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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监中之监”里度过“文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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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横扫”进集训队之后不久,就听“熊笨三”告诉我,说现在杨长虹和任世同之间,由于干部追查谁说了“文革是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两人互不信任。干部认为这话在他们两人中,二者必居其一。杨长虹怀疑任世同想嫁祸于人,任世同怀疑杨长虹为了自保就会叫“何小鬼”来揭发他。“何小鬼”向“熊笨三”说,那话本来是他从任世同那里听来的,他并没有想揭发,但如果任世同要攻击杨长虹,他就只能站在杨长虹一边。“熊笨三”还说,“何小鬼”这个人,并不算坏,原来他本想自己承认是从川戏里学来的,现在看到两个“祖师爷”都怕担责任,心里就有点慌,不知道自己担不担得起。——我听“熊笨三”这么一说,就感到,如果这两个“右派”在这时候上演一场格斗士戏剧,必然是两败俱伤。而且,这是一场非常危险的“生死决斗”,弄得不好,还会牵连其他“右派”。怎么办呢?唯一的办法,是首先让杨长虹与任世同停止互相猜疑,绝不要互相攻击。然后,就必须转移干部的注意力,把检举揭发的方向,转到别的方面去。把干部想搞的“狗咬狗的斗争”尽可能搞成一个“人打狗的斗争”。

在没有别人可以调解任世同与杨长虹的矛盾的情况下,我只好冒险地自己出面。我叫“何小鬼”把杨长虹约好,在晚饭后与上学习前的那段空闲时间里,到一分队后面那个僻静无人的空房子门口和我见面。我把任世同叫到和我一起。三人见面时,我说:“现在,时间很紧,我只说几句话:现在你们两个的处境很危险,决不可以搞内斗。从现在起,你们两个都休息,沉默下来。其他问题,由我来处理。”他们都点头同意,随即各自走开。就这样,我总算把一场格斗士戏剧的两个演员叫停了。

接着,我就和“熊笨三”商量怎么把斗争目标转移的问题。“熊笨三”认为可以从检举“有人卖包谷粑”的问题下手。我同意试试看。

所谓“卖包谷粑”问题,是这样的:监狱里的伙食,通常每人每顿只有一个四两粮的包谷粑。可是,有的犯人在食堂吃过饭以后,还有人把包谷粑拿出来吃,甚至还拿包谷粑送给别人。这些包谷粑从哪里来的呢?监狱只有一个大厨房,无疑是从那里来的。要么是他会偷,要么就是大厨房在偷偷地卖包谷粑。要说是偷的,难道他能经常地偷到手吗?如果包谷粑确实是大厨房卖出来的,显然是大厨房克扣了犯人的口粮。这不仅违犯监规,而且是破坏国家粮食政策的行为。把这问题揭发出来,干部是不能不管的。

经常将多余的包谷粑拿出来吃的那个犯人,是一个惯于在犯人中搞“鸡奸”的“不男不女”的家伙,姓巫,很年轻,大家叫他“巫东朋”。他颇有些通天手眼,别人无法搞到的东西他偏能搞到。他这次收监,是因为他诱骗了一位中队干部的妻子,逃出去过了一段浪漫生活。所以,干部对他也是很憎恨的。我们选择从他下手,不仅犯人会群起揭发他,干部也不会轻易放过他。所以,从他下手,容易造成声势。

这事情一揭发开,斗争的发展竟还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原来这“巫东朋”不仅从大厨房买过包谷粑,而且,因为他和集训队的卫生员有“鸡奸”关系,还经常到卫生员的房间里去拿包谷粑吃,而卫生员的包谷粑也是从大厨房的炊事员那里弄来的。

大厨房的炊事员,姓李,原本是农场的管教股长,在肃反运动中,他家乡的群众检举他在敌伪统治时期做过汉奸,罪恶很大。农场把他撤职判刑以后,便把他放到集训队监狱里来当炊事员。他平日对犯人态度非常恶劣,犯人都讨厌他,叫他“老汉奸”。

卫生员的姓名我现在记不得了,只记得他解放前是天津一家报社的记者,是在劳改队才学会医病的。在监狱里,卫生员是有特殊地位的,因为干部和干部家属经常都要找他看病,所以,卫生员深受干部信任,他向干部反映什么情况,几乎是一句顶两句,犯人谁也不敢得罪他。他和炊事员的勾结,主要也因为炊事员常常要找他看病。

在炊事员和卫生员被揭发出来以后,发现保管工具的保管员,也有卖包谷粑的情况,也是和炊事员有勾结的。这样就暴露出集训队里面原来还窝藏着狼狈为奸的一个反改造集团,而且,是最肮脏、最卑鄙、又最隐秘的。这事,使集训队的萧指导员大为光火,于是就连日召开全队的大会,来揭发他们的问题。

集训队的卫生员、炊事员、保管员,是犯人中的“三大员”,是干部最信任的积极分子,往年,他们都是以打手的面貌,出现在斗争别人的斗争会上。而今年这样一来,这年“冬训”的主题,就成了一连串“斗倒三员”的斗争会。追查“卖包谷粑”所牵涉的人,追查“鸡奸”还有谁和谁?每天学习会上,揭发检举的发言,把会场炒作得非常热闹,一反历年“冬训”那冷清凄厉的场面。集训队干部原本想看“右派”格斗士互相厮杀的悲剧,就被转移成“人打狗”的喜剧了。

这是我在集训队生活中最得意的一笔,基本上是用“围魏救赵”的方式,打击了“假积极分子”,使两个“右派”避过了充当“格斗士”的困境。而这也因为,从“文革”开始以后,我看到那运动进程中许多骇人的极左现象,知道物极必反,“极左路线”已经快走到尽头了。也许黑暗的尽头,就会有晨光再现。因而,我对这样的斗争也更有信心。

(但是,杨长虹和任世同在我离开集训队以后,仍然遭到了厄运。杨长虹后来病死在总场部的医院里。听说,干部已经搜集了他的许多材料,他如果不死,可能会被起诉加刑。任世同在集训队军管时期,被武警打断了两只手膀子,很久才医好。不过,任世同在1979年后得到了平反,原先打成“右派”和在筑路队怀疑他和“马盟”有组织关系,都是没有事实依据的。后来,他回到原机关,几年之后,担任了重庆蓄电池厂的党委书记,并曾被选为重庆市人民代表。2003年因心脏病猝然去世。)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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