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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水河的悲剧故事

作者:

一、洪金水

人死之前有无预兆?我不知道。但我最后看见洪金水,是在他死的前一天。我在林间和一个知青散步,看见他赶着一辆毛驴车拉沙子,豆大的汗珠满脸,脸色蜡黄,汗水打湿了衣裳。那神情已经是散的,头发如枯草,整个人看上去,就像是从阴间刮过来的一张纸,在路上跟着毛驴车飘。我和同伴都惊呆了,同伴说“这人怕是活不长了。”我没有说话。第二天就听说洪金水跳河死了。

洪金水是广东人,当时广东人在新疆的不多。他年龄大,老婆个子矮,人们把他叫老广东,把他老婆叫小广东,这一老一小,也算是相映成趣。

洪金水是随陶峙岳起义的军人,起先对起义军人是优待的,就因为他年岁大,让他在单位的小卖部里卖货。这在当时是个好差事,不用像别的农工一样劳累。他待人很好,办事很公道,童叟无欺,平等待人,手脚干净,每次查账都没有差错,所以他在单位上口碑甚好。

他倒霉是源于样板戏。单位里组织演《沙家浜》,但没有戏装,没有胡传奎穿的质量好的呢子装。洪金水说,“我家里有一套,可以试试。”拿出来一看,果然好,是呢料的,还有一件军大衣!这服装是派上了用场,可你这服装是哪里来的?为什么保存到现在?你装什么积极!

阶级斗争的弦一圈圈上紧,洪金水就被当作国民党特务给抓起来了。国民党的呢子军服,只有当官的才有,你怎么会有?这是第一层。你保存这些,目的是什么?这是第二层。按道理谁都会偷偷烧掉,你却拿出来,你装什么积极?你以为我们傻,识不破你的诡计?这是第三层。任他怎么解释,说这是他的一个长官的,让他保存,可他后来一直没来拿,他不敢扔掉。看着料子不错,他也舍不得扔,就一直在箱子底放着。看着现在有用,才拿出来。——可谁相信?已经把他抓起来了,这是阶级斗争的胜利!怎么可以轻易否定把他抓错了?自己否定自己?没那么高的觉悟!

所谓抓起来,就是在单位的黑屋子关了三天。那时候无法无天,想抓谁就抓谁,这是很正常的。然后放出来,脖子上挂一个“国民党兵痞,残渣余孽”的牌子,天天和一串牛鬼蛇神一起游街。小卖部的好事当然没有他的了,看他年纪大,没法干重活,就让他赶毛驴车拉沙子,又规定:不许坐在车上!只能跟着车走!

看他活儿轻,又给他增加了一点,单位一南一北两个土厕所包你打扫!以前这厕所的确肮脏,自从规定洪金水打扫,厕所卫生当然很好了!可不知怎么回事,有一个青年积极分子汇报上去,说洪金水把沙子往厕所里粪便上填,那沙子里还有大石头,这是破坏生产!

那青年颇受革委会主任的赏识,很快要做女婿的。责怪下来,洪金水说,“我填了沙子倒不假,可哪里有什么石头呢?怎么会是破坏生产呢?”这嘴硬让主任很生气!立即让人把洪金水揪到厕所,命令他不许用任何工具,到厕所里摸石头!——齐腰深的粪便,洪金水下去摸,果然摸出来四五块碗大的石头。臭气熏天,洪金水差点没昏过去。后来人们说,也许是那个要表现自己阶级斗争观念强的人故意扔进去的石头。

那以后,洪金水一下子苍老委顿了许多。

他家里人待他也不好。小广东年轻,跟着老广东本来就觉得委屈,现在成了反革命,更是不给老广东好颜色。劳累了一天,回到家里,冷锅冷灶。问饭呢?“吃完了。”“那我吃啥?”“你老牛,吃草去!”老牛只好自己随便烧点什么,糊涂涂凑合着过吧。孩子小,不懂事,爸爸想抱一抱,都不愿意近身。老婆也不管。洪金水一天天地熬着,精神越来越差。

单位里另一个年轻的反革命,是武汉支边青年,跑回武汉,又从武汉跑到东北,想跑苏联。结果被抓回来了,关在大牢里,让单位人说怎样处置!有的喊枪毙!有的说那便宜了他,判无期徒刑,让他一辈子受苦。很多人吓得不敢吭声,那人的名字成了吓唬小孩入睡的怪物。那人被抓回单位批斗,说是很快要枪毙了。——他属于另一个故事,这里就不说他了。抓回来批斗投敌叛国犯这事只过了三天,单位里开来一辆很少见到的吉普车,下来几个人,其中一个手中拿着照相机,把所有的牛鬼蛇神集中起来照相。大家都来看照相,这在单位上是件新鲜事。一面破土墙,喊着牛鬼蛇神的名字一个个走过来靠着墙,对面是照相的人和另外几个上面来的人以及单位的领导,他们的身后是几百个老老小小的群众。这场面和公开宣判、枪决差不多。

牛鬼蛇神,有的做出大义凛然的样子,有的无所谓,甚至装着嬉皮笑脸,有的战战兢兢。洪金水,就属于战战兢兢的。这照相是要做什么?旁边的看客嘁嘁喳喳,可能是吓唬吓唬他们,看能不能深挖出什么。有的说,哪里呀!是要做档案,把他们押运到劳改队里去的。有的说,是要搞外调,到外地调查他们的历史。究竟为什么照相,这照相后来有用没有,怎么用了?——谁知道呢!

洪金水吓坏了!他的精神很差,照相时,他就面如土色,勉强支撑着自己。身子要歪下去,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洪金水,站好了!照完就可以枪毙你了!”人群轰地一阵大笑。

照完相的傍晚,斜晖穿林,我和同伴去散步,看见洪金水赶着驴车拉沙子。第二天,洪金水跳河死了。我的知青朋友说,“你看吧,我说这人活不长了,但没想到这么快!”

二、董勤

董勤,是我厂子校的女老师,她是教数学的,思维特别清晰,因为她数学教得好,喜欢上数学的学生不在少数。她长得算不上漂亮,但很清爽,一头齐耳的短发,在下巴的地方长着一颗和毛主席一样的痣,人说那是福痣。她中等身材,走路很快,一阵风似的。她也不苟言笑,上班时在学校,下班后在宿舍,在别的地方你很少见到她。

她爱读书,下班后的娱乐就是读书。她是文革开始后从大城市来的,怎么来的,为什么到了我们厂的子校,人们一概不知,她也从不和人提起。我们知道,他的丈夫是个军人,一米八的大个子,长得很英俊。他来过,来过好几次,我们都见过。每次她丈夫来,单位就专门在招待所给他们开一间房,他俩的关系怎样,好还是不好,外人也不知道。人们倒是见过,她和丈夫傍晚在白杨成林的大道边散步。

后来就传出消息说,她和丈夫离婚了。人们都为董老师感到惋惜,而她也从不向外人说怎么回事,人们也不便打听。还是她同宿舍的李海丽向大家传出来的消息,说是这样的:

董老师家里成分比较高,是工商业兼地主。啥叫工商业兼地主?我也不知道,但根据字面含义理解,可能是家里在城里有作坊或铺面,在乡下又有土地吧。她和他丈夫是中学同学,因为她成绩好,不少男生都很欣赏她。人们都说她一定能考上大学,但考大学时就因为这家庭成分她被卡住了,不让考,而她的男朋友参了军。两人的感情不错,常通信来往,但是由于不在一地,由于形势的不断变化,慢慢地感情就不像从前那样浓了。

据李海丽说,董老师丈夫每次来,都是要离婚才来的,可董老师不同意。那时候离婚是必须双方都同意的。丈夫不断给她来信,就是每次来也还是说的同一个意思:我在部队里,领导很看好我,要提拔,就是因为咱俩的关系,他们觉得你出身不好,每次审查,我都被卡壳。我是爱你的,真心爱你的,可你也要为我的政治前途想想啊!这也是为你好,为我们的将来好!我不是真的要和你离婚,我是爱你的,我发誓!我们是假离婚,等过了这一关,我升了营长,我们就复婚!你应该相信我,我给你写保证书,摁血印!都可以!亲爱的,求求你了!

董老师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最后她还是答应了,离婚了。离婚后她丈夫当然就一去无踪影了。人们知道真相后,有人想给董老师介绍对象,但还没开口,董老师就一句话堵了回去:“哦,你有别的事就说吧,这事就别提了,谢谢你的好意!”别人还怎么张口?这样几次下来,没人再敢和董老师提这事。

董老师一如既往地上课,回宿舍,吃饭,看书。就这样大概过了两年,突然有一天说是董老师走了,不在这里教学了!

——到哪里去了呢?

——嫁到深山里保尔屯沟了!

——啊?怎么嫁到深山?保尔屯沟,那可很远呀!是个苦地方呐!那她嫁给了什么人?

——听说是嫁给了一个农民!

——啥?农民?长得啥样?

——谁也没见过!

——那她工作也不要了?不拿工资了?

——是呀,真的是啥也不要了!

多年里,人们偶尔想起或说起董老师,除了她的倔强外,都议论董老师肯定有什么不得已。又过了几年,人们从小王老师那里知道,那个姓姚的校长经常骚扰她,对她不怀好意。小王是男老师,他说,有一次中午下班,他忘了一件东西回学校拿,推开办公室门,正见二人在撕扯。董老师满脸泪水,奋力往外冲,而那个校长冒着酒气,满面通红。幸亏他进来,董老师才乘势摆脱了纠缠。那其他时候呢?不敢想象啊!——小王老师说。

自从董老师嫁到深山,任何人都没有再见过她,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她仿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了。而两个班的数学课因此也长时间没人上,没人管了。

三、李千里

李千里是个学生,文革开始时大概十三四岁,读小学六年级。他的学习成绩好,经常受到老师表扬,可是突然之间他就打老师了,下手还很重,很坚决。这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是姚银山,转业军人姚老师找他开小会了,信任他,他一下就变了个人。

老师被打倒了,可以批斗了,那就是坏人了,不仅威风扫地,连颜面也全没了。而学生李千里得了“红卫兵”臂章,穿上绿军装,尽管没有领章帽徽,也神气光荣的很。

李千里老家在湖南,父亲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劳改了,母亲离了婚,带着他来到新疆。母亲嫁给了一个“九二五起义”的老兵(新疆旧军队起义是1949年9月25日,故称九二五起义),继父的工资不低,所以他家的日子过得不错。

可是后来姚老师当上校长以后,不知为什么,不信任他了。也许觉得他是旧军人家的孩子,不是“根正苗红”,几次开小会都没有叫他,李千里感到很失落。有一次姚校长讲话,居然把他列在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里。姚校长说:“有些同学,虽然家庭出身不好,但是道路是可以选择的嘛。你们看李千里同学,虽然也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但他就做得不错嘛,你们要向他看齐。”这话好像是表扬,似乎不难听,但灌进李千里耳朵里,简直比打他还难受。名字叫“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其实是把你入了另册!怪不得有几个同学笑话他,那意思分明是,你积极,到头来还不是和我们一样!哈哈哈!

李千里垂头丧气,整天闷闷不乐。大概他想的是,我怎么摊上了这么个父亲,生父和继父都不好!我要是生在革命军人家里该多好!可现在,可现在怎么能改变这现状呢?终于有一天,他踏进了郑学会的办公室。

“我要揭发!”

“哦,揭发什么?”

“我要揭发我爸爸,他反动!他思想反动!”李千里的脸都憋红了。

“慢慢说,他怎么反动?”郑学会坐在办公桌后面认真问。

“他说,文化大革命瞎球整,还从来没见过这样整人的。”

郑学会说:“这是反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还说什么?”

“他,他还说,毛主席选林彪做接班人,我看林彪身体不好,还不知会咋样!”

郑学会嗖地站起来,把拳头摁在桌子上,说:“真反动!竟胆敢污蔑我们心中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席和他的最亲密的战友!他在哪里说的?旁边都有谁?”

李千里吓坏了,但水已经泼出去,收不回来。他硬着头皮说:“是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没有别人,就我和我妈在旁边。”

郑学会说:“行,你回去吧,旁边没有人也行,只要有你作证就行!”

李千里连忙摇手,“别别别,千万别说是我说的!那样我妈会打死我的。”

郑学会说:“你要勇敢点!你揭发你爸爸,这很好,证明你和他划清界线,表明你是有觉悟的,心是红的。不过你要更勇敢!要敢于斗争,要进一步发扬刺刀见红的精神。不要怕,有我们给你做坚强后盾!你回去吧,能不能站稳革命立场,就看你的了!”

李千里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出办公室的。他有些后悔,有些不知所措,又怀着一丝莫名的侥幸和希望。他甚至想,“让你对我不好!我要买一副冰刀你都不给。”

他后爹被揪出来了!——你这个“老兵痞”,竟敢反对文化大革命,反对毛主席和林副统帅,其心何其毒也!——可他不承认。

“你儿子都说了!你还敢狡辩,还敢不承认?!”郑学会很轻易地就把李千里端出来了。老爹每月七十多元的工资被冻结,每月只按人头十元发三十元生活费。在老牛班里挨批斗,每天要老婆送饭。干最重的活,打土坯定额是四百块。母亲整天流眼泪,骂他,打他,他东家躲,西家藏,不敢回家。他也不敢见同学,怕人耻笑,“你连你老爸都出卖!哈哈哈!”

他母亲阴着脸,跟谁都不说话,整天往山上跑,自言自语,渐渐地,精神失常了。她对着太阳骂,指着月亮骂,甚至指着院子里的鸡骂,指着一堆柴禾骂。又是唾口水,又是跺脚,可能是骂郑学会,骂儿子,但她骂什么,谁也听不清。

粉碎了四人帮,他爸当然就没事了,还补发了工资,可他妈的病一直不好,整天骂骂咧咧,自言自语,往山上跑。

李千里参加了七七年的高考,没考上,后来连续考了几年,成绩越来越差,因为试卷越来越难,而他没法和新成长起来的后生竞争了。我曾向别人问起他,说是先在石河子某个工厂当工人,后来下岗了,生活很艰难。问他爸爸怎样,说他爸爸倒还好,身体硬朗着呢,钱也多,就是一分钱都不给儿子。九二五起义的因为参加革命部队是在十月一日前,算是离休,工资待遇很高,这让十月一号后参加革命部队的一些人还不满意,说他们是国民党兵,就早了那么几天起义,而我们是正经八百参加解放军,凭什么他们是离休,我们是退休,工资待遇比我们高出一大截!没想到那些起义的人说,怪就怪你晚了几天,你咋不十月一日前参军呢?或者你妈咋不把你早生几天呢?——说得对方哑口无言,只是悻悻地干瞪眼。

李千里妈妈的病一直没好,过了几年生病去世了。李千里从来不回金水河,就连他妈去世也没回来。他不认他爸,他爸也不认他这个儿子。

四、白玉璧

白玉璧,女,四川人,当年来新疆时22岁。她长得小巧玲珑,白白的圆脸,小鼻子小嘴巴小耳朵,取名叫白玉璧真的再合适不过。可这么个好名字,在一些心思不正的人和一些顽童那里,却读成了另一种音,另一种意思,这我不说你也能猜到。

她丈夫是转业军人,但是是很老实的那种。记得有人说过,老实往往是无能和无用的代名词,这话也没说错,他丈夫就老实到无能和无用。她丈夫给老家写信,说是在新疆很难找到老婆,于是家乡亲人给他找了白玉璧,白玉璧来到的当日就成亲,大家都去看,都说白玉璧长得好,都说她丈夫有福气,八分钱(那时的邮票,一封信的邮资)就找了这么个好老婆。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安无事。两口子感情也好,都是一个地方的人,说起来还有点沾亲带故。他们一年后有了个男孩,孩子长得很可爱,应该说这是一个幸福的小家庭。可郑学会有事无事就往她家跑,说是关心战友,看他家里缺不缺什么。

有一天下午,上班时间,趁人不在,都去工地了,郑学会又来到她家,想要和她行好事。白玉璧不从,郑学会就来硬的,于是白玉璧大喊,“来人呐!——救命呀!——”

说来也巧,这天另一个转业军人范行功请病假,没上班,他家住在五十米开外的另一排房子,听见喊声,赶过来。郑学会见有人来,连忙松开手跑了。范行功救了白玉璧,他看见白玉璧呜呜地哭,就劝慰了好一会儿,见白玉璧情绪稳定了,不哭了,才离开。

晚上丈夫回来,白玉璧把下午发生的事对丈夫说,丈夫骂了郑学会两句,然后就在那里唉声叹气。过了一会儿还对妻子说:“反正他也没有沾上你,这事就不要说出去了。他是领导,说出去我怕将来对咱们不好。噢?”白玉璧嘤嘤地哭着,说:“亏你还是个男人,连自己的老婆都保护不了,让我担惊害怕。他郑黑皮再来,看我不拿刀子捅死他!”丈夫听了连忙摆手说:“万万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听了这话,白玉璧哭得更伤心了,哭了大半夜。

这以后,郑黑皮不敢来了,范行功却常来了,他还常从他家拿些白菜、蒜苗甚至橘子来,一来二去,两家的关系更熟络了。

范行功,江西人,人把他叫江西老表,也不知道是啥意思。这人长得很普通,细看也还过得去,但也没有啥能耐,要不是他和白玉璧的故事,他就不会让人提起,我也就不会把他写在这里。他老婆长得丑,已经给他生了三个女儿,范行功想要儿子而不得,经常骂老婆,打老婆。

不知道范行功是用怎样的技巧,和白玉璧好上了。范行功也是用郑学会的办法,乘白玉璧丈夫不在家,就摸去和白玉璧偷情。最后被丈夫给撞上了,这回是白玉璧安慰和教训丈夫:“反正就是那么回事,我和他好,是我愿意的。你看怎么办吧,要么我们离婚我嫁给他,要么我还是做你的老婆,咱们就这么过。”她丈夫十指插在头发里,蹲在那里,一声不吭。

于是他们就这么过着。时间久了,没有不走漏风声的,没有人看不出马脚的,大家一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边说他们太不像话,欺负老实人。

这一天,冬天的一个上午,丈夫上班去了,范行功来了,推着自行车邀白玉璧去五公里外的县城。白玉璧收拾齐整,把儿子锁在家里去了。儿子只有三岁多,或许是冷,或许是学妈妈给他烤土豆片,反正是不懂事,火炉把棉裤燃着了,孩子疼得在地上打滚,使劲哭喊,可周边没有人。等到白玉璧回来,孩子的一条腿已经烧得惨不忍睹。连忙抱着孩子跑到卫生所,韩医生赶紧叫来拖拉机陪同母子送石河子医院,可还没走到医院,儿子已经死了。

白玉璧哭得昏天黑地,他丈夫回来知道了,也是呼天抢地。他一会儿揪着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一会儿揪住白玉璧的头发,使劲地打老婆。白玉璧也不还手,哭着嚷:“打吧,你打死我算了!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和儿子一起死掉算了!”老婆这样说,丈夫反而停了手。而那范行功,不见人影,他吓得不敢出声,不敢来安慰这两口子了。

现在想来,白玉璧的丈夫怕是由此得了抑郁症。他以前话就少,儿子死了更没有话了。他吃饭,干活,像失了魂一样。失眠,虚汗,说是看见儿子还在床头转,到门外看见儿子坐在那里,仔细看原来是邻居家劈柴用的一截矮木墩。

那时人们也不懂,缺少这方面的知识,儿子刚死时安慰他,过后就各忙自家的事,谁还顾得上关注他?两个月后的一天,下班了,一直到晚上,他还没有回来,白玉璧急得没办法,去找郑学会,郑学会说:“他一个大男人,这么黑的夜,到哪里去找?再等等,再等等吧。”第二天,大渠尾部的十一号闸门打来电话,说捞起了一个死人,是白玉璧丈夫。

白玉璧哭得死去活来,三四天没出门。郑学会叫范行功去劝慰,说:“这人就交给你了,你白天黑夜都要守着他,她出了事你要负责!你不能有好事就上,有坏事就缩!”范行功还真的怕出事,他脱不了干系,也就真的白天黑夜去守着白玉璧,还大张旗鼓地从自家抱了一床被子过去。也不知道他究竟用什么办法,反正渐渐地,白玉璧吃饭了,不死了,哭声也弱下去了。

于是单位上很多人笑话,说白玉璧死了丈夫,让嫖客公开登堂入室。有的说,这是郑学会故意使坏,就是要范行功和白玉璧出洋相,让他们被大家耻笑。有的说,郑学会未必有这么聪明,他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怕再死人,如果一家人都死光了,消息传出去,对他这个“一把手”“教导员”很不利。

后来范行功和他老婆闹离婚,可老婆死活不离,说,“我拖也要把你拖死,就是不让你和那个狐狸精走到一起!”五年后,白玉璧嫁到石河子去了,听人说他嫁的那人长得还挺帅气,也是个转业军人,他老婆得病死了,娶了白玉璧以后对她挺好的。

五、施有华

施有华是个男人,三十岁。他不是转业军人,但努力向郑学会姚银山靠拢,很得他们赏识。他平时穿一身旧军装,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也是从部队下来的。施有华走路说话都向郑学会学,渐渐地还有几分像。

郑学会让施有华做了分水站的站长,于是施有华竭诚尽忠。他把郑学会的一套贯彻到他的管辖范围,抓阶级斗争,严密注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搞得站里二十几个人人自危,互相不敢说话,更不敢开玩笑,生怕有什幺小辫子被人抓住无限上纲,那可不是好玩的。

有个人从老乡那里买了葵花籽,别人五毛钱一公斤买的,他怎么四毛钱一公斤?为此施有华骑着自行车三次跑到十几公里以外的老乡家,去调查个清楚,结果那人说此人很能磨,很能讲价钱,最后烦了,就四毛钱一公斤卖给他了。施有华没抓出有价值的材料,没有能割去那人的资本主义尾巴,让他尾巴流血,他很有点失望。

还是那人,说施有华对别人严格,他自己还不是一样?一个小姑娘卖鸡,要四块钱,施有华说这鸡只值三块钱,硬是撇下三块钱就把鸡拿走了。那人说,“他这不是马列主义头朝外吗?”这话传到了施有华耳朵里,立刻在站上召开批判会,叫大家揭发批判。“怎么能说马列主义头朝外?嗯?这不是反对马克思列宁主义吗?”施有华说。

有人说了,“没那么严重,这是一句俗话,人们常说的,意思是手电筒照人,只照别人,不照自己。”施有华说:“你怎么知道他说这话是这个意思,而不是攻击马列主义?嗯?”

施有华说一不二,人都害怕到他的站上,成他的手下。可是不久,施有华就出大事了。施有华家来了个女人,长得比他老婆漂亮,人问是谁?他说是他小姨子,老婆的妹妹。看他老婆和那女人的关系也不错,人都以为是真的,也就没在意。

可后来人们也注意到,自从这女人来,施有华对站上的事没有像从前那样操心了,阶级斗争也放松了,抓得不像原先那么紧了。穿的衣服也略有改变,还新买了一件夹克衫。

再后来这女人走亲戚去了,离开了两个月,等她回来,已经是大肚子了。于是就有流言慢慢地传开,说那女人根本就不是施有华的小姨子,谁知道是从哪里找来的。有人听到他和老婆吵架,老婆骂,“都是你做的好事!说我是乌鸡婆,我看你找来的才是丧门鸡!你把别人的肚子搞大了,我看你怎么办!”

那女人的肚子越来越大了,施有华急得没办法,站上的事根本顾不上管了。女人要生了,他也不敢送医院,自己拿一把剪刀瞎整,结果那女人死了。

应该是有人报告上去了,来了一辆警车,把施有华铐走了。施有华被判刑六年,等他刑满回来,“文革”已经结束了,他的榜样和靠山郑学会已经成了“三种人”,吃不开了。施有华没了工作,整天不出门,靠老婆的工资过活。日子过得艰难,于是听人的话,在沙沟县城里开了一家“藏面馆”。不知道“藏面”应该是啥样,反正他家的“藏面”可以叫“内脏面”。是这样的:用一口大锅,煮着一锅猪肠猪肚猪杂碎,面煮熟了盛到碗里,然后斩几小块猪肠,浇上滚汤,撒些葱花芫荽,味道也还好吃。大概是因为这内脏的“脏”和肮脏的“脏”是同一个字,叫“脏面”不好听,于是就用“藏”,叫“藏面”。施有华索性来了个将计就计,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藏装,一只胳膊露在外面,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真是藏族。人问你是藏族吗?他点点头,含含糊糊地说,“是的,扎西德勒。”

如果你到沙沟县城,看到一家“藏面馆”,看到一个个头不高的老年人穿着一身油腻腻的藏装在给人盛面舀汤,那就是施有华。

2022-05-19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吴量

来源:新三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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