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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旭云:六四35周年祭--思源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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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4年10月26日,天气渐渐转凉。京城笼罩在外蒙古席卷而来的沙尘暴之中。天空灰暗,斑驳杂陈的树枝,在风中瑟瑟乱抖。行人的脚下及车尾卷起阵阵黄叶。

程小今昨天刚从香港回来。此番赴港,是他半个月前离开经济瞭望杂志社后,携曹思源老师推介信赴港求职并拜会新老朋友,逗留一周后的折返。今日如约拜会曹老师,相当于奉命述职。他约我同行。

自去年年初曹老师罹患胃癌并做三分之二切除手术以来,我们有过几次相见。尤其是过年一晤,将两家老人约上,共叙乡情。更增添一番老亲故眷般的亲情。曹伯母93岁高龄,却思维敏捷。投手举足间见得出昔日妇联主任的强干和精明。我母亲虽小她一点,也有86岁。都是九江的媳妇,乡里乡亲。言语之间虽有一点隔音,但咬合几回后,竟十分流畅。她们中间有许多共同的话题,便交流甚欢。两家聚餐后,老人们仍执手许久,方肯散去。

又是好些天没见曹老师了。这一回,我去同仁堂选了一盒阿胶及两盒冰糖银耳。据说,阿胶伴银耳是恢复胃部功能的上好补品。小今则拿着两本刚刚在香港印好的曹老师的著作样稿。在傍晚六点钟的时候,准时赶到老师在东直门金晖嘉园的家。

曹老师金晖嘉园的家住在二楼。是将两个相邻单元套房打通,在门口装一铁栅栏而变成的独立空间。铁门内左上角一块已经挂了多年的由思源二字第一个字母演变出的Logo下面,是“思源破产与兼并研究所”的铜招牌。招牌微微有些锈斑和蒙尘。

这套房我很熟悉。约莫十二三年前,他们夫妇置办下这套产业时,我正办家具厂。曹老师、彬彬老师指定我来做装修,我欣然答应。原本说就免费装修,但夫妇二人一定要算钱。我才办厂,一切刚刚开始,经济上也不宽裕。便也没有多做推辞,收了8万块钱,给装了下来。门窗和衣柜都是那时流行的榉木板和榉木色。在老师看来,是我帮了他的大忙;而在我这里,是曹老师照顾我的买卖。

曹老师曾告诉我,购买这两套房产的资金来源有三个部分。一是全国各地咨询及演讲的收入,一是当年获得过美国一届基金会的奖金,一是变卖了在玉渊潭的一套老住房。据说还有一部分按揭。

曹老师以曹大胆著称,判断市场经济在带来大量企业兴起的同时必将带来无数的企业倒闭破产。于是,创办中国首家企业破产与兼并咨询研究所。雄心勃勃,拟成为解决中国破产与兼并问题的孵化基地。拟化腐朽为神奇,从根本上遏制企业濒临破产时可能产生的巨大的社会破坏力并一举解决这个困扰企业家的老大难课题。学术研究与经营实践并行,开创一条拯救破产企业、保护私有财产的先河。事实上,以此后若干年来国内企业破产时一片狼藉的今日看过去,要是思源破产与兼并研究所还存活的话,中国不知道有多少濒临倒闭的企业可以被盘活、重获新生。

研究所开办的头几年,一上手,就是几家大型企业破产时指导性的纲领和探索性的兼并举措,有极强的可操作性,并大获成功。据国内外媒体当时的报道,依法依规让十数家千万元级别、亿万元级别的企业峰回路转、起死回生的景观,被民间和各界传为美谈。研究所锋镝所指,一时所向披靡。在上海、广州迅速办有分所。

房子分为东西两套。生意红火时,西边是办公驻地。一排炽热的日光灯下是一溜齐整的隔间办公桌,能容纳二三十号人;东边是做曹老师这位董事长的办公室、贵宾接待室兼居家之用。那时,西边那看似不起眼的一溜办公桌前,埋头坐着的,定睛看时,许多都是赫赫有名的大人物或政经界、学术界名重一时的理论家。隔三岔五的周末,邀上京城二、三友人客串一回,就是一堂顶级的时事沙龙。在当时含美国之音的许多外媒看来,这里才是了解时下中国、了解真实样貌的一扇不可或缺的窗口。

可惜,原本红红火火的买卖在2003年由曹老师主持召开的青岛修宪会议之后,遭到政府弹压。研究不能搞,演讲不能搞,门口24小时坐着个国保,生意从此一落千丈。几十号研究人员,走得只剩下几位。几个大型的破产评估、收购项目纷纷搁浅、取消。一两年后,剩下的几个人也次第离去。聪明漂亮的女秘书小翟最后一个离开。忠诚,曹老师总指着小翟对我说。小翟离去后,是家乡远房的姑娘小青接替了秘书兼照顾生活工作。小青又离去,工作及生活秘书一职就只有彬彬老师了。自己赤膊上阵,艰难时,彬彬老师给我来电询问在十里河灯具建材市场开个电源店有无可能?拟做点小买卖,补贴家用。

敲开门后,一如既往的是曹老师爽朗的笑声及欢迎之声。他晃着肥大的身躯,抓住你的双臂,牵引入座。

这时的两套房子已经合用做居家了。每次来,东边很少进去。西边原本是两房两厅,一间是小卧室,一间已经做了曹老师的办公室。由两个厅打通而成的宽敞大开间,昔日一排排隔间办公桌早就撤走,头顶一排日光灯也换成了家用吸顶灯。南边沙发,沙发北侧是一张办公、吃饭两用酱色方桌。方桌一侧顶着客厅沙发,两侧长边各三把黑色仿皮木扶手座椅,扶手也是酱木色。顶头一把主人座椅,但曹老师一般不在上首落坐,而是和客人一道坐在两侧。吃饭的时侯,彬彬老师坐在那里。

方桌的东北侧有一组电脑,秘书专用。显然,已经是彬彬老师的重地了。东侧是一排榉木橱柜。西侧一溜墙面三件物品最突出:正中是于光远先生的一首题诗。思源老师80年代曾是于先生门下的研究生;南边是曹老师父亲的遗像。看得出,伯父当年也一定是一介俊朗学子。去世得早,据说也就似我当时这个岁数;最突出的是北边一面大型的V型墙面。V型架上格子里是曹老师的专著。这面墙,是他毕生的心血,造型也是每次都向客人自诩不已、夸耀不已、由自己设计出来的杰作。木托架上,满满当当放了他的各式著作几十种。

我们在方桌前落座。桌上照例是香蕉、苹果、瓜子和曹老师爱吃的水煮花生。落座、寒暄后,按照小今的提议,我们先公事后私事。所谓公事,就是此行香港的各项行程,是可以公开讲的,就到下面餐馆,一边吃一边聊;所谓私事,就是对曹老师接下来的一套《宪政修正稿大纲》编撰计划的讨论。那是要待吃完饭后,来家中密谈的。

于是,我们起身去下面餐馆。

穿过小区花园的途中,曹老师嗓门洪亮、情绪乐观:“此生此世,当做就做,当讲就讲。是值得的,老天也待我不薄。即使此时离去,也无怨无憾!哈哈。”其时,我们只当是一般的闲话。可是,当到曹老师挪着缓慢的身子,侧身走下台阶时,我才似乎猛然意识到,这是个病人。

餐厅捡一处方桌坐下,点了菜。席间小今介绍了此行香港的过程。结论是工作恐怕不是一朝一夕能够确定下来的。然后,大家又讲了一些闲话。当最后问到曹老师身体时,彬彬老师抱怨,老曹太不注意了,将自己就不当个病人。一是前不久去了一趟景德镇,看望生病的二女儿。十来天,到处应酬、奔走。又因为宁波一个企业家的邀请,还转道去了一趟浙江。结果,感冒了;一是一英国朋友到来,他冒雨连夜去探访,半天打不上车。匆忙间还将脚崴了。现在连到户外运动,都没办法去。每天晚饭后走路2000米,是他几十年的习惯。现在,只能在屋里转圈。

你们不知道,他的病灶指标,已经从正常的100以下,升到2000了。彬彬老师最后抱怨道。“那你为什么不讲讲指标最高的是20000呢?嘿嘿。”曹老师反唇相讥:“你这个人讲话就是片面。”

席间,曹老师看着我强调,你们做企业的,首先是搞好经营,然后才有可能帮助到大家,去做点事情。企业家将企业做好就是最好的政治,若荒废了主业而去搞政治,那叫不务正业,也注定搞不好的。然后众人回到家中。

接下来的时间,是讨论曹老师计划依照目前中央的依宪法治国理念,拟效仿八十年代改革丛书搞一个依法治国丛书系列,并列出了目录。小今和曹老师夫妇一一推敲书目、遴选人手,讨论十分热烈。我一旁看着,心里面犯嘀咕,这个曹老师,不记教训啊。对您六、七年的钳制放松才几天呢?再说,你们又不是习中央、又没有相关人事任命和人物授权。这自费去搞,相得几何?而且,费用自何而来?当到我将这个问题提出来时,曹老师不以为然:“我们这么多年来,所作所为,有谁指派?要说有谁指派,那就是时代指派!那就是命运指派!引用老毛的一句话,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要按照他们的指派,那要等一百年!为了我们的子孙,为了千秋万代的基业,我们不能等!人家也不让我们等啊!民主之日的到来,我们一定能够看到!我把话撂在这儿。至于说到费用,我和江平已达成一致:筹划得好,这钱,还是有人愿意出的。”曹老师说到大处时,往往是激情澎湃,一泻千里。说得我只能是频频点头,心中充满愧赧。

接着,讨论进入到最关键一步,就是曹老师目前已几易其稿、并在网上被广泛浏览、广泛讨论的修正稿大纲。那是他目前及此后一个阶段的最主要的工作:“三个月,最多三个月,一把拿下!”曹老师挥挥胖拳头,嘴角上还残留着花生屑。

当夜,这个题目讨论到十一点。要不是彬彬提示,曹老师的身体需要早早休息时,大家还不愿意散去。

2、

小今离开杂志社的工作后,档期出现了空白。在大旺庄租住的房子也到期了。眼看入冬,即使找到新工作,也要到开春。我单位正好空出了一间房,就建议他搬过来和大家一起吃住,他欣然应允。与此同时,曹老师也不知感到林小雨谋生困难,还是听到我这边总是遭遇背叛。于是将林小雨介绍给我:江西人、赣南师院毕业,六四时因带领学生声援北京,在南昌坐牢三年、后被开除公职。到处打零工,迄今一直没有正式工作。两边一撮合,林小雨将在11月中旬来到公司上班。我计划让他先熟悉一下办公室的日常工作。

11月17日一早,得到彬彬老师的电话,说曹老师住院了。哮喘,气呼不上来。住人民医院,在重症监护室。我心里直纳闷,怎么说住院就住院呢。而且,一住就住到重症室?

当天下午,和小今第一时间来到人民医院。

在杂乱的重症监护室的过道上,看见了鼻孔里插着氧气的曹老师。他穿着条形病服,盘腿坐在装着轮子可以移动的病床上。看上去精神还行,只是头发有些蓬乱,衣衫有些不整。裤裆的纽扣,明显耷拉着。见到我们时开心不已,但从他的笑容背后见得出他的疲惫。是啊,一间不足100平米的房间,堆积了二三十张病床。老人、病重者、病危者挤在一间屋子。仅留出一条窄小的通道。隔着一张病床的那边,是一位看上去已奄奄一息的患者,旁边还有掩面哭泣抽搐的亲眷。周围是匆忙的大夫、慵懒的护工和满面愁容的病人家属。吵吵嚷嚷、空气污浊。就像菜市场。

我们询问了一些情况。曹老师是昨天住进来的。床铺很紧,监护室是过渡,只是一边在等床铺住院。而彬彬老师所以选择住进这家医院,是因为离家近。端个茶、送个水什么的方便。这时,彬彬不在。身边有一位请来的护工。护工是位40岁模样的农村妇女。见了我们,热情地招呼、让座。

来的时候已近下午五点。约莫十来分钟,就到了探视规定的时间,需要清场。曹老师利用这个时间,问了问林小雨是否能来?我告诉他,是明天的机票,明晚就能到达。接着,他询问小今与江平老师约见的情况。小今回答,是后天上午见面。他十分满意。嘱我们去忙,不要惦记,没什么大事儿。临别,小今将搁在侧案上的水果递送到他面前,我则摸出事先准备好的5000元现金塞在他手上。

“怎么好意思,总是用你的钱!”曹老师说完,想起身。被我按住。然后,他一往情深的注视着我们,握手而别。

翌日傍晚,小雨到达公司。鉴于次日我与小今要拜访江平老师,当晚与小雨晤面长谈。并说明我们明天不在单位,嘱其明天去看望曹老师一回。小雨去了,也是赶在那个点儿,也是只见了一面,未及详谈。只说一切还好。我们也就松懈下来。

11月21日下午,正当我们惦记曹老师病况时,突然收到彬彬老师电话,说病情急剧恶化,人民医院已经不收留了,要求家属转院。他们在陈仲的帮助下,已转到了301医院。住在301医院的重症监护室。

翌日一早,再次与彬彬老师通话,详细了解曹老师病况。彬彬只说情况不好,病已转移到肺部及整个胸腔。而且目前也只是住监护室,未进入正式医疗救治程序,也不是住院,所以不能正常探视。301医院病床比人民医院更加紧张,奔走都是陈仲。

“陈仲是谁?”

“是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总。芳芳的同学,还是老曹的学生。”芳芳是曹老师的大女儿。至于护理,家乡景德镇准备来一位亲戚。听彬彬语气,人似极疲惫。没细说,我也不便多问。我决定第二天去301医院探望曹老师并全面了解一下情况。千万别出什么状况啊。

23日下午,在凛冽的寒风中,我走进了301医院。去年年初,曹老师就是通过蒋彦永医生的帮助,在301医院查出胃癌并做的手术。凭直觉,这一次住进301医院的决策是对的。只是这一次是否能像上次一样化险为夷,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通过与陈仲通话,在西门一楼走廊尽头找到了重症监护室。当第一眼看到曹老师时,我惊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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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师已经瘦了一圈。头发完全蓬乱,摘了眼镜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出奇的大而圆。眼圈周围已布满黑色斑点,皮肤完全松弛。坐在床上,整个身子一上一下、在艰难地喘着粗气。除了身上一件典型的医院条形病服,下身显然没有穿衣,只用一条床布拢在身上。

我到达时,景德镇的亲戚、也就是芳芳的舅舅也是当天上午赶到的。听曹老师的吩咐,刚去家中拿了一点东西,这是二次返回医院。舅舅站着,手里拿着手机。显然,他们正在商量是不是与芳芳通话。

“我的手机不行。没信号。”舅舅说。

“用我的吧。”我说。

“现在几点?”曹老师问。

“下午三点。”

“她们正好是半夜。拨吧,不管了。”一边说,一边读出了芳芳的手机号码。我拨了过去。

“喂,芳芳吧?那件事不用再说了,就那样定了吧。你啊,就别想那么多。心胸要放宽大些。啊。——就这样吧。我不多说了,我呼吸困难。”啪,就挂了电话。

这么短?就这么一句?我正惊愕,忽听曹老师说:“你去吧。”再一次吩咐舅舅出门。一定是比较紧要的事儿,我想,不便多问。估计舅舅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为联络方便,便与舅舅互留了电话。并说我想要病历看看:“可以吗?”

曹老师一点头,舅舅将手提塑料袋中含病历的全部资料、费用单和户口簿等一应交给了我。这可是病人的黑匣子啊。我想。

就这一通电话,看得出,曹老师用了很大力气。

屋里只剩下他和我。我有些心疼地扯扯老师身上的床单,帮他掖紧。他半悬着坐在床沿,一脸茫然。

“你为什么不躺下呢?”我问。

“不能躺下。一躺下,就不能呼吸。”

“能睡吗?”

“坐着怎么能睡?”

“吃了点什么吗?”

“喝了点粥。”

“大小便怎么样?”

“诺。”他用指尖指了指身下。我撩开被单,是尿不湿。

“彬彬老师怎么没来?”

“她的身体一直不好。”他点着硕大的脑袋,一边艰难的呼吸一边接着说:“已经这么多天了,哎,里里外外就她一个人。”

是啊,我想到一回我母亲住在安贞医院,我家五个姊妹轮番照顾都觉得有些吃力。而且还不是什么大病。

“你现在感觉如何?”

“就是不能呼吸。”曹老师说完这句话,又一仰一合地顾着去呼吸了:“昨天还有一块靠板,今天不知为什么撤走了?”他嘟囔着。

“要不你侧身躺一会儿吧。我先与你找大夫要靠板,然后我到旁边看看你的病历?”

“好。”

我找到大夫,找来靠板。轻轻扶曹老师侧身躺下。看着他疲惫的样子,身子一起一伏艰难呼吸的样子,真不忍心再与他说话。再掖掖被单,拎着塑料袋来到了走廊。

在走廊尽头,选一处空旷的座椅,将塑料袋小心翼翼的铺开,将里边文件一一取出。这里除了一些身份资料外,更多的是人民医院和301医院的诊断书和收费票据,以及曹老师摘下的眼镜。我一张一张地研读,但内容的专业性太强。看了半天,一头雾水。只是从诊断书中隐约看出情况似乎已经非同小可,而这种非同小可也是用专业术语做的表述。我决定到前台问个仔细。

接待我的是一位叫刘烨的女值班主任大夫。她急切地与我介绍了情况。

“病人目前已处于癌症第四期。即俗称的癌症最末期。处在这期的病患,必须24小时不离家属。因为随时随地要和家属商量。可是,你们已经两天没有人在身边了。”说到这,她忽然抬头看我一眼,警觉地问:“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弟弟。”一边赶紧取出我的身份证递了过去。她接过去搂了一眼,还给我后,又接着刚才的说:“这是第一;第二,因为这不是病房,所以目前的一切治疗都没开始。都只是处于观察阶段和等候抢救状态。也就是说,目前没有固定的大夫,也不能有24小时的陪护和探视。因而,你们必须迅速落实病房。否则,一切都是临时性的而没有持续性和连续性。而作为这个阶段的病人,没有持续性和连续性的救治,是最危险的;第三,重症监护室的护理原则是,这个阶段,患者家属及一切人等,都只有半小时的探视和陪护时间。但是鉴于曹思源目前的实际情况,我们可以给你们全天候的探视及守护的方便;第四,问问病人,该见什么人、想做什么事儿、想说什么话儿、想吃点什么等。尽量满足病人。”

我忽然警觉起来:“刘大夫,您说的这些,我可以不可以理解为这就是医院的濒危通知?”

“当然。”大夫的回答很迅速,也很平静。

值班主任的话,听得我阵阵背脊发凉:“那么,像这种情况,最多可以存活多久?最快又可能什么时候去世?或者说,有没有可能治愈?”

“治愈是没可能了。”大夫拢了拢手边的材料:“至于存活,两个月?一个季度?最长半年吧。——至于去世,则是随时随地的。”说完这些,她将拢起来的文材料锁进抽屉:“好了,情况就是这样。我也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呃,请问,你既然是病人的家属,紧急情况下,能不能找您?”

“当然。”我说。

于是,她迅速翻出病人登记簿,翻到曹思源一页,让我留下电话。我瞥了一眼,在联系人一栏,已经有彬彬老师和蒋彦永大夫的签字。我就在二人后面写下手机,并签上我的名字,关系一栏写上:“兄弟。”

告别主任大夫时,我忽然握住大夫的手:“刘大夫,请问,您认识曹老师吗?”刘烨显然有些意外,摇摇头。并用疑惑的眼神看着我。

“您知道他是一位重要的人物吗?”她还是摇摇头,并礼节性的表达歉意。

“这是一位了不起的人,也是一位中国人热爱的、少有的意见领袖。中国的许多大事还仗着他呢!请您务必为他多操点心。好吗?其他的事我来安排。”我尽量想说得客观些,但显然还是有些冲动。

“我会的。蒋教授也跟我做了交代。”

“谢谢。”

手拎装有病历的塑料袋准备和曹老师道别时,走过来一位年轻的女护士,向我摆摆手。示意说病人刚睡下,并附在我耳朵轻轻说:“很难得,请别打扰他。”我点点头,见他微张着嘴巴,发出轻声的呼噜。将手袋轻轻放在他床铺一侧小几上,用空杯压上,便悄悄离开了病房。

来到户外,天已黑透。一阵凉风袭来,我感觉出奇的寒冷。我立在一棵老树下,地上落满枯叶。透过树枝,是远处昏黄的夜灯。我心上一激灵,眼泪忽然涌了上来。

舅舅还没有回来。是先回去还是先在这里等候?

不行,我得赶快回去。两件事:一、将这里的真情况必须迅速告诉加拿大的芳芳;二、将这里的真实情况必须迅速告诉小今和小雨。旋即离开了医院。

3、

汽车在熙攘的路上行驶,我的心一直为曹老师捏把汗。他目前面临四重危机:一是病情危机、一是治疗的处境危机、一是护理危机、一是嘱托危机,一切都悬在半空之中。

曹老师历经两段婚姻。第一任妻子生了两个女儿。长女芳芳在加拿大,次女珍珍在景德镇老家。珍珍一直受红斑狼疮困扰,前些日子病况一度颠簸。

第二任妻子彬彬老师,没有生育。但将芳芳珍珍看得很重,口口声声总是“我女儿如何如何、我女儿怎样怎样”,一度我还误以为她生有女儿。一个女人,一生都是在做曹老师的助手,从小又是在富贵家庭长大,并未独立面对过死生这样的大事。一段日子下来,早已是筋疲力尽。当有众多朋友知道曹老师住院,纷纷询问病况时,也只能是实话实说,将医院的规定转告给大家:“还只是临时住在监护室,无法探视”等等。至此,几乎所有的亲人、朋友,都与真实情况隔离,无法获知住院的各种细节、详情;更让人不放心的是,曹老师还有一位老母亲。年初在她一手张罗下,安排了一位老家的远房亲戚照顾曹老师后,才踏踏实实和长孙女一起远赴加拿大探亲,至今仍滞留加拿大。可这位小青似乎也辜负了托付,中途离去。老人对这一切是否知情,不得而知;而现在最大的问题是,连曹老师本人对他自己的真实状况知情与否?不得而知;目前唯一留在身边的亲人是芳芳的舅舅。而这个舅舅与彬彬老师之间是否融洽,那更是极其私密的家事。如果融洽就千好万好,可如果有些隔阂呢?当然,我想多了,包括外人去打听都是不恰当和似乎不道德的;还有,就是彬彬老师自己这里,她除了劳累外,是不是也有什么难言之隐?据说,彬彬老师这边每回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后,还是妹妹在帮着照顾她呢。如此等等。。。总之,一头乱麻、一无所知。一切都被屏蔽着。

总之,一个对民主、对宪政操了一辈子心的志士、一个享誉国际的普世价值捍卫者、实践者濒临离世,竟是如此境况。真是英雄末路啊。曹老师一生豁达、开朗,朋友遍天下。而此时此刻,我感觉关乎他死生存亡的一切,阴差阳错的几乎全系于我一身。一种苍凉感和末日感压迫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晚饭后,我计算着时间。因为下午三点已经在半夜时分打搅过芳芳一家,我不想天不亮她们又被电话铃声惊吓。除了幼儿,还有老奶奶。可是加拿大时间分东西区的,我并不确切知道芳芳住在哪个城市。因而,我尽量晚些、再晚些。

晚九点,我拨通了存留在手机里的芳芳家电话。

她们住在多伦多,这时,正好是早上六点。她告诉说,奶奶住在隔壁房间,电话里怎么说都没有关系。并且再三强调,曹叔叔,我们虽然没见过面,但我太知道了,奶奶经常提起您呢。当了解到这一切后,我就原原本本将今天下午所见所闻,一一讲给芳芳知道。觉得出来,芳芳那边在抹泪。

加拿大那边的情况是,芳芳已经结婚,孩子7岁,在上幼儿园。父亲住院,她们知道。可是具体情况还是知之不详,只是大体觉得不是很好。当然,奶奶那边,对父亲的病情一直是隐瞒着的,她还什么都不知道。至于她们是否回国?芳芳和她爱人这两天一直犹豫,不能确定。原因是碰上这样的事儿,回国带不带上奶奶?奶奶这么高龄、通过上一次13000公里的高空飞行,老人曾几次不支,当时空乘人员都惊恐不已。落地后,夫妇二人私下就合计过,哪怕最后偷偷让老人终老在多伦多似乎也比再次冒险飞行强。

约莫一个小时的通话后,芳芳觉得第一件事就是必须先与蒋彦永伯伯通话。一定要伯伯帮忙,住进院来。然后必须在这一两日回国。可是究竟怎么回?是独自回来,还是带上奶奶,还是全家?即使带上奶奶,与奶奶说不说?怎么说?回来后爸爸住院,奶奶怎么住?和妈妈住一起还是叫个什么亲戚来陪奶奶、照顾奶奶?。。。等等,等等,芳芳在电话里喃喃地说。这些,只能待我们慢慢商量后再定了。

放下电话,我第一时间与小今通了电话,嘱他叫上小雨。我们一会儿在你房间说点事儿。

半小时后。当我们坐在小今房间,将这一切原原本本通告他们后,小今连连拍床、连连叹息,并对彬彬两天没有出现在医院,不问青红皂白一顿埋怨。沉默许久的小雨抬头说,要不,明天开始我去医院照顾?

最后决定小今、小雨明天去探望曹老师,然后小雨留下来照顾。我掏出2000块钱,告诉小雨,就在医院旁边找个旅馆住下。曹老师想吃点什么、想用点什么,立即送过去。同时鉴于小雨经济上困难,而且上次去时也给了曹老师1000元。叮嘱他就不要再自己掏钱了。买什么记在本子上,回来告诉我。同时叮嘱,现在最要紧的事就是等芳芳回来然后会同彬彬老师一起,大家商量一下,看看要不要让曹老师知道自己的病情。知道了,曹老师才能做最后的交代及安排,才能得到应有的生命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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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中午,得芳芳电话。言本周回国,奶奶同行。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可隐隐觉得为什么不是今天或明天?傍晚时分,得彬彬电话,言曹老师已经正式住进了301病房。全是蒋大夫的努力,她同时言,刚刚与女儿通过电话,互相通报了今天的情况。但是,未提及芳芳回国之事。

晚上,小今小雨双双回来。他们讲见到了曹老师,老师精神不错,还问到了与江平交流的情况。只是觉得江平老师太温和,许多事情还是不能等。同时,他们遵照医嘱,去超市买了水壶、热水袋、小米粥及一些水果。接着说,也碰见了彬彬老师。彬彬说不用留人,舅舅在,帮了大忙,有时陈仲也过来,这样也就弄得过来。只是因住院急着缴费,彬彬老师钱不凑手,他们就将身上的2000元钱给了她,一起交到了医院。

过了两天。26号下午,得彬彬老师电话,介绍了曹老师近况。住进了ICU抢救室,只说不好,其余也没多说。言语之间有些欲言又止,我也不便深问。最让我放心不下的是,芳芳和珍珍的情况。来还是不来?什么时候到?一点消息都没有。

27号下午,再次得到彬彬老师电话,说曹老师已经昏迷。我迅即赶到医院。见到模样疲乏的彬彬老师,她身穿灰色长羽绒服,拿着手机一个一个的在接着电话。见到了这几天一直陪护的舅舅和同舅舅一起轮流陪护的孟亚军。孟亚军是陈仲单位的合伙人,也是芳芳同学。陈仲这几天出差,全是他盯着。曹老师据说今天已经是第二次昏迷。经过二度抢救,完全是在等两个女儿。目前处在有生命体征、无生命意识状态。

这时,进来一个人。60岁上下年纪,戴墨镜、系围脖,着鸭舌帽。彬彬老师与大家介绍,这是毕谊民。他斜挎着书包,和大家一一握手后,将帽子掖在腋下。

这时候,毕谊民将大家拢了拢,开口说:“从现在开始,我们正式进入准备后事阶段。”话音刚落,我吓了一跳。这几天,尽管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但是,真正将死亡这么明明确确地摆在大家面前的这一刻,我还是接受不了。

“这样,大家报名。看看这几天谁能够在场?——我就算一个。”毕谊民极其冷静。示范性地举起了手,第一个举手报名参与丧事处理。

“我算一个。”是孟亚军。

“我算一个。”我举起了手。

“行,先就我们三个。要处理的事情很多啊。第一,就是和院方主治大夫沟通好,看看人什么时候能够清醒、有多长时间?我们要做好准备。一旦清醒,我们拿着录音机进去,还要准备好纸笔。曹老师究竟是公众人物。他要有两个交代。一是对家人的交代,一是对社会的交代。彬彬啊,你点将。人越少越好,但也不能太少;第二,和官方做好交流。刚刚国保找过我,专门询问相关情况。这个沟通的人选,这样吧,我自告奋勇,由我来负责;第三,看看最重要的亲人有谁能来,什么时候来。需要做什么相关的准备?包括接机和联络等;第四,就是彬彬你,你不要乱跑。要注意休息,保持头脑清醒。你就是中心,大家许多事还是要你拿主意。”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毕谊民就是当年王军涛、陈子明集团鼎鼎有名的财政大臣。又称小毕,企业家,急公好义。子明半个月前去世,一切治丧都是由他主事。

接下来,是大家等候已久的探视时间。约莫下午五点,大家在医务人员引领下,穿过一道专门为我们打开的铁房门、穿过狭长甬道、往左边一拐,工作人员让我停下。顺着手势,我们隔着一扇巨大的透明玻璃窗户,看见了病榻上的曹老师。

他后脑勺朝着我们,头顶部头发稀疏,有些蓬乱。床铺有点微微斜放,头肩部略略仰起,人朝北面平躺着。这一来,曹老师即使人是醒着的,也完全看不到身后窗外的人。鼻孔、手臂插满了管子。突出的就是有些隆起的腹部,随着急促而剧烈的呼吸在紧张颤动。

彬彬老师依嘱伸手抓起璧沿上的话筒,准备对话。里面的主治大夫拍打了几次曹老师,没有反应;侯了一会,大夫再次拍打老师手臂,一旁的护士俯身帮着抚摸、呼唤,还是没有反应。大夫朝我们摇摇头,通过里边的电话说,他没办法说话,算了吧。彬彬老师依依放下了话筒,开始用手臂揩着眼泪。

剩下的是我们在窗外长时间的守候,大家抱着最后一丝通话的希望。

看见空旷病房里匆匆走动的戴着白手套、穿着一式白色长褂陌生的大夫、护士,还有身边冰冷高大的各式器械。我心想,没有熟悉的面孔、没有亲人的守候、没有亲切的拥抱、连一次温暖的握手都没有。难道这就是此时此刻曹老师眼里的一切?难道这就是所谓的现代医务文明?据说,这病房是十分昂贵的,一天上万元。可此时此刻在我眼里,即使农村最破旧的茅屋、最简陋的土炕都不知比这里强去多少倍去。那里,至少有家人的身影、有亲友的声音、有陪护时的温情、有送别时的叮咛,甚至还有儿时的回忆。哪怕只是一声问候、一个关切的眼神,甚至一丝熟悉的气息,都是逝者孤零零离去时亟需的关怀。

最终,还是没有希望。我们被护士送了出来。咣当一声铁门响,家人同曹老师见最后一面、说最后一句话的希望之门被彻底关闭。

这时,毕老师被电话请到楼下和国保交谈汇报去了,其他人在休息厅里等候。在等候什么呢?大家一直在等芳芳和珍珍的到来。大家一致的心思,自然的是奇迹出现,至少要等到曹老师醒来,哪怕一两分钟。跟大家做个交代、做个告别。

约莫天黑时分,毕老师从国保那里回来。国保一是关心病况,更多的是观察有没有人、有多少人可能利用这次病由,涌进医院,制造出些事端来。防微杜渐、防患于未然,是中共六四之后汲取的唯一的血的教训。据说,不光是海淀区的国保,北京市的国保也来了大头目,就守候在医院的会议室和门卫室,严阵以待。

芳芳和珍珍都是今晚到达。芳芳的飞机六点前后已经降落,据说正在出舱;珍珍的火车晚上九点抵达北京西站。

正这时,病房房门打开,走出一位中年大夫:“谁是14号病人的家属?谁是14号病房的家属?”对着大厅人群喊。我们立即拢了上去。大夫摘掉口罩,告诉说,刚才又是一阵昏迷,五六个人推压、抢救,终于又回来了,一身汗。告诉说,可能就在今晚。并询问还有什么重要的亲人要等待?我们大家纷纷通报芳芳珍珍的情况。

“是不是来讨要红包的?”我对着毕谊民耳朵悄悄问。

毕谊民抬头看我一眼。我悄声告诉他去年11月份工厂着火时的遭遇。那晚我正在家中吃饭,手机骤响,突报工厂木材烘干炉着火。“报警、赶快报警!”工厂说已报过了。我匆忙赶过去,在距离工厂2000米时,就看见火光冲天。到达时,消防队据说早就到了,但远远地泊车,并不动手。十几个消防队员排列在红色的呜呜叫嚣的救火车旁,双手交叉背后,眼望熊熊燃烧的火焰正一步步往房顶蹿升,却一动不动。消防队长在队列前低头徘徊,对厂长送上的香烟不屑一顾,口里只是一句话:“你们老板呢?他什么时候到?”队长稀松与我握过手后瞥了一眼:“你是老板?”“嗯嗯。”我点头哈腰。“你们工厂怎么回事?办消防执照了吗?”“办了,办了。”候我从办公室急急取出证书,他瞅了瞅还给我:“有消防制度吗?”还在问。“有,有。”我心急如焚他却不紧不慢,嘱厂长将消防制度给队长。他接过,看都没看就扔到了车上。见状不妙,我赶紧叫来财务:“家里有多少现金?”“10000元。”“全取来。”当10000块钱现金被塞到队长衣兜里时我含泪请求:“请帮帮忙、帮帮忙。赶快救火啊?您看您看,一会儿要烧到油漆房了,会爆炸的!”队长似乎没有那么烦躁了,随后只嗯了一声,轻轻一挥手。呼啦,队员们一拥而上,这才开工干活。扯管、喷水、用灭火器。。。十来分钟就控制了火势。灭火离去时队长要了我的名片。一周后,遵嘱给他家新居送去一整车的家具,此事才算了结。

正说着,“哎呀,我忘了。”孟亚军忽然叫了起来:“彬彬老师,您得赶快回家,准备寿衣去。不然,一会儿身子僵硬了,就没办法穿了。”

“有有,家里崭新的衣服有。过年刚买的,只是改了裤腿,一次还都没有穿呢。”

毕老师说话:“最好还要准备些现金。”

“要现金干什么?”

“一会儿要人帮忙啊。大夫、护理、穿衣的人,都得备着啊。”

“可是,现金哪儿去找啊。天都黑了。”

“赶紧去吧。晚了怕来不及。”

“彬彬老师,我送你去。”我上前一步。两人一起出了医院。

送彬彬到家门口,她上楼准备衣物,我泊车后先去提款机上取出些现金捎上。后觉腹饥,便到旁边小店吃了碗面。想想医院众人,就又热了一蒸笼的白馒头捎上。再次上楼时,彬彬老师已经准备就绪。家中有芳芳安排好的从乡下过来的两位亲戚专门照顾老奶奶和善后,正在暖灯暖炉。

二人再次返回医院,此时已是八点时分。休息大厅已少了白日的喧嚣,长长的椅子上是亚军和舅舅在吃盒饭。这时,也陆陆续续来了一些曹老师的朋友,其中有安贞医院的女中医。据彬彬说,曹老师中午的时候,觉得呼吸困难,通过大夫要彬彬找个中医来,先帮忙缓解呼吸困难的问题。同时,一边叮嘱小今请慧缘法师做做功,看看是否有帮助。可是,法师远在广州,但通电话时,据法师本人说“做些功,也是管用的”。他本人愿意为曹思源先生尽些心意。

晚十时许芳芳珍珍到,陈仲、曹建也次第到来。大家交换完情况后,已近午夜。年轻人要求守夜,将我们忙了一天的人一应撵了回去。

“好,我们先撤,大家保存体力。”毕谊民命令道。

翌日晨七点,得到芳芳电话。经医院第四次抢救无效,爸爸早上六点半去世了。电话中,芳芳的语气很平静。这是2014年11月28日。

4、

上午我与小今驱车赶往301,途中我简单介绍了昨天医院的情况。小今连连叹息并喃喃自语:慧缘大师做了功啊,慧缘大师做了功啊。

医院里已挤满了人。彬彬老师、毕谊民、芳芳、珍珍、苏小玲、孟亚军、曹建、舅舅、安贞医院的女中医、还有曹老师的一些朋友、老家的亲眷等。其中还有昨天就在走廊走动的国保便衣。

大家握过手,都神情肃穆,没有多少交流。据说,人已进入太平间。

大家都在等。等什么?等家里人将曹老师户口簿及相关证明送过来,和等医院办理死亡证明和结算手续。这时,自昨日在走廊走动的几个半生不熟的人群里走出来一位气宇轩昂的人。经毕谊民介绍后,一把握住彬彬的手,使命地摇,并从衣兜里缓缓摸出被叠好的一摞钱。口中不停地说;“节哀、节哀。”并鞠躬致哀,一脸戚容。我心想,现在的特务,除了眼神警觉、躲在一边有些鬼鬼祟祟外,怎么就一点都不像坏人呢?

这时,被传的最多的是昨天中午12点时分,曹老师发给彬彬的最后一条信息。彬彬递给我看时,是粗大的黑体字:“彬彬及芳珍,胜败乃兵家常事。我相信你们会全力抢救。如失手,也是天意。望保重!思源。”

这是曹老师弥留之际的遗言。看得出,至死他都不明白自己的情况。于一般人,没有经受临终痛苦和恐惧的折磨,可能是福。可是于曹老师、于家人、广大的友人们,这两边该是多大的遗憾啊。至少在我这里,他还念念不忘,一直说等《爱尔镇书生》出版时,与拙作写篇序言呢。

与此同时,最活跃的是小今。他有一腔热忱和对曹老师的挚爱,急切想做点什么。一会儿与毕老师商量讣告,一会儿与彬彬了解细节,一会儿跑到便衣中大声呼吁追悼会就在12月4日,也必须在这一日!“联合国人权宪法诞生日,党中央规定的宪法宣传日。这一日追悼曹老师名至实归,恰如其分!”

小今恰恰闯了祸。当局早就预料到了这个日子的特殊,就在昨天晚上开过会,明确规定追悼会随便选哪一天都成,就是不能在这一天。绝不能给异议分子和暴民可能滋生反动宣传及破坏以诱因。并刚刚在半小时前与毕谊民专门下达了这一决定。

“再说吧,再说吧。”一旁的毕谊民再三温和解释并说明以上情况。可倔强的小今说着说着一下子暴躁起来,声色俱厉:“必须是这一日,而且只能是这一日!这是上天的安排,也是老天对曹思源唯一的恩眷。否则天理不容,也是对天意的冒犯!”走廊里传来小今越来越激动的声音和情绪。国保马上掏出手机拍照,并要记录下小今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机警的芳芳马上将小今拉到一旁,一边解释:“是我的一个亲戚,一个亲戚。”而国保不肯罢休,将毕谊民扯到一旁,追问此人的背景。

“就是一个算命的。我也不熟。据说是乡下来的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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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饭时分,大家来到陈仲办公室。他们有一个宽大的洽谈会晤区。鉴于奶奶在家,还没有惊动老人家,只说爸爸在住院。治丧组决定治丧活动不去家中了,就动用这里作为临时联络办公室。

众人围着一巨大的茶几团团坐下来。有彬彬、芳芳、珍珍、毕谊民、陈仲、程小今、孟亚军、曹建、舅舅、彬彬的妹妹和我,还有一两位刚从老家赶过来的亲戚。自热而然,一切由毕谊民主持。

讨论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发丧的讣告。大家以毕谊民起草的文稿为主,推敲了几个用词便一致通过。

第二个就是追悼会的地点。可选择的有两个,一是301医院,他们有一条龙成熟的服务,大中小都适宜;第二就是八宝山。彬彬一锤定音,八宝山。

第三个问题就是时间。在这里,小今强烈坚持要在12月4日,正是头七,以为是天意。主张与当局据理力争。万一不行,再退而求其次。并说,跟随曹老师这么多年,这是我唯一学到的:“扫帚不到,灰尘照例不会自己跑掉。胜利从来只靠争取!不争取就妥协,这是我们中华民族堕落和悲哀的根源!”而这一点毕谊民再三强调是当局特别指示不被允许的。大家要以安静、顺利送别老曹为目标,而不在于争一时一事之长短。大家举手表决。除小今以外,一致通过。

第四项就是确定悼词起草人。由彬彬提议,决定交由王建勋老师执笔。王建勋是老曹至交,知根知底。

第五项就是追悼会主持人及致悼词人选。主持人由毕谊民自告奋勇。致悼词决定由苏小玲去完成。“我来跟他说。”彬彬说。

第六项是治丧地址。决定这几天就以此地为通讯及联络地址,向世界发布消息。

第七项就是网络发布渠道负责人,决定由曹建负责。

第八就是家中奶奶那里,什么时候告诉实情?大家的意思是再隐瞒一两天。“刚落机,老人还在倒时差。不过,最多也就只能瞒一两天。”芳芳说:“这两天,奶奶总觉得气氛怪异。瞒长了,生起疑来反而不好。”大家同意,决定等稍缓和一点后再从容汇报。但宗旨是追悼会前一天一定得让老人奶奶知道实情。并在可能的情况下,奶奶能到现场最好,由老人自己决定。此事由芳芳负责。

第九项就是家中可能有不速之客上门致哀,可能还有国家特勤人员在门口值班。由孟亚军负责接待和沟通。

也是最特殊、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和当局打交道,必须统一口径。由毕谊民负责。

这时,端来了快餐。大家一边吃着快餐,一边就一些细节作了进一步推敲及说明。

第三天大家都紧张忙碌的在准备后事。不赘述。唯一可记的就是当天晚上国保再次找到毕谊民。要求他详细介绍程小今的情况,并将这个情况视为最有可能出现的乱源和不稳定因素。作为重点,已上了市国保办公会议。据说,全北京正在找一个叫程小今的人。要求彻底盘查此人底细并消除隐患。严防死守,绝不允许这个人出现在敏感时间、地点酿造事端。尤其不允许他参加追悼会。

与此同时全国各界,世界各界、各地挽联、唁电、哀诗和悼文象雪片一样飞来,纷纷表示惊愕、哀悼及惋惜。才68岁,太年轻了。各类信函文稿由我收集、整理和回复,并将突出的作成挽幛,届时用工字架支在追悼会会场。致电、致函的有鲍彤、江平、茅于轼、杜导正、吴思、章立凡、徐友渔、落款为赵紫阳后人的王雁南、张千帆、任畹町、封从德、吕嘉民、张抗抗夫妇、胡星斗、黄河浪。。。还有景德镇中学全体同学等。总数有数百人之多。我也送去一副挽联:谈笑风生、深入浅出甘做改革鼓吹手;栉风沐雨、不遗余力勇当宪政急先锋。横批是:兄弟同心。

5、

12月2日,天色蒙蒙亮。我和妻子邀上小雨一同赶往八宝山参加八点举行的追悼告别会。

七点五十分赶到现场。这么大清早,许多人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出门赶路。据说八宝山方面要腾出场地,在十点的时候安排另一场追悼会。而十点的那一场据说费用要比八点的贵出逾50%。在广场一侧和东厅墙外,有闪烁的警灯、静静停泊的警车和数目不详的警察,自然还有数不清的便衣。八宝山东厅门口,赫然出现的是“送别亲人曹思源”字样,而不是惯常的沉痛悼念云云。我知道,这是芳芳珍珍都是基督徒的原因。据芳芳介绍,曹老师2013年北美之行,在途经温哥华时,由基督长老会蒋敏德老先生带领受洗。芳芳据说很惊喜,打电话确认时,爸爸才大致介绍了他的想法和信仰变化。

虽然是大清早,但屋里屋外这时已挤满了人。还有许许多多的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满目的白色挽幛,形成一道哀婉的风景。灵堂一侧,满满当当全是花圈。

八时整,在工作人员引导下众人队列成一排排。因为人多,原本六人一排的位置上,至少有十个人一排。

主持人毕谊民宣布开始。他沉着平静的声音,略带哀怨。被控制得恰如其分。小毕即兴的几段讲话,让与会者感到与逝者认识的荣幸和分手的无奈与悲伤。

接着是苏小玲致悼词。苏小玲显然是第一次,像是有些紧张。而且扩音效果模糊,听不清在说什么。只有通过阅读分发在手中的文稿,才能跟上节奏。同时,显然他没有自信,有一种急促的、想完成任务似的表现。

停顿片刻,一阵清脆的颂歌响起,是唱诗班空灵、悠扬的歌唱。歌声低缓,倾诉着对主的赞美和对人世的挚爱与关怀。接着,一位女牧师布道。在为逝者安魂、为生者祈祷。

音乐响起,是《安魂曲》。众人在专业主持的引领下,向逝者鞠躬告别。我最后一次走向曹老师。他安静地躺着,面色安详。身上覆盖绣有十字架的纯白布幡,透着一份庄严。这位我近20年的至交、兄长,就这样一朝永逝,眼泪又一次迅速模糊了双眼。

和家属握手告别后,我们来到了西侧休息厅,看到了坐在圈椅里正在抹泪的奶奶。奶奶见我,腾地立起,在亲眷的搀扶下,摇晃着扑向我,牢牢抓住我的双手:“我的好侄子,我的好侄子!”一边呼叫,一边呜呜地哭起来。这次我是第一次见着奶奶。我把住老人的肩臂,手掌在老人瘦削的衣肩上抚摸、安慰,任老人依在我的肩头痛痛快快地抽泣、呻吟。许久,和众亲眷一起渐渐劝住奶奶。老人家抬起婆娑泪眼,看着我,样子真可怜。瘪着嘴,只喃喃地自语:“我几好的崽呀,我几好的崽呀。。。”正想说什么,被一波一波过来探望、问候老人的人流挤出,“奶奶再见”,我只有告辞。并让芳芳转告奶奶,我过两天去看您。

追悼会来了三、四百号人,人太多,据说还有许多人被拒绝在八宝山门外。后来见到张千帆,他说,那一天他就没有能够进入现场。还有不少外地朋友纷纷委托在京的友人向曹老师家人转达问候,并叮嘱前往悼唁时替他们送份礼或买个花圈以寄托哀思,送思源一程。我这里就收到刘建华和胡玉平各自通过微信汇来的200元帛金。

散场时,在车场邂逅悼词主笔王建勋老师。握过手,寒风中立着说了会话儿。

“怎么样,您觉得?”我知道他是在问悼词。

我点点头:“很好,概括得全面。”

“哎,写完后,我很后悔。总觉得老曹的特点我是抓住了,但是,品格没有突出。哎,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儿。老曹也不会怪我。”他自嘲后又自我安慰道。

“怎么样,您觉得?”我问。

他知道,我问的是整场追悼会。“啧。”王老师先啧了一声牙,往身后的东厅搂了一眼,接着摇摇头:“这怎么说呢?老曹这么一个有铮铮风骨的独立学者,坚守了一辈子。最末了,一下子以基督徒的身份去作结。啧,似乎降低了些格调,也弱化了人物的品格和力量。”他高大的身躯紧了紧衣怀,接着说:“哦,原来他是个基督徒呢。我们这么熟的朋友都不知道,几十年来,藏得这么深。知情者知道他是头年入的教,不知者还以为是大忽悠呢。你还是共产党员呢不是?若以共产党员的身份去盖棺定论,应该能有更凛冽高大的形象和以殉道者的震撼效果,从而彪炳史册。”

“嗯,但有人也以为提升了曹老师的生命境界和价值呢。不过,我有机会时会转告给芳芳”。便分了手。

送小雨回公司后。才听说,小今因不能前往,关在屋子里落了整整一天的眼泪。

6、

三周后。12月27日,接到芳芳的电话。说是明天是父亲下葬的日子,邀请我一道参加,就几位家里人,别的人都没有请。

翌日一早和林小雨一道如期赶赴门头沟万佛陵园。

这一次除了奶奶、彬彬、芳芳夫妇、陈仲夫妇、舅舅外,就是我和小雨。

进园后,分乘两辆车上山,芳芳与我同车。车上简单地介绍了奶奶的近况,说奶奶慢慢有些缓了过来,只是后悔去了加拿大,没能和儿子呆在一起,并埋怨芳芳一直没有早些让她回来。现在只有一个愿望,哪里都不去了,就守在北京的家里。奶奶总说:孩子还没有走远,再陪孩子说说话。

“妈妈就还好吧?”我问。

“嗯,妈妈还好。只是总感叹空空落落的,不习惯。爸爸走后的这些日子,奶奶和妈妈之间相互体贴,十分和睦。可能和失去了共同的亲人有关吧。过去婆媳间的一点小摩擦,再也见不到一点儿踪影。过去爸爸总是劝了这边劝那边,哎,要是看到眼前这种景象该多开心啊。”最后说,“过些时间,妈妈将跟我们一起去加拿大居住一些日子,我们都劝她出国散散心。妈妈也同意了,正在办理签证手续。”

“那,奶奶谁来照顾?”

“已经安排了老家的亲戚。”

我心中暗叹,如此善良的姑娘,有着基督徒们固有的沉静、坚毅。上帝一定会赐福于她的。

临近墓碑,茂密的杂树林下有一道十几步的麻石坡路,有些晕车的彬彬赶紧一步上前,搀扶着奶奶。奶奶自蓬松袄褂伸出的手臂则牢牢抓着彬彬的衣肩,二人拾级而上。

下葬时,仪式也很简单。在一块篆刻有曹老师头像、名字、生卒年月和圣经经文的大理石墓碑前,一位工作人员播放着音乐,跪下身子,一边念念有词,一边用戴着白皙手套的双手,将装在褐色瓦罐里的骨灰埋入地窖,随葬的有曹老师的一副眼镜和一枚戒指。最后,合上墓盖。随着音乐,是奶奶悲怆的、满口家乡口音的哭嚎:“我几好的崽呀,我几好的崽呀。。。”伴随着哭腔,是松岗上吹来的有些呼呼作响的风声。

我躬立一旁,心里默默念诵着2010年自海南寄给思源老师的一首《十月秋露望海吟》与他作别:“南征北战久,倚剑自从容。伫望葱茏处,凭栏浩叹浓:临难一家国,相搀两弟兄。洪波天际涌,卷起满楼风。”

作者与思源老师2009年合影

仪式结束。和奶奶作别时,我送上一只头天备好的给奶奶的果篮。果篮上系着一束红色丝带。我想,应当有一份小礼物表达对老人恰当的祝愿。老人应该有希望,不能觉得膝下荒凉,而且只能有希望!递过去,奶奶让芳芳收下。我双手捧起老人皱巴巴的手背,俯下身,长久的亲吻一回。

奶奶再见,奶奶保重。

“和我们一起吃午饭吧?”陈仲问。

“不了。我赶回去。家里还有点事儿。”

离开万佛陵园,回头望去,薄薄的雾岚中,高耸的陵园,呈环形半圆状坐落在风景秀丽的北宫国家森林公园的风景区。山势高耸逶迤,坐北朝南,一片葱绿。

汽车在高速上疾驰,心中一阵懊恼。你,能有什么急事儿。就不能陪奶奶吃顿饭,去好好说说话?

7、尾声

一晃,又是十年过去。在六四迎来35周年之际,当年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早已经物是而人非。

奶奶,在曹老师去世的三年后去世,郁郁而终。据说每天早晨起来,就用手掌摩挲一回儿子的遗像。据说,奶奶也是基督徒。

彬彬老师,当年即和芳芳一起去了加拿大定居,目前一直和芳芳一家生活在一起。

珍珍,参加父亲葬礼返回景德镇后,红斑狼疮日益沉重,一直靠药物维持。不能正常工作,每周必须输液一次。2020—2022年全国、全世界骤发冠状病毒疫情,景德镇封城。珍珍因不能及时输液,于封城的头一年病逝。珍珍的女儿被芳芳以照孤儿名义向加拿大政府提出救助申请未获批准,但以留学身份想办法弄到了身边。

芳芳夫妇,回到加拿大后,因变故离异。芳芳现在带着妈妈、女儿、侄女一家四口生活在一起。

毕谊民,于2019年移民加拿大。

陈仲,他的广告公司被诉涉嫌集资欺诈,2021年宣布破产。陈仲被限制离境。于2023年法院宣布罚款1800万元,判刑3年。涉事的孟亚军、曹建也各奔东西。

我的家具厂于2016年倒闭,2017年又被迫关闭了望京的艺术公司。于次年移居匈牙利。

至亲的几个人,已生离死别、天各一方。只有曹思源老师一个人孤零零被埋葬在万佛陵园。不知与2023年先后去世的蒋彦永教授、江平教授是否地下相逢?

每逢清明,估计也没有谁去扫墓。即使想去,估计也没有几个人知道在什么地方?不知道坟头蒿草有多长,更不知道是否落满了败叶枯枝?

2024年3月24日樱桃园

阿波罗网责任编辑:李广松

来源:《中国之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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