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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监中之监”里度过“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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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监中花絮

•花絮之一•受不起这样的抬举•

开初,集训队犯人都像是“打懵了的兔”,一批两批三批……不断地从各个中队送进来,有时三个五个,有时十个八个,一共聚集了约百一二十号人。进监以后,大家都有些忐忑不安,似乎觉得自己原本是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堂堂正正的劳改犯人,政府说过,是要把我们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公民”的。现在忽然一下子成了“牛鬼蛇神”,连人都不是,将来还能成“公民”吗?后来忽然听说连国家主席刘少奇、共产党的总书记邓小平都作为“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被打倒了,就担心这翻天覆地的运动,会不会像龙王爷发大水,在大水冲垮太行山的时候,会捎带着把沿路的蚂蚁窝一鼓荡平。至于蚂蚁窝里那亿万条生命是不是算数,龙王爷是没在意的。加上,干部们这时候的“文革语言”也常常使人惊心动魄,动不动就说:“你们这些牛鬼蛇神,都是刘少奇邓小平的脚脚爪爪嘛!你们要敢于乱说乱动,只有死路一条!”犯人觉得非常委屈,怎么无缘无故地就把我们算作是“刘少奇、邓小平的脚脚爪爪”了呢?

于是,有一天,一个老犯,就在学习会上谈自己的思想,说:“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在旧社会里,我也在国民党手下干过些对不起人民的事情,所以,在土改时,农民群众说我是县长和土匪恶霸的脚脚爪爪;到了劳改队,政府干部认为我是蒋介石国民党的脚脚爪爪;在抗美援朝和越南战争打得紧的时候,又说我是美帝国主义的脚脚爪爪。这些,我想来都有点沾边。因为地主、国民党、美帝国主义都是一鼻孔出气的嘛。但是,这回,文化大革命一来,干部又说我们都是刘少奇邓小平的脚脚爪爪。我仔细一想,觉得这只有那些解放后当过干部、在刘少奇邓小平领导下做过事的人,才算得上,我是算不上的。我是国民党的残渣余孽,政府干部把我这样的人,也算成是刘少奇邓小平的脚脚爪爪,我晓得,这是抬举我,不过,我受不起这样的抬举!我的残余刑期只有4年多,家里婆娘娃儿都在望我刑满回家,我实在受不起这样的抬举!……”他说到这里,嘴唇嗫嚅,神情激动,而别人却只觉得滑稽可笑。有个“小鬼”,学习以后,悄悄里取笑地说:“我是捞摸犯罪,人家一喳口就说我是小偷,脸上很不光彩,这回能够当上大人物的脚脚爪爪,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光荣。不过,我也还是害怕,害怕将来遇到那些真脚脚爪爪要打我两耳光,说我是冒充的。……”

当时,某些极“左”政治观念之荒唐混乱,大致都和这差不多。

•花絮之二•干部家属吵架•

集训队对犯人的管理是很严的,在“文革”开始以后,干部传达了《公安八条》和“中央文革”的指示:“只准革命人民造反,不准牛鬼蛇神翻天。”农场的内斗信息,对犯人是保密的,一点也不向犯人透露。

但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夺权”斗争紧张的时候,我们出工时,看到桂花大队的陈大队长和蔡教导员都被罚在公路边捶石子,就知道他们两个大概是被打倒了。有一天,我们出工,从干部家属居住区的路上走过,忽然听到干部家属在吵架。吵架的双方,一位是桂花大队陈大队长的夫人,一位是大队部一位姓容的干事的妻子,我不记得她姓什么了。她是从成都调来的,原本是成都磨床厂的广播员。人很年轻,活泼,在磨床厂时,我们天天听她的广播,那时候,她对犯人也没有什么傲慢和歧视的表现,笑嘻嘻的,大家对她的印象不坏,似乎是“劳改队之莺”。可是,这回一听她们吵架,才发现,这位广播员竟已经变成了造反的“闯将”,她居然在桂花大队干部对“走资派”的斗争会上,冲上去,打了陈大队长一记耳光。因为,我们听到,陈大队长的夫人在骂她:

“你个嫩屄婆娘,你为什么要打他耳光?他那么大年纪,他跟毛主席南征北战,你还在你妈的烂屄里没有钻出来哩!你打她,你够格吗?你有什么本事?你就是会卖!卖你的屄好啦,你卖一千个人,他也没有管过你,你为什么打他?卖你的好啦!……”

陈大队长原先是解放军第二野战军的一个营长,团长就是雷马屏农场的场长兼场党委书记常胜,常胜这个团,在解放战争中是有很大战功的。后来常胜调到这个农场,陈大队长就跟着调来了。他的夫人是北方人,大概是农民出身,没有多少文化,骂人骂得很粗鲁,她为丈夫挨打,憋了一肚皮气,骂起来是肆无忌惮的。而容干事的妻子,一向作广播员,根本不会骂人,她只好用“文革”的语言来回骂:

“你们还想骑在人民头上?你还想当母老虎呀?现在不行了!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我们不怕你!你有本事,到大会上来辩,看谁有理,看今天是谁家的天下!……”

陈大队长夫人说:“大会又怎么啦?毛主席说,只许文斗,不许武斗。他有错误,你们可以提意见嘛!你打人,你故意违反毛主席的教导,你要向毛主席请罪!你个嫩屄,我看你不会有好下场!……”

我们一边听,一边忍着笑走过去,走远了,还听见陈大队长的夫人一口一个“嫩屄”的在骂。大家就从干部家属的吵架,知道陈大队长在斗争会上挨了耳光。我当时想,这大概就是“文革”社会的一个缩影,这运动对党和国家机关干部的团结与社会人际和谐的破坏,是可能使一切都被撕裂。但这是谁也没法的事。当时,农场已经乱成一团,常胜也已经“靠边站”,听说是养病去了。

•花絮之三•犯人的情报来源•

在集训队里面关着,对外面“文化大革命”的动态,除了听读报,本来是一无所知的。可是,有一天,“熊笨三”被派到外面去打扫清洁回来,忽然把他捡到的两张纸拿给我看。原来,那是油印的造反派的“快报”。那上面不但有周恩来接见四川造反派代表的消息,还有成都造反派迫使检察院赵副检察长自杀的报道,标题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赵××昨晚自杀狗命呜呼”。看了这样的东西,的确使人惊心,虽然不清楚那检察院是成都市检察院还是四川省检察院,但这运动竟然斗到使检察院的副检察长自杀,而没有人能阻止他们,可见那造反的乱局已经无法收拾了。我看过以后,便叫“熊笨三”不要乱传,最多传几个人,便把它毁掉。同时,又问他是从哪里捡来的,他说是从围墙外面那个垃圾堆里捡到的。我说,以后有机会,多注意一下那个地方。

这以后,他竟然有好几次把这样的材料捡了回来。不但有四川造反派斗争省委第一书记李井泉的材料,还有林彪委托江青召开部队文艺座谈会批“文艺黑线专政”的材料。后来,我才知道,可能是在集训队的武警居住的某个房子里,有一个临时搞起来的电台,电台不知道是农场的还是武警部队搞的。他们每天要工作一个短时间,通过电台搜集情报,油印出来,可能是供领导参考。印废了的纸,就随便丢在垃圾堆里。这垃圾堆就成了犯人的情报来源。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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