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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乡时我们多了个心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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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8年,这年的年底,全国初高中红卫兵的身份,突然在一夜之间,转化为“知识青年”。从此,“知青”作为一个特定概念,载入历史。

我所就读的乐山二中,按上面部署,成建制分往八区。大家一窝蜂往乡下走时,我和杨宗遨多了个心眼,决定不随大流,先考察一番再下户口。

我们跟随大队人马从斑竹湾过河,在车子公社停留了片刻。这是一个不大的乡场,距城区约10华里左右,背靠背就两条窄窄的小街。公社机关在一条主街的中部,如果不是有人指点,它的门脸和普通民居几乎没有差别。进门后是窄窄的过道,过道后坦然敞开,形成一个院落。选择落户车子的同学就聚集在院落里,等待分往各个大队。我们来不及进一步了解,又追上前面的人群,一同前往安谷。

安谷是区所在地,距城20里,乡场规模比车子场要大了许多。与车子一样,除少量山地,大部都是田坝,主产水稻,沟渠纵横,便于农作。当时报名留在安谷插队的同学,都等候在水田包围的一幢房子里。这房子应该就是乡公所吧,其建筑如同别墅,从大路上遥远一看,绿树掩映,白墙黑瓦,伞形屋顶,显出几分洋气。

几百人的队伍,车子分一部分,安谷留一部分,余下仍有相当人数,朝着更远的观榜、踏水一路前进。我问了一下路程,有人告诉说观榜还在20里外,踏水就更要远些。66级2班有个同学,姓柳,就落户在踏水,因为地域遥远,大家后来都叫他柳踏水。我对杨宗遨说:“我们不看了,还是回车子。”车子与城区仅一河之隔,比安谷方便。至于观榜、踏水,简直犹如边区,不考虑了。

返回车子,所有插队的同学已经分配就绪。茶山去了一批,红星收了不少,革命、胜利都分别安插了知青。战斗大队要的最多,它的书记姓杜,来公社就一句话,会跳舞的都跟我走。也有大队一个不收的,譬如大佛坝,蔬菜产区,土地少,靠国家供应口粮,也就没有安插任务。当时各个大队,如果不是强行摊派指标,没人愿意接收知青。有些大队,接收知青时就多了个心眼,专挑漂亮女孩。老岗坝原来一个不要,有人特别托了关系,才同意接收两个。临了书记走来一看,两个都是男知青,坚决抵制。结果磨到黄昏,换了两个天仙一般的女子,才打起电筒接了回去。农民的算盘很简单,男知青将来一结婚,两个就变成了四个甚至六个。女孩子不一样,一嫁人就走了,特别是长相漂亮的,不愁嫁不出去。

这时才彻底明白,哪里是你选生产队,而是生产队选你。知青下乡,在农民看来,纯粹就是负担,肩不能挑,活不会干,却要分一份口粮。尤其对于分粮水平原本就低的生产队,无异虎口夺食,能不抵触?如果不是上面有硬性指示,鼻子大压着嘴,谁愿意把知青往生产队领?我们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错过了分配,现在再想人家接收,就只能四处求人。

当时印象,感觉车子场最好,一打听,叫东风五队。这生产队有户金姓人家,就住在场口外的小山嘴上。一对老夫妻,膝下两儿两女,大儿子是大队革委会副主任。我们找过去一问,金家人就很热情,还招待我们吃饭。说到插队落户,金主任答应帮忙,但我们三个人,要求分在一个生产队,金主任不免颇感为难。他委婉解释说,分散比较好安插些。我们以为他是主任,安排人应该没问题,打个招呼就成了。被我们一激,他这才透露说,真正主事的是一个姓朱的书记,接收与否要他点头才行。

于是转身来找朱书记,朱书记个子不高,但面相精悍,说话总带笑容。找到后,费了一番口舌,好歹同意接收,但只能安插在六队。我们高高兴兴地返回金家,报告消息并表达谢意。金主任闻听后表情有点尴尬,吞吞吐吐说了句:可以可以。再看金家老夫妻的神情,也是怪怪的,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们原以为六队就在五队旁边,这时一问才知道,东风大队六个生产队,五个在坝上,一个在山里。六队确实是在五队旁边,但却是在五队旁边的山里头。

当时的感觉,如同掉进了冰窟窿。原来朱书记答应接收,暗地里却藏了个包袱。他让我第一次明白,不能小看了农民的智慧!好在我们的户口还在城市,还有回旋余地。同时也想,既然同属一个大队,差别不应很大。见我们抱如此想法,金家人也就附和说,这六队虽然是在山里头,但从距场口不远的堰塘口进去,爬一个缓坡,里面便是平地,用不着翻山。又因为山沟里多是冲田,庄稼好做,主产水稻,和通常所说的山区口粮大多为包谷红薯洋芋不同。而且这地方有一个田坝没有的优势,就是不缺烧柴。这么一分析,似乎不算糟糕。为求稳妥起见,我们商量还是先进山考察一番再做决定。

进山后,和山里农民一交谈,才知道和坝上的生产队差别有点大。主要问题是亩产量低,分的口粮少,连农民自己都不够吃。我们三人一去,岂不雪上加霜?更直接的感受,是到了晚上,我们被临时安排在生产队仓库里睡觉。四周一片黢黑,伸手难辨五指。山里人家都散落在不同的冲里,我们住的仓库与农家不生联系,只有一盏油灯,在无边的黑暗中闪闪烁烁,如同鬼火。时值冬天,山沟里的寒风,越过坡上的松林,在寂静中一浪高过一浪的呼啸。这情景让人联想起京剧中的一段唱词:朔风吹,林涛吼,峡谷震荡。只不过剧中人物少剑波表现得慷慨激昂,我们却是满心悲凉。当即商定,明天一大早就出去,重新选择个地方。

第二天,离开堰塘口山口时,我看见高高的岩壁上刻着三个大字:放生池。这三个字我记了一辈子。

还没等走到场口,就碰见杨宗遨他大哥了。他兴冲冲的告诉我们说,户口已经替我们下了。我们一听,立刻就瘫倒在了坡上,半天不能吭声。这人真是莫名其妙,居然不征询我们意见,就擅自到各家去拿了户口本,到派出所办了迁移手续。这下真是逼上梁山了。

在金家,我们刚一诉说,金大娘就替我们高兴。她解释昨天为什么不好讲真话,是怕传到书记耳朵里,会被认为是在挑拨。我们在金家吃过两顿饭,感觉这户人家厚道善良,一家子和和睦睦,但也明显看出他们说话处事小心谨慎。聊着聊着才明白,原来金家是外来户,在当地有点受人欺负。我观察了一下他们的生活环境,单门独户的院落,木结构的瓦房,房前是宽敞的地坝。地坝里植两株大树,一株为梨树,一株为黄葛兰树,看其树龄,都在几十年的光阴。地坝外是一片水田,屋后则林木葱茏。整个居处一尘不染,干干净净。如果能插队落户在这样的地方,就太满足了。

我们请金主任务必帮忙,希望能在五队落户。金主任面有难色,说这个忙他帮不了。他说他想过了,这外边的五个生产队,劳动单价,分粮水平,都相差不大。但一、三、四、五队已经收了知青,不可能再要人了。现在只有二队,队长姓程,过去是造反派的,和他关系不错,他可以帮忙联系。“你们现在最紧要的,是先把书记说通,只要他不反对,事情就能办成。事不宜迟,你们这就抓紧去说。”于是我们赶紧告辞,临上路,金主任又特别叮咛,要我们千万管好嘴,别让书记知道是他出的主意。

也是老天看成,我们刚走到惠安桥,就看见矮个子的朱书记,沿河边走了下来。我迎上前去大倒苦水,说六队根本无法安插我们三个知青。朱书记就笑,后来我在他手下待了十年,彻底熟悉了他的这个招牌笑容。论长相,这个大队人才济济,相貌堂堂者车载斗量,偏是他面貌显丑,脸上还有麻子,却能镇住堂子。六个生产队长,个个都有权力,但最大的权力只能归他,不服不行。我说书记吔,能不能重新换个生产队哟。他瞅了我们三个一眼,心里也明白山里同时安插三个知青负担太重。所以他带点教训的口吻说:“昨天我不讲了吗,要你们分散走,你们非要一起。这外边都已经安了人了,往哪儿去?”我说:“二队没人,就等你答应。”他表示有点为难,微微摇了摇头说:“这个年轻队长不好说话。”我说只要他答应收,我们自己联系。他终于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我们这两天在乡下跑,对问路已经比较在行。前面不是提到了惠安桥吗,对了,这个大队过去以桥得名,先是叫惠安村,公社化后叫惠安大队,文革破四旧,又改称东风。五队的农户大多住车子场上。出场口过一大黄桷树,沿白滩堰下来的小河往上游走,五个小队五四三二一顺序排列。每个生产队的田土都在河岸左侧的坝上,与坝子平行的是一线山峦。后来才知道,这样有山有坝的村落最具优势。田土绝大部分都在坝上,沟渠纵横,灌溉方便,好做庄稼;坝子后面有山,山上有树,也不缺烧柴。在这样的村落外行走,满目青山,绿水长流,阡陌交通,屋舍俨然,很有几分桃源景象。

先是,打听到二队队长在大队小学修校舍,就一路拐弯抹角的寻过去,见坝子里几个木匠正在干活。人家瞟了我们一眼,不搭理。我只好主动上前说话:“请问哪位是程队长?”

没人吭声,当时感觉非常难堪,又不能发火,只能压抑住情绪又问了一遍,这才有人答话说:“这儿没程队长。”

“不是说他在这儿修大队小学吗?”

“是啊,刚才有事走了。”

“他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你们找他干啥?”

我说了原因。有个目光射人的壮汉立刻马起脸色,很不高兴的说:“你们还是找别的生产队吧,干嘛来二队!”幸好旁边一位木匠师傅面貌和善,指点我们说:“他今天不会来了,你们去他家里找吧。”他指了指一里以外的村落。

我们道了声谢谢,又继续前行。途中路过一处水碾坊,问碾坊主人,已是二队地界。继续前行,在绿树村边合的竹林丛中,我们找到了程队长的家。他母亲,我后来叫她程大娘,把我们领进堂屋背后她儿子住的小屋中。程大娘一路走一路喊:“三娃子,有人找你。”没人应声。进屋一看,才知道不在屋里。

我心里暗暗着急,表面却说:“没关系,我们等他。”

程大娘怕我们久等,招呼她小女儿说:“老五,去看看你哥,是不是在山砭上,叫他赶快回来。”

坐等时,我们打量了一番队长的居室。屋里陈设简单,唯一床一桌一椅而已,但墙上却居然挂了把二胡,桌上还搁着一支笛子。床头枕边是一本翻开的书,没想到还是伏尼契的《牛虻》,世界名著,文革禁书。这队长看来不是一般的农民。

正猜想中,一位青年走进屋来。彼此一聊开,很快毫无间隔。这程队长基本就一文艺青年,目光炯炯,英气勃勃。说起来年龄比我和杨宗遨还小点月份,喜欢操琴弄笛,笛子二胡全是他自己做的。说这话时,很有几分得意,而且一拉一吹之间,也小有架势。恰遇着我们都是学校宣传队的,杨宗遨是首席二胡,我也能吹笛子。三句话下来便拿了二胡笛子切磋。就连最小的冯玉文,也可以把二胡拉得抑扬顿挫,让程队长啧啧称赞。

说起枕边小说《牛虻》中的人物,亚瑟、琼玛、蒙泰尼里,彼此也很投机。程队长显得格外兴奋,他滔滔不绝的说着,我们也滔滔不绝的听着,但我心里一直在想,金主任和他联系了吗?怎么聊了半天,完全不提这码事呢?正不知如何开口,程队长却说:“快下午了,你们也别走了,待会儿就在我这儿吃饭。”就大着嗓门朝外边喊叫说:“娘,多煮点饭!”

我到底放心不下,憋不住问道:“程队长,我们想来你这儿插队落户可以吗?”

他扫视了我们一眼,豪爽地说:“可以呀,来就是了。”

没想到如此顺利,完全没费口舌,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几十年后,回忆起当初的这一幕,不免感慨良多。几百万城市学生,在正当求学的年龄,一夜之间,一个指示,全部下乡。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极少数抗拒下乡的学生,因为拒绝响应号召,从此失去招工机会,影响终其一生。而绝大多数下乡的知青,一开始便面临黑色幽默:这个国家所有的招工、招生、征兵,事前都必须通过严格的政审、体检,合格者方能进入工矿企业、机关单位、部队。唯独知青下乡,无需任何政审体检,完全零条件。所谓“广阔天地”,它的社会地位也就可想而知。

2019-11-14

责任编辑: 吴量  来源:青衣仙子的一维空间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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