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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翻译家王贤才教授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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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

——辛弃疾

王贤才,一位贤才,一位怪才,更是一位奇才。他的传奇式坎坷经历,像一部大书,读之催人泪下,令人感奋。他的人生之路,简直就是我们这一代知识分子命运的写照,是几十年来我们共和国历史的一面镜子。

他的命运又紧紧地和一部大书《希氏内科学》联系在一起。还是在大学时代,他就对这部“洋书”有了向往。可惜,风华正茂,年仅23岁的王贤才被打成右派、反革命,锒铛入狱,妻离子散,背井离乡,几乎双目失明。他在二十多年凄风苦雨中,一直迷恋着他的《希氏内科学》,克服了难以想像的困难,独自一人译出了这部世界医学巨著,手稿一千多万字,相当于十部《红楼梦》。从而使我国成为世界上第一个翻译出版这部医学瑰宝(第15版)的国家。

50年代初,王贤才从江西九江考入山东大学医学院。这位雅儒文静、学习勤奋、成绩拔尖的学生,深得医学教育家穆瑞五教授的青睐。在一次倾心交谈中,穆教授郑重地向他推荐了一部“稀世珍宝”——世界医学名著《希氏内科学》,这部大书是1927年由美国著名医学教学家内科专家希塞尔主持、集众多国际知名医学专家共同协作写成的内科全书,后来正式命名为《希氏内科学》,每隔三至五年修订再版一次,风行全世界,被誉为“标准参考书”。

作为一个医科学生,王贤才恨不得马上看到这部巨著,他到学校图书馆登记借阅,等了将近半年,总算把书借到手,他是用双手,他是用双手把这部十多斤重的大书抱回宿舍的。

从那以后,他就埋头读书。“希氏”的丰富内容和论述风格,使他像一个无知的孩子,突然闯进一座雄伟的宫殿那样,眼花缭乱。一个周末的夜晚,在同学们都出去玩的时候,他却一个人贪婪地阅读这部巨著。当月亮从东窗升起的时候,王贤才忽然萌发了一个奇异的念头:“这么好的书,为什么不把它译成中文呢?既然至今没有中译本,我能不能把它译出来呢?”应该说,这个想法是很不现实的。因为各国翻译这部巨著,都是组成庞大的集体班子,一个普通的大学生,从哪方面来说,都是难以胜任的。他思之再三,还是下了决心。他想,理想就应该高于现实,否则叫什么理想呢?尽管实现这个理想将要走很长一段艰辛的路,他还是充满了勇气和信心。

他马上开始了“练兵”活动。选了英国欧文斯教授写的20万字的《临床外科须知》,悄悄地试译起来。每天早上三四点钟就轻手轻脚地起床,踏进他“发现”的一个猫着腰才能进入的小小阁楼里,一工作就是几小时。由于他在中学里就造就了深厚的文字功底,又是一个拔尖的医学院学生,《临床外科须知》被他顺利地翻译完成,并大胆地送到了上海科技出版社。译稿虽然在出版社压了半年多,总算在1957年正式出版了。“试点”的成功,给了他极大的鼓舞和信心。这一年,已经分配到北京丰台铁路医院工作的王贤才,揣着参加工作后第一个月得来的工资,兴冲冲地跑到王府井外文书店,喜滋滋地抱回了第一次属于自己的“珍宝”——《希氏内科学》(第9版),并立即以极大的热情投入了浩繁的翻译工程。

1958年,是一个荒唐的年代。“反右派”斗争的烈焰无例外地烧进了王贤才所在的丰台铁路医院。一个大学毕业不久年仅二十出头的小大夫,还没有资格参加“鸣放座谈会”,这场烈焰似乎不会烧到他的身上了。但不久,灾祸还是降临了。医院在“反右”斗争的末期,已经进入反浪费反官僚主义的阶段,忽然宣布继续“反右”,因为这家医院的右派人数没有达到上级规定的指示,必须“补充”三名,于是,显然是经过布置的大字报又贴满全院,接着就是批判会,三名“右派”产生了,其中就有王贤才,在一次大会上他被宣布戴上“右派分子”帽子。主要“罪状”是,他曾经流露过这样的思想:苏联医学不见得就是世界最先进的,我们应该学习国际的先进经验,不要只是学习苏联一家。他估计自己说过这样的话,因为他确实有这种想法——被自己所顶礼膜拜的《希氏内科学》可没有苏联人参加编写啊!自然,这种大逆不道的说法明显地犯了“反对苏联老大哥”的“罪”!因为在毛主席的《关于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问题》中,提出识别香花和毒草的六条标准中就有这么一条:一切言行应该是“有利于社会主义的国际团结”,而他的这个言论是在“破坏以苏联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大团结”,不是右派是什么?毛主席的话就是真理,说这样的话真是愧对毛主席。从这一点上,王贤才感到自己确实有罪。

那个时代的青年太单纯了!

他真心实意地认罪,老老实实地改造。他庆幸自己没有被开除公职,没有被下放农村劳动,而是留在医院里“监督改造”。只是工资没有了,每月发给32元的生活费。生活十分艰难啊!那时,他父亲已经去世,在九江原籍还有无生活来源的母亲和一个上小学的妹妹由他抚养,每月寄走16元,其余16元就是他的全部生活费。就这样,王贤才还是感到满足了,因为他仍能从事心爱的临床医疗工作。

不久,他所在的医院奉命迁往内蒙古,规模扩大了,并改名为呼和浩特铁路局中心医院。

1960年,医院由于工作上的需要,认他担任了“代理主治医师”,但对他说明:在技术上、工作上可以指导下级医务人员,但在政治上不要忘记自己是“右派”,要接受群众的监督和改造。他成惶诚恐,小心谨慎。每天早晨,带着医生、护士查房,给他们讲课,回答他们提出的问题;查完房后,别人回到办公室,他则再回到病房,给病人拿大小便器、送饭、送水、擦桌子、扫地,忙个不停,他要“立功赎罪”,早日回到人民队伍。为了表示和“白专道路”彻底决裂,在一个朔风呼啸的塞外的夜晚,在医院附近的一块荒地里,他把自己花多少个日日夜夜一个字一个字写成的四十余万字的《希氏内科学》(第9版)译稿忍痛烧掉了。那跳跃的火舌,灼烧着王贤才的心。“黛玉焚稿”只是闲情逸致,而眼下是亲手毁掉自己心血的结晶,他的双手在颤抖,一颗心在不停地抽搐。他宽慰自己:只要能早日摘掉右派帽,“回到”人民队伍里来,一切都会好的,到那时会有新的版本问世,可以重新开始。确实,此后不久,国外出版了第10版《希氏内科学》。他无法克制内心的冲动,一心想把它抱回去,无奈,囊中羞涩,只好偷偷卖了400毫升血,书是抱回来了,但不敢动手译它,连“地下工作”都不敢,生怕影响改造。

王贤才的“老老实实”和“辛辛苦苦”终于换来了梦寐以求的这一天。1961年11月27日,院党委在全院大会上宣布摘掉他的右派帽子。当晚他兴奋得一夜没有睡觉,觉得眼前重新展现出无限美好的前景。第二天下午,破天荒享受了半天补休,上街理了发,照了一张相,还在小饭馆里痛痛快快地干了一杯,以庆贺自己的“新生”。

青春的活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他写小说、作论文、举行学术报告,在内蒙逐步小有名气。正好,第11版的《希氏内科学》又摆上了书记的货架,他大大方方从书店买回来,又不遮不掩地在集体宿舍里向这部巨著进军了。禁锢多年的“能量”一下释放出来,译稿又快又好,又一个四十万字的“希氏”基本翻译完成了,他好像已经看到学生时期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心头涌起了一股幸福和自豪的热流。

时代啊,你总是那么变幻莫测!一个单纯正直的年轻知识分子又被你搅得晕头转向了。

“四清”运动又开始了,工作组进院。运动一开始,王贤才就成了首批“运动员”。工作组找他谈话,警告他:“要夹紧尾巴做人,不要让资产阶级成名成家、白专道路反动思想恶性膨胀,再一次滑到与人民为敌的深渊。”还说:“你要记住,右派分子的帽子可以摘,必要时还可以再戴上的!”一声惊雷,使王贤才不寒而栗!他又被罗织了一项项吓人的“罪状”:平日他热情地帮助青年医务人员提高业务,被上纲为“和党争夺青年”,工作组批判说“为什么青年医生愿意跟着你走呢?我党是一面大红旗,号召青年走又红又专的道路;而你是一面白旗,吸引一部分思想不坚定的青年走白专道路,他们每离白旗近一步,就离红旗远一步,你不是在与党争夺青年是什么?!”对此,他一时想不通,“我又不是台湾派来的特务,争夺青年干什么?我把技术教给他们,不是使他们能更好地为党工作吗?”一想到自己是“白旗”,他只好真诚地告诉那些接近自己的青年医生与自己“划清界限”,断绝往来。加给他的另一个“罪名”是:不务正业,走白专道路,翘尾巴。这分明是指他翻译《希氏内科学》的“错误”。王贤才绝望了,在一个朔风呼啸的夜晚,他又一次来到荒野郊地,又一次把刚好也是四十多万字的第11版的手稿点火烧掉了。这次“焚稿”和上次很不相同,上次,他是抱着希望这样做的,摘了帽子就好了,痛苦的后面是希望,而现在呢?帽子摘了还可以再戴,这条路已看不到尽头。眼前烧掉的不止是一部译稿,是把他的希望一齐化为灰烬了。

周围的人又开始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他,他也有意识地躲着别人。他多么想像喜儿那样,一个人到深山老林里生活,在那里可以自由地生活,不再见到歧视的目光。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1962年北戴河会议上发出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号召,使神州大地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四清”运动尚未结束,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又爆发了。曾经戴过右派帽子的“运动员”王贤才又顺理成章地被推上了前台。他从“代理主治医师”转为打扫马路和厕所的清洁工。一次,他打扫完厕所挑起两筐脏纸要去倒掉,经过贴满大字报的楼道时,不小心把两张大字报划破了。这还了得,他立即以“破坏文化大革命的现行反革命”被抓了起来,先是送进“牛棚”,后又送进看守所,被遣返原籍九江。1968年4月27日,他被五花大绑押解到呼和浩特,正式以“现行反革命”被判刑12年。为了不让妻子和儿子受到牵连和歧视,他主动而坚决地和妻子离了婚。老家的妹妹初中毕业就下放了,只剩下年迈的母亲,孤苦零丁的住在九江。

1970年中苏边境发生“珍宝岛事件”,王贤才和其他劳改犯一起由内蒙古呼和浩特转移到山西太原市,并继续在劳改队的医疗单位服刑。他能在监狱里继续拿着听诊器做医疗工作,应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太原监狱里关押着一千多号犯人(全是男犯),反革命犯和刑事犯约各占一半,其中不少“反革命”犯是作家、工程师、教授甚或导演、音乐家,形形色色的人才应有尽有。王贤才一人集监狱卫生所(对外称“劳改医院”)所长、医生、护士的大任于一身,还拥有为犯人开具两天病假及住院证明的权利,他每天在门诊小屋上班,不用去工地劳动。在这“地狱”中的“天堂”里,他觉得自由自在,不用再考虑政治风浪的威胁,不会再坐“喷气式”,更不必为柴米油盐操心,只一门心思干医疗工作。得益于他全面的医疗知识和扎实的医疗技术,以及苦干巧干,这座不起眼的“劳改医院”很快变了面貌。他亲手培养的化验员、护理员能独立操作了,从显微镜到光电比色计摆上了操作台,注射用的蒸馏水和葡萄糖水自行配制出来了。渐渐地,这里不只是犯人求治的地方,监管干部及其家属有了病也往这里跑。在外面医院查不出的疑难病他给查出来了,外面没治好的病他给治好了,而且服务态度特好。这个小天地里的人们开始向王贤才投去敬重和赞叹的目光,他长期低着的头在铁窗下抬起来了,久已失去的知识分子的尊严似乎又回到他的身上。

日子“平静”下来以后,他对妻儿、老母的牵挂日益撕心裂肺……妻子和儿子卸掉了“反革命家属”的黑锅处境该好转了吧?孤苦无依的母亲现在用什么填饱那可怜的肚子?一分不花攒下每月两元钱的零用钱,到年底也只能邮去一张二十多元的汇票,还不是杯水车薪么?!挂念思恋亲人的痛楚,使他无以自拔。对于“希氏”的向往,也同时从心底泛起。一个深夜,他躺在自己的小土炕土,凝望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一缕明净的月光,不觉萌生了一个奇异的念头,现在不正是我译书的时候么?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他冷静地分析了当前的处境,我已失去了一切,没有什么可怕的了。再说,我在负责整个犯人的医疗工作中一直小心谨慎,兢兢业业,没有出过一点差错,劳改队的干部对我是信任的,甚至是尊重的。有可能说服劳改队的领导,取得他们的支持。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一天,劳改队政委李恒文来劳改医院看病,王贤才踌躇再三,还是鼓足勇气拿出了第13版《希氏内科学》,李政委看了有点吃惊:“好大的书!是本什么书?”王贤才诚恳地向他做了介绍:“这确实是本好书,我们国家需要这样的书。我想把它译成中文,您看怎么样?”李政委没有直接回答,顺手把书打开,随便地翻着。这位五十多岁、抗日时期参加工作的工农干部,虽文化水平不高,最后却做出了令王贤才一生难忘的回答:“既然是本这么好的书,你就译吧。就在这里译,我们支持你。将来译出来没有地方出,我们拿钱给印。”人说,王贤才遇到了好人,在“无产阶级专政机构”里面,从政委到一般监管人员,都成了他第三次向《希氏内科学》进军的后盾。政委派人给他买来了翻译工作最必需的工具书和参考书,挤出经费给他订了医学杂志,以帮他掌握国内外医学发展的最新动动态。稿纸全是劳改队给的,要多少给多少。

王贤才抚摸着这部崭新的大书,再一次从心底感谢已被释放出去的“反革命”朋友程大路(后平反),是他熟知王贤才对“希氏”的感情,卖了衣服,借了债,从书店里把书买下,送到劳改队。男儿有泪不轻弹,王贤才是流着泪接下了这部书的。而今,如愿以偿了,他一头扎进了《希氏内科学》的王国。

白天,晨曦初露,他已埋头案边:晚上,高墙里一片寂静,除了荷枪的解放军战士在巡逻以外,就只有病房边上那间门诊小屋里还亮着灯光,有时直到天亮。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亊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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