,两方的论点为亟欲了解历史与现实、愿意付诸行动希求扭转局势、不惜以一切可能保卫家园的有心人士而言,是通往广阔认知世界进行深度探索的门票:有志者不妨揉合双方长处以求对情势有更全面的理解。
举例而言,正召开的中国“全国两会(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便是最近值得关切的内容。即使中国近年甫经历一场权力风暴,令习近平得以收拢权力核心并无碍地步入第三任期,导致会议相较过往稍嫌平淡,但是,两会中可能释放关于中共官方对于俄乌战争在内等国际情势的研判以及对台政策的方针。又是一次检视中国对台野心与欲望的时刻——不论由意识形态观点切入、抑或由地缘战略理由探讨。
正是因为中共官方不论透过对内的宣讲文件或对外的外交发言,其呈现过程往往致力于令其叙事逻辑前后一致。着重于官方口径的连贯性,一方面是为了(至少在表面上看来)维持其党内对于修正主义路线的批判传统;另一方面,乃是为了局势所需、必须出于政治投机或利益考量进行路线转向时,仍能符合宣传上的政治正确以弭平来自群众或是党内竞争派系的质疑声浪。
其次,当中共不断利用其意识形态追求统——不论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式的、或是民族主义式的——强化并合理化其侵略意图与侵略行为且谋求其地缘政治利益时,理当作为反侵略者、反压迫者的台湾人更应该坚守民主、自由、人权、多元、开放、包容等价值;自信于一个民主政体、一个开放社会进行内部纠错、渎职者汰换、意见交流、协商与共识凝聚的机制,以及积极走入世界——作为“世界的台湾”的成就。
认识中国的侵略理由、主动积极应对,如此,是为构筑一种反侵略者的心境。
作者是赛夏人也是台湾人,1998年生。目前任职于非营利组织,从事社会工作。国立台湾大学社会工作学系学士、圣路易华盛顿大学布朗社会工作学院社会工作学系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