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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斯达:中国化的西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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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越来越像中国。西方不是那么容易有独裁者,但文明上,人类社会的堕落形态都是殊途同归。

文明的发展阶段,好像都是“质”与“文”不断交替——草创阶段与繁荣阶段。在草创阶段,通常都是伴随战争;官僚架构和法令相对简单;社会的观念不会很复杂,还未到分化阶段。不论是统治者和民间,都是一股创业之风,大家在泥泞里打滚出来,多数比较务实。一个文明发展到后段,就会充满观念上的矫饰,一切事物包括政治都会出现泛道德化,有“文胜于质”的衰世景象。

苏联倒台之后,福山马上就认为历史将会终结,但后来成为思想界的笑谈;日本的年轻学者与那霸润还更厉害,指出一千年前的宋朝,已经完成了历史终结。在北宋开始的中央集权、文官政治、经济自由化、科举取士、身分自由流动,业已完成“可持续的集权体制”。

如此听来,其实也开始有现代社会的苗头。然而理学和重视道统道德的风气,也碰巧是北宋开始的。“历史终结”和政治生活道德化之间,似乎互有相关。是不是历史已经终结,体制和观念的斗争已经分出胜负,反而会滋生包揽一切、天罗地网式的道德政治学?当一个国家的人认为自己已到达了人类文明的顶峰,外在已经没有可以征服之处,人们关注的重点就会转移到内在领域,即精神世界、观念以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和秩序。理学最后去到变成吃人礼教,是因为它开创的时候,是为了“纠正”五代十国的实力山头主义。

宋初的历史学家要重写历史,寓史于教,特别写臭像冯道这类不断转老板的政治家,就特别强调忠君爱国,后来道德规范也伸展到平民生活的各个层面。日本也是这个原理,作为社会阶级的武士,历史比“武士道”古老得多。“武士道”是为了在行为上心理上规范武士而被推广,因为武士已经登堂入室,掌握了政治走向。五代十国之后的道德政治,也就是宋朝的“武士道”,要社会菁英不要随随便便就打算改朝换代,要好好做人。也就是说,道德教化通常是为了阻碍社会进化得太快。国家创制之后,制度移动得很慢,内部改革通常是失败。如果官僚制度失去技术创新的能力,而社会的发展却制造了新的历史问题,就会出现动乱。

宋朝体制作为“历史终结”,以及宋明理学(强制而有力的道德同化),都是同时发生,并一直为后世所传承。黄仁宇《万历十五年》讲李贽的那一章,便讲及他思想上的痛苦来自于明末的整体。那个时候,人们为了符合集体的风俗和古老的孔孟之道,只能将私人欲望和个人权力收藏起来,久而久之大家都是口里一套、心里一套,不可能成为心口如一的君子。然而正统的思想,就是鼓励士人成为君子。

黄引李贽“自我批评”的一段,就十分惊心动魄:“志在温饱,而自谓伯夷叔齐;质本齐人,而自谓饱道饫德。分明一介不与,而以有莘藉口;分明豪毛不拔,而谓杨朱贼仁。动与物迕,口与心违。”他的痛苦在于对自己的处境太过敏锐,他知道自己学的那套如果认真,在现实中只会沦为伪善。

李贽家道中落,但之后也做过官,知道做官不是为了为人民服务,无非是为了名利,但大家都会落力粉墨自己,更是不粉墨不行。李贽刻意做道德的素颜,希望透过回归“童心”要找到真正的道德。他是否找到了我们不知道,但他所身处的世界却接受不了他“分化”。最后指控他妖言惑众,将之囚禁,著作亦被官方 cancel。

李贽距今约四百多年,美国则二百多年。小时候我们学美国和西方,印象是西人将公私分开,例如克林顿和女秘书食雪卡,美国民众不觉得有问题,是他对调查者隐瞒事情的细节,觉得有违政治道德。私人道德和公共道德分开。四百多年后,中国仍然是政治道德化的。中共也是靠道德治国的。你打出“打土豪,分田地”、世界大同、男女平等,就站稳了道德高地,难道你反对分配平等吗?49年建国之后,几波清算运动,其实都是道德化政治的高峰。人有成份好的,有成份不好的,就是说你道德上好,道德上不好。道德上不好的黑五类,不只不能做官,更要入劳改营接受再教育,改好才有出监可能。不可能有人相信黑五类同时可以是一个好的技术官僚。你必须是“好人”才能做一个好官。文革时期的革命至上、要红不要专,其实也是这个中国逻辑的演变,并不怎么马克思的。或者说,马列那一套其实都很中国。

到我们长大之后,不知是我们变了,还是西方变了,情况也开始不同。道德成份也慢慢重要。种族平等、男女平权、性小众权益、环保、自由民主人权,就像人性本善、君子固穷,一样是好东西,但一经“提倡”,由政府和有力人士推广,就慢慢变味。同性婚姻争取成功,争取者就继续争取易服、变性等其他性小众的权利,并且不可避免是透过攻击其他“建制”。这个时候,白人、男人、异性恋者、家庭、宗教,都一一成为不良成份。一旦被套上“白上至上”、“法西斯”的帽子,你水洗都不清;历史人物因为与黑奴历史有关被打倒;电影戏剧因为涉及蓄奴,要 cancel;

有宗教金句广告被世俗政党投诉要求下架;社交传媒说你“仇恨言论”就可以封禁;拜登说要团结,但他们阵营的人一听到他选到,就开始要罗织清算“撑侵美国人”,还有一些加拿大人说要搜罗中港台海外的撑侵人,暗示应该交给美国影响其移民通路。Pornbub因为别人上传的影片有问题,就被信用卡公司抵制,社媒因为要打击“煽动暴力”的前总统,可以暂时不理会言论自由无限制使用权力;知名人士受到性侵家暴,现在不是先找执法部门,而是先跟传媒告状刷一量流量和光环,Johhny Depp就身受其害——万物是没有标准的。

还有很多很多,总之都是慢慢走向以理杀人。群众压力之下,你都会为了自己的生路而加入批斗。

这个道理是好的,你不听便是你有问题,要施以惩罚。他们说再教育营违反人权,然而软性的“再教营”的概念,在西方也有。中国自古以来很重视教育,到长大之后才明白,这是他们很在乎社会稳定。如果不教育,你会有别的思想,之后就不容易“修正”。

现在美国那套,据说是二战之后反威权、反越战的自由世代所推广,他们进入传媒和学院,就得以播道,下一代不可能有太多其他思想;美国在苏联倒台之后,进入“历史终结”。历史终结只是一种意识,就是“自满”的另类讲法。当人自满了,就回到内在,想要一举解决观念上的终极问题,也就是“公平”的问题。“政治正确”成为政学商媒几个大领域的通货,每个人不持有一点,在现实里都会吃亏。所以结果和李贽那个时代一样,挖空了就是人人争相伪善。

在一些资深左派眼中,据说拜登也只是个老白人,也是华盛顿建制,是不可能为基层打拼的,但他起码肯骗你,也不会示现对自身的骄傲。任何人的意志和行动一旦有所创冲,都会导致其他人有被贬低的感觉。之所以要谈种族平等,最重要是为了多民族帝国自身的安全系数,类似的东西在解体前的奥匈帝国也提倡过。一个稳健的系统,大家都要尽量齐一,任何民族主义式的亢奋都会带来系统当机的风险。

黄仁宇在那章说:“李贽自然无法理解,用中央集权的方式,以为数众多的官僚治理亿万农民,就要求整剂划一、按部就班,不能鼓励特殊份子或特殊成份,发展新的技术或创造新的法则。”

与那霸润谈宋朝达成了历史终结的那篇论文,叫做《中国化的日本:日中“文明冲突”千年史》。美国二百多年,十分年轻,但也极盛了,是否也走到了中国化的阶段?“中国”在最初不是指某个特定国家,而是“人类文明的顶点”。美国的中国化,不是说中国得到了美国主权,而是说美国的文化文明终于也“进步”到好像以前的中国,进入了被观念统治的情况,变成超稳定而压抑的状态。

每个文明凡到达了顶点,民丰物埠、傲视天下,就会撞鬼一样出现差不多的病征:与现实脱节的道德提倡、系统稳定压过了个人的各种自由。最终美国国父们的理想,像民主、分权、自治、新闻及出版自由这些东西,都会因为要维持现在的权力架构而有所妥协。为了应付侵侵这个“紧急状态”,他们都无疑损害了自己的不少理想,越来越走向一个中国式的国家,进入“文”的阶段。

黄仁宇这样谈李贽的历史观:“……在他看来,历史的治乱既循环不断,又与‘文’‘质’相关连。一化仁君如果专注于‘文’而使之臻于极致,则已经开了祸乱之基:反之,息乱创业之君,则专注于‘质’,只求使百姓免于饥寒而不去顾及是否粗粝。这种认为文化生活与生活水平和国家安全不能相容的看法,是中国传统历史的产物,也是官僚政治的特点……根深抵固的儒家历史观,又使他深信天道好还,文极必开动乱之机,由乱复归于治,有待于下一代创业之君弃文就质,在1601年,李贽提出这一理论……也可以说不幸而言中。”

那一年,努尔哈赤组织了八旗制度,比起发展到尽头而僵化的大明朝,正如旭日初升。中国网民谈美国时爱谈“入关学”,视自己为代表“质”的满清,视西方为庞大但也腐朽的大明朝,准备“入关”,也并不是毫无根据的自信。因为落后者的优点正在于其落后和质朴。关内关外,究竟是“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凡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去”,还是“饥渴慕义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饱足”呢?文明之间的竞争好像鬼店的升降机,一打开来就流出了一走廊的鲜血,来自我们所有人的鲜血。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李广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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