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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剑涛:美国社会的变迁与保守主义所处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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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情况下,美国开始了一个巨大的裂变过程,同时种族问题依旧是热点话题。而华人的美国社会认同上,一直有重大的分歧。这一次华人可以说既有非常非常忠诚的川普粉——"川粉",但是也有相当多的拜粉,尤其是华人中层阶级以上、在大学任教的。我前年到哈佛大学开会,跟一个MIT(麻省理工学院)的华人教授讨论起来,他说起川普就恨得牙痒痒的,以至于我都觉得很难接受了。同样,黑人族群——有色人种代表人群,最有战斗性的人群,组织程度最高的黑人人群——来争取他们期待的在美国社会的权利,那就被身份政治诱导而产生的一种权利诉求,也就是有些评论者强调的:黑人要求的不仅仅是正当的公民权利,而要求的是成为主流的权利。身份政治要求的不仅仅是正当的宪法权利和社会权利,而且是主导宪法和社会的权利。再加上美国社会人群本身随着深度现代化的发展、身份政治的发展,让LGBTQ试图也要越位到主流文化的地位上去,因而,这一次美国社会的分裂——可以说是一次大分裂——带来的一个结果就是社会内部的细化让身份政治试图从亚文化、亚政治变成主流文化、主流政治。

而另一方面一个最重大的变化就是,曾经为美国做出艰苦奋斗的白人族群,尤其是中下层——更尤其从地域上来划分,农业州和铁锈地带的人群,也就是为民主党所蔑视的"红脖子"——他们在社会上深感失落。而其中,一种最强烈的区分就是他们跟移民不一样,他们把自己命名为"定居者"(settler)。他们认为:正是因为他们的定居而带来美国的发展;正是因为他们的定居而产生了自由民主的美国,让美国成为全球的灯塔;正是在他们建立的基督教背景上,确立了宪法原则,确立了对传统的重视,通过温情脉脉的农业文明、保守文明的建构,而使美利坚合众国成为美利坚合众国。而在他们眼里,所有的移民,第一是多元背景,第二可以说是多元文化,第三是在美国已登顶世界之后才进入美国相对平等的社会空间;因此,美国的定居者对移民群体发生了非常强烈的怨恨,而我们说,这种怨恨如果基于美国的建国史来说,完全是可以理解的。

因此,宪法的原旨主义和美国社会本身的变迁,使得美国的政治反馈和精神世界的重建可以说遭遇到了空前的挑战。而这个时候,我们就可以来分析第二个问题,这个问题相对分析得要长,因为要从历史做一个宏观的粗线条的描述,落实到现实。

四、保守主义在美国艰难寻找定位

我们来看,保守主义因何在美国的历史进程中越来越演变为一个主流的意识形态流派?

(一)美国保守主义溯源

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在美国建国之前,美国是没有自觉的国家意识形态的。就国父们,尤其是奠定美国宪政机制的联邦党人而言,在《联邦党人文集》当中我们看到英国政治思想,尤其是约翰·洛克的政治思想,以及接受了约翰·洛克思想的法国的孟德斯鸠的三权分立设计,这些思想应该说是理所当然地成为美国的主流思想,而且背景文化当然毫无疑问是基督教文化——尽管约翰·洛克在《政府论》里专门批判了教权论,使得双建论的论证落到了世俗权力的平台上,因而变成了以人的自由来人为建构社会。这也是美国特别强调的、保守主义认为的宪法原则的重要性——而宪法的高位法地位,就是自然法和神定法它们的极端重要性。

随着美国的发展,尤其美国社会性质的变化,美国的意识形态也在发生嬗变。美国建国之初的意识形态是一种带有保守色彩的——因为按照拉塞尔·柯克的说法,在19世纪以前保守主义和古典自由主义或者自由主义是一家。一直到1848年,欧洲风起云涌的社会主义运动以后,自由主义才面临什么呢?激进主义的极端挑战。这才让法国激进运动开始催生的柏克的保守主义,越来越具有了脱离于自由主义的独立的意识形态色彩。大家也看到,在英美政治思想史上,甚至西方政治思想史上,在19世纪中期以前,基本上没有分流叙述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在美国的自由主义及其批评者这样的流行的图书里,社会公众读本或者大学教本里,基本上也是把柏克、洛克列为自由主义阵营,而没有把柏克列为自由主义的批评阵营。

随着激进主义的重要挑战,也就是随着社会中下阶级尤其工人阶级进入社会的主流阶层,社会主义进而变成一个狂潮,变成社会不可阻挡的一个潮流。这个时候,基于自由主义和保守主义对此的反应,以及自由主义、保守主义对自己意识形态建构的背景和基础的一个再反省,两者开始发生分流。而且,在自由主义内部,相对保守的人群和相对开明的人群,在对进步主义反馈的机制上也开始发生分流;而愿意接受激进主义挑战的那一部分所谓开明的自由主义者,逐渐在接受社会主义的某些诉求,最明显的变化就是约翰·斯图尔特·密尔。这使得自由主义在面向市场、面向价格、面向限权、面向神性背景保持了基本一致性的立场时,开始发生重大的松动,而使得自由主义变成了意识形态的拼盘。密尔在经济上是明确支持社会主义,而由于受自己太太的影响,密尔也是自由主义者里第一个撰写专著而鲜明支持女权活动的。按照曼斯菲尔德(Mansfield)的说法,第一代女权主义者实际上是由男性给她们提供理论支持的,这些男性对女权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论武器。换言之,密尔等人把自由主义适应于社会经济运动和反抗运动的因素,给容纳进了自由主义;而在相对保守的柏克式的保守主义者们看来,那是不可以接受的。

拉塞尔·柯克也强调,19世纪中期,尤其遇见如火如荼的社会主义运动兴起,以至于英国开始对社会主义运动在政策上发生反馈;而后来,尤其由工党建立系统的议会式社会主义的竞争方案的时候,保守主义就跟所谓开明的自由主义彻底分流。开明自由主义这样的一个新自由主义在意识形态上实际上是比较接近今天美国民主党意识形态的。

在美国同样如此。对于美国,实际上一般也都认为,开国领袖们,如汉密尔顿和杰斐逊的意识形态是有争端的,两人也首开应用媒体来进行党派竞争,而真正掀开了美国政党竞争性政治的序幕。一些人认为汉密尔顿应当属于美国保守主义的鼻祖,而杰斐逊应当属于美国激进主义的鼻祖;但实际上这是一个比较简单的归类,因为在某种意义上来讲,杰斐逊实际上是非常捍卫乡村特色的,他对他的山庄很眷顾,愿意把他的律师费完全投入他老家山庄的修建,退休之后回到了山庄,从事农牧业,也可以看出其实他也有他的保守色彩,而且对地方,他是非常看重的,不是看重联邦。汉密尔顿对于工业化、对于联邦主义是非常支持的,对金融的发展也是极其支持的,因而他被称为工业美国的设计者,或者现代美国的谋划者。

在保守主义的追根溯源上,哪怕开创了美国1950年代后期保守主义运动,以至于后来对美国保守主义政治发生深刻影响的拉塞尔·柯克,在寻找美国保守主义的鼻祖的时候,他也没有找汉密尔顿和杰斐逊,而是找到了美国第三届同时也是第二任总统——华盛顿担任了两届——约翰·亚当斯。约翰·亚当斯是有着非常明显的宗教潜质的。拉塞尔·柯克在解释美国宪法的重要著作里,也特别强调宗教背景的极端重要性。他特别强调,美国的保守主义如果要追根溯源,在外部因素上来说,找到的就是柏克。对于宗教信仰、对于社会传统、对于文化惯习,甚至于对王权,在某种意义上的一种尊重——不是一种服从——都是非常重要的。他们明确地反对以人来设计现代政治,明确地反对试图通过激进的社会革命,一蹴而就,来进入理想社会——他们认为,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而拉塞尔·柯克也特别强调,不仅约翰·亚当斯奠定美国保守主义,在六大原则上可以说对保守主义在美国本土产生了奠基作用,而且亚当斯家族一直是美国保守主义的重要根脉、一个重要的源流,一个其来有自而蔚为大观的保守主义的根底、根源、依托。而在美国建国时期,尽管意识形态有争端,但是基本上可以说,是在约翰·洛克和柏克的基础上奠定了美国的意识形态。

那么,美国在什么时候开始发生关于建国意识形态的争端,以至于使保守主义跟激进主义、跟自由主义断然分流呢?可以说,是到了20世纪。随着美国社会结构变迁的剧烈化,亚文化扩张为主流文化的结构性挑战日益浮现,在保守主义者看来已经危急了美国的宪政根本。自由主义的进步主义这样的民主党的意识形态或者民主党的政治理论家们,与共和党的政治理论家们,以至于游离于共和党和民主党之外——虽然对共和党,尤其小布什两届执政团队有非常重要影响——的施特劳斯学派这些形形色色的保守主义,开始登上舞台。

(二)美国保守主义的分类

像今天我们在分析美国保守主义的时候,很多人认为美国保守主义好像就是有一个整全的建制,好像是一个有完全纪律而高度组织起来的意识形态团体——这基本上可以说是一个误判。随着我们前面讲到的20世纪中期,美国社会的结构性裂变,移民文化导致的种族冲突、传统的有色人种跟白人的冲突、社会的亚文化谋求社会主流文化的地位和功能这个剧烈的冲突,以及原有的社会阶层尤其工人阶层、农民阶层跟城市里的中产主体的冲突,开始日益剧烈化;这起码催生了四大类型的保守主义。

1.施特劳斯学派的保守主义

第一大类型的保守主义可以说是反现代而又有现代面目的保守主义——他们认为他们并不像一般人阐释的那样是反现代,他们认为自己是现代的同路人——那就是最近十几年在中国掀起了不少热潮的列奥·施特劳斯学派。第一,他们反对宗教保守主义。第二,他们反对政治保守主义。第三,他们反对社会文化的保守主义。他们对一切基于现代性的保守主义的立场都持一概反对立场,但他们又有一种什么样的现代特性呢?列奥·施特劳斯的保守主义,它也采取了理性的和哲学的进路,但是它是拒斥17世纪开始落定的理性的保守主义的自由主义(这里的保守主义和自由主义是统一的)也就是古典自由主义的社会政治方案。它是要恢复到柏拉图式的哲学和理性,它是要强调哲人王式的政治。因而,在他们看来,通过人定法,通过现代性的捍卫,通过理性和哲学的文化,人们已经越来越远离美国国父们的开国立场、开国的制度建构、开国所奠定的社会文化的路线。如果说列奥·施特劳斯本人所写的著作主要是经典的解释,那么他的高足布鲁姆(Allan D. Bloom)写的《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就有一种对于日益平等化的美国社会严厉的拒斥。在某种意义上,我把布鲁姆的施特劳斯学派的保守主义方案定位为几个反应的结果。

第一,直接是对1968风暴而带来的美国社会分裂的反应结果。是否找到一个重新弥合美国社会的方案?他们拒绝进入现代尖锐对立的各个意识形态的战场,而另辟蹊径,要回到柏拉图式的传统。用前现代圆满自足的理性与哲学,来拯救日益碎片化的现代性的理性与哲学。

第二,针对美国社会发展,因为美国社会日益世俗化、功利化。在某种意义上,美利坚民族从整体上被定位为一个逃避哲学的民族,直到19世纪晚期20世纪初期,约翰·杜威建立起了美国的国家哲学——实用主义。而实用主义既是后果取向也是效用取向,因此,美国实际上还是没有国家哲学。列奥·施特劳斯学派想针对美国来塑造一个开放而理性、喜好智慧、爱好哲思的民情,同时追求国父们在宪法中的隐微的传授、神秘的意图——这个当然带有宗教色彩,但是并不止康德所说的理性化的宗教。

2.宗教保守主义

这种保守主义对美国,尤其小布什政府八年确实产生了重大影响。产生重大影响以后,可以说形成了美国的建制派的保守主义。所谓建制派的保守主义就是进入了美国权力集团、权力圈子的保守主义。而这种保守主义在美国可以说有三种形态。

第一种,是宗教保守主义。美国有强有力的新教传统之外的天主教传统——虔心的天主教传统相信禁欲、积极行动、介入、捍卫传统、保守文化对于美国社会所具有的极端重要性。在某种意义上,确确实实我们从发生学的角度上讲,如果排除美国社会虔心的基督教的背景,如果我们不看到上帝在白宫中徘徊和引导,我们确实不能够深刻地理解美国的政治。从这一点上说,白宫的上帝与美国天主教的、基督教保守主义的政治传统,以保守主义面对1968狂飙突进运动,同性恋、双性恋、跨性恋、变性恋或者酷儿理论,他们有一种严厉的拒斥态度。宗教保守主义运动所支撑的美国社会运动是特别具有行动力的,比如在社会运动上反对堕胎。有部美国电影,讲的就是天主教徒、基督新教徒,他们对一个未婚受孕的女孩儿,一方要保护她有堕胎权——这就是新教徒要做的事情;另一方天主教徒也要保护她,因为一个受精卵就是一个生命,所以天主教徒们要保护她一定要把这个小孩生下来。于是,双方争夺这个女孩。美国人以此内容拍了一部两个多小时长的电影片——好像我们国内没有公映,我是在飞机上看了播映的片子。可见,他们唤发一个社会运动、社会政策和政治政策的时候,有多么尖锐的对立。

川普也一样。大家知道他的当选有比较强烈的宗教背景,于是阴谋论把天主教的不同流派也拿来作为分析美国政治的一个背景因素,对此我们就不去分析了,我们总要保持理性分析的立场——这是我自己的主张,各位朋友如果不同意,等会儿可以再讨论。

3.政治保守主义

第二种,就是政治保守主义。政治保守主义就是我刚才所说的美国人要致力于捍卫宪法原旨主义——不是宗教原教旨主义,不是Fundamentalism,而是Originalism。国父们制定这个宪法究竟想怎样保护人民?捍卫的美国,是人民选择的美国,而不是特权阶层的美国。在对这一点的争夺上,美国民主、共和两党的意识形态甚至发生了逆转。美国共和党最近也有议员建议,最好把共和党定位为工人农民的政党,因为他们现在在为社会下层说话;而我们知道,这个定位恰恰是民主党长期以来的意识形态主流,但现在民主党恰恰与跨国资本紧密地结合。跨国公司跟建制派合流,对政治保守主义方面的原旨主义予以拒斥,对进步主义予以坚定性捍卫。我在基本立场上支持保守主义,但是在政策做法上我是支持进步主义的;因而我有个提法,叫"从民主党手里拯救进步主义"——不要让进步主义变成不可控的、非主流文化扩张为主流文化——而同时"从共和党手里拯救保守主义",因为极端的基督教背景的保守主义就无视了变迁了的美国社会的现实结构。

政治保守主义如何去因应于社会现实,变成了保守主义自身出现困境的一个重要原因。当年法国大革命过后,马上柏克就写出了《法国大革命反思录》,就要求法国人不要期待激进的社会运动解决一切问题:人性是亘古不变的,我们自己要通过维护传统渐进改良,像英国人那样通过几百年的代价,虽然渐有暴力冲突和战争,但大波澜未曾出现。我们知道法国著名思想家托克维尔写的《旧制度与大革命》开篇,其实就温和地批评了柏克。为什么呢?像英国付出那样小的代价,是因为在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有各种历史的偶然机缘,以至于使英国是得天独厚的,一切后发现代国家很难走上英国那么从容的发展道路。按照现在的说法,1215年英国贵族与约翰王达成大宪章,一直到1688年光荣革命,470多年时间,偿付了如此漫长的时间代价,经过了无数次大大小小的起伏,英国才终于落定在现代立宪民主国家或者自由民主国家的平台之上。法国人是不可能有这么从容的。当然我们说,我们中国人更不可能这么从容;因川普而产生的中国舆论场的撕裂,其实恰恰就是我们无法从容应对我们的社会变迁和现代国家建构的一个最直接的反应和感受。我们相对跳开一点,可以说,对这一点的印象应当是刻骨铭心、极富挑战性的。另外,我们能够理解政治保守主义回到原旨主义的初衷,但是它要应对社会发展而出现的挑战。

4.社会文化保守主义

第三种,当然就是更为流行的社会文化的保守主义。我们要强调,这里有三个因素。

第一,现代一切意识形态是因应于一个政治社会集群而建立起来的,按现在的说法,实际上就是因应于一个具体国家建立起来的。某种意义上,保守主义最初是反对国家立场的。为什么?因为基督教是世界社会;某种意义上,早期的保守主义的经济社会运动,是支持国际主义和世界主义的,这与基督教来源背景是高度吻合的——源自于基督教的一种理念,是超越具体的民族国家的。像哈耶克这样的保守主义分子——保守的自由主义者,因为他公开声称"我为什么不是一个保守主义者",所以很难把他归纳为一个保守主义者,但是他是一个保守的自由主义者。他对市场的辩护是最强而有力的,因为他认为只有市场才能打破极权专制的统治,因而主张国际主义,主张跨国市场,甚至主张全球市场。但是,全球化运动如火如荼地展开,越来越激发了人们对于国家的认同感,所以社会文化的保守主义逐渐落实到国家领域里。像川普特别强调国家,特别引入民族主义,"美国第一""让美国再次伟大""保持美国伟大",坚决反对全球化。这是社会主义保守主义第一个令人瞩目的特点。

第二,就是真实的具体文化传统不是多元文化主义的传统。对"多元文化主义"和"文化多元主义"这两个概念,丛日云教授有一个很好的分析;在我们汉语学界,基本把它们混为一谈。在我们中国,很多人对细微的分析不感兴趣,甚至我自己都不感兴趣,但是,很多人常常就眉毛胡子一把抓,而急于进行意识形态的表态,相互指责别人是极端——Extreme Politics(极端政治)已经变成一个帽子了,在美国满天飞,在中国也满天飞。

而实际上,在具体的社会文化传统里的要求,不应是多元文化主义。多元文化主义强调的是各个亚群体、种族群体他们文化的绝对独立性和必须受到主流社会的高度尊重;这样就无法建立国家认同,无法建立社会认同,无法建立公民彼此之间的友爱,它是culturalism(文化主义)。而真正的文化多元主义强调的是pluralism(多元主义),只不过是在文化上体现的多元主义。而多元主义强调的核心一定要有一个宪法认同,而宪法背后一定要有个自然法的道德规则,甚至神法认同。当然,这个神法在来源上应该是基督教的;但我自己慎重地保留意见——是不是唯一地归于基督教?这点上,我跟有些信基督教的朋友看法可能有所不同。另外,就是在社会文化上的多元传统不能够侵害在宪法及其高位法上的趋同性认知。这对保守主义来说,捍卫起来也非常困难。原因在哪里呢?美国左翼提倡多元文化主义已经数十年。这一次声援川普而导致了冲击国会的悲剧,但是更大的社会悲剧是什么呢?美国居然兴起了告状文化——新生一辈的在多元文化主义的引导下,居然告状,说自己的父母前往国会支持川普,以至于导致自己父母丧失工作;这是在美国以往比较少出现的社会现象。

第三,社会文化的保守主义认为,社会的基本规则令人眼花缭乱的变化,以至于我们丧失了对"什么是社会"的常识性认识。原来我们一般认为,社会是建立在比较清晰的历史文化传统基础上的、比较清晰的道义基础上的,也是在比较清晰的性别认知基础上的。社会变迁发出了社会挑战。比如,我们现在对性别的认知遭遇挑战。前面提到的LGBTQ,已经让我们对性别无法有一个确定的立场。美国左翼政治人物以尊重多元信仰的理由,连祷告上帝的祷告语都改了。设立厕所上,LGBTQ那就有不同的厕所。婚姻上,那也更为混乱。而更重要的是,这些人进入主流文化之后,担任国家领导职务;我们从法权上当然尊重他们的权利,但是从社会文化的视角上讲,确实有点超出我们的接受度,变化太快——引用一个前十来年流行的说法:"不是我不明白,而是这世界变化快"。保守主义相应地就要诉求一个对这种社会运动的阻遏,让其放慢脚步;不过,保守主义特别强调它是不反对变化的,而反对的是太过迅速的变化。

(三)美国保守主义面对的难题

保守主义曾面对美国社会变化的几大阶段。我们说,在美国建国前的原初社会阶段,无所谓现代意识形态。在美国建国之初,可以说建国意识形态是非常清晰明白,以至于人们很容易捍卫这种意识形态的原旨主义立场及其宗教背景。美国社会第三、四次的结构性变化,让保守主义陷入了愈来愈艰难的意识形态的"诸神之争"——"诸神之争"是马克斯·韦伯形容的现代意识形态的一个基本状况。这让一般的凡夫俗子不知所措——我们中国人有一句话,"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凡人觉得不知所措,那就随意选择,或者依据自己偏好选择,因而意识形态竞争越剧烈,社会的撕裂也就越深刻。有人讲,民主党上台,拜登当了总统,是不是可以弥合美国社会?前天在深圳卫视做美国选举节目的时候,我说:非常困难,因为新选出的众议院已开会,通过了一个议案,就是关于性别认知的问题,对父母等人的性别称呼都要重新审视。以后我们没有办法用性别定位了,人们是不是变得有点彷徨失措呢?其实是有点彷徨失措。

这个时候,可以说,保守主义要面对三大难题。

第一,我们保守主义究竟保守什么?保守主义内部其实也是莫衷一是的。有的人说是保守基督教信仰。基督教也有旧教、新教的信仰之分;而新教的流派更为众多,旧教内部的主张也不一样;建制化的旧教传统和非建制化的旧教信徒之间,他们的主张也不一样。因此,保守主义能不能相对一致地就保守什么,在宗教背景上达成共识,而真正能够出现保守主义运动必须要解决的凸显于社会主流这样一个目的,看来征程漫漫。

第二,保守主义保守什么这个问题,也包括保守美国这个国家的什么内容。美国毕竟是一个世俗国家,政、教在建制上分离,但是这不等于宗教在不介入政治生活的时候也不影响社会生活;因而,怎么样在宗教与社会权利影响政治生活的情况下,来重新拟定政教关系,不要让世俗国家滥俗,这是保守主义需要作为的。我们的世俗走到了我们只能在世俗的角度上来辨认各种世俗生活的取向的正当性,而不承认国家还对世俗生活有权力整合,以及权力整合背后还有更高位的自然法和神法的支持。

第三,就是如何重新校订因身份政治而带来的社会的巨大裂变。马克·里拉(Mark Lilla)也好,弗朗西斯·福山也好,他们的意识形态偏好是略有差异的,但是都主张应当重建公民的宪法政治,应当重建citizenship(公民身份),来解决身份政治对公民撕裂所产生的负面影响。但是,做到这些谈何容易?!原因在哪里?美国这个国家究竟是谁的?今天美国政治学界的争论,非常非常重。罗伯特·达尔也好,亨廷顿也好,既谈到了美国城市社会的内部冲突,谈到了谁统治的问题,也谈到了美国宪法本身的缺陷;达尔特别力求要有更民主的宪法。而各位朋友知道,对于最民主的宪法,我们可能以它的确定性设计出来,而更民主的宪法是设计不出来的,因为更民主的宪法意味着,对任意一个甚至可能诉诸于个人的亚文化的代表者——这是极端推论,不是事实上——都得去满足,而在这一点上,保守主义是不可能同意这样的满足的。

在文化上来说,各个族群既然有自己的背景文化,在多元文化主义的情况下,各个族群就捍卫自己的文化传统,而不愿意融入主流文化;那么,多元文化主义给身份政治带来挑战,怎么可能重回国家认知而带来社会文化的趋同或者认同呢?所以,我们可以说,美国的保守主义今天已经很难有一个清晰明白的主流定位,而与此同时,美国意识形态遇到的挑战、社会运动已经渗透到了政治变迁过程当中。

怎么渗透到政治变迁过程当中呢?比如说,我们刚才提到美国以前是没有社会主义,而现在伯尼·桑德斯作为两届强有力的美国民主党党内的总统初选候选人,是明确主张社会主义——这在美国历史上是没有的,所以美国人定位伯尼·桑德斯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个进入政治高位的社会主义参议员;他做过众议员,后来也当选参议员。而进入建制派的伯尼·桑德斯公开声称,反对大资本,而应该着重于分配平等的社会主义。伯尼·桑德斯自己公开主张他信仰社会主义。同时,曾是2008年共和党副总统候选人的萨拉·路易丝·希思·佩林,在竞选失败以后,组织了"茶党",开展了建制化的保守主义运动。

可以说,社会运动已经在政治变局和权力竞争的场域中有了直接的反映。在这个背景情况下,保守主义又不是一个整全或者整合了的意识形态,而它同时要去应对一个比较建制化的美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和建制化的保守主义运动;以挑战建制化保守主义而如火如荼兴起的非建制化的保守主义运动如何去应对建制化的运动?从现在开始,起码四年之内,或者至少两年之内——因为参议院、众议院2022年还有中期选举——保守主义要面对民主党全面执政的一个结果。

相对来说,美国已经有这样一个定位,那么保守主义怎么面对这些意识形态的流派?怎么面对主流的民主党的进步主义?这种进步主义是西奥多·罗斯福担任总统以来在美国发展持续,历史正义最强,理论上最蔚为大观,以社会开明而赢得美国新老居民甚至非法进入美国的难民他们共同欢迎的东西。在某种意义上,进步主义之所以受到欢迎,就在于它满足了大家分享一个领袖国家发展成就的愿望。一个国家欠发达,全世界可能会帮助它,但肯定不会喜欢它,更不想到它那里去生活。但一个国家成为世界领袖国家,就避免不了全世界来分享它的成果——尤其美国这样地域广袤、人口相对短缺的国家,如果经济发展、劳动力缺口更大,那就激发世界不同的政体背景、历史背景、权利背景、国家背景、社会背景、阶层背景和个人背景的人来进入美国。

那么,美国历来很自豪的大熔炉政策,能不能继续发挥熔炉的作用?这变成一个极具挑战性的现实问题。我们说美国面对一个转折的时候,美国不仅内外部的实际社会政治问题、文化挑战很多,而且意识形态发展和意识形态对垒的新生因素也很多。保守主义要衡定自己的意识形态坐标,谈何容易?!因而,对秉持保守主义立场的美国朋友们,或者是亲和美国的朋友,我愿意提出一个问题来讨论,那就是:你的保守主义愈趋近于保守主义的原旨主义乃至于原教旨主义,你要想想,你对美国社会变迁而必有的包容性要求有什么考量?如果没有考量,那么你只不过让保守主义成了撕裂美国社会的又一支力量而已。

责任编辑: 李广松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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