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 > 人物 > 正文

深圳打工人传说:我被卖到黑工厂给蚂蟥当饲料

我表爷家的两个女儿出去打工,被她们亲舅舅卖到蚂蟥厂了。 那时候深圳这边有地下的蚂蟥黑厂,养蚂蟥用作药材和食材。 有一天我表姐她身体不舒服,没胃口,偷偷把菜倒了,她说奇了怪了,所有人吃了饭全躺下了。她也假装躺着,想看看最后到底要干什么。 她闭着眼睛,感觉有人脱她衣服,把她放进水池里,等她睁开眼睛时,身上是黑麻麻一片,爬满了蚂蟥。她吓死了,光着身子就跑了出去。

“1998年,我初中毕业,想出去打工,可我妈不让。

因为我们那发生了一件事——喂蚂蟥事件——我表爷家的两个女儿出去打工,被她们亲舅舅卖到蚂蟥厂了。

那时候深圳这边有地下的蚂蟥黑厂,养蚂蟥用作药材和食材。

有一天我表姐她身体不舒服,没胃口,偷偷把菜倒了,她说奇了怪了,所有人吃了饭全躺下了。她也假装躺着,想看看最后到底要干什么。

她闭着眼睛,感觉有人脱她衣服,把她放进水池里,等她睁开眼睛时,身上是黑麻麻一片,爬满了蚂蟥。她吓死了,光着身子就跑了出去。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是警察开着警车把她送回来的。村里边好多人去看,我妈也去了,她说,好惨啊,打工把人命都打没了。

那是第一代出去打工的时候。”

这是今天故事的讲述者小平关于打工最早的记忆,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无从查证了。

比起记忆,这更像隐喻——黑工厂、嗜血的压榨、逃命的工人,在当时普遍存在于千万人的故事之中。

小平在20年前进入深圳,是最早的一两代打工人。

【故事FM】帮小平记录下她20年来的全部经历,从乡镇老家一路来到大都市,最终再回到乡镇去。

在这段讲述里,我们能看到在这些年间,打工人的命运里,有什么改变了,又有什么没有变。

这不只是小平在20年前的故事,很多人也正在经历着其中的一部分。

以下是小平的讲述:

天大的事

我叫小平,来自河南南阳,今年40岁了。我2000年就来深圳打工,一直到现在。

我们那里很穷,除了务农外,也没什么能稳定挣钱的活路。

即便在这种情况下,那时候打工还不太常见,出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听着那些“人血蚂蟥”的故事,害怕得就像有虫子钻在自己身上,可那时候自己梦想的生活是靠自己的双手挣更多钱,让父母花上自己挣的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所以不管外边有多苦,自己都想咬着牙试试。

每次想要任何东西,我就绝食,我一不吃饭我妈就妥协。所以为了能出去打工,我也绝食了。

有一天晚上,隔着墙我听到我妈说,闺女这么倔,还是让她出去吧,这天天饿着,不是要饿死了?

那一夜我兴奋得没睡着。

第二天就公布了,让我出去。你知道吗,那时候要出去打工,是一件天大的事!

克服流动的恐惧只是第一关。

那个时候没有电话,联系方式只有写信。

小平想办法联系上了在深圳打工的堂姐,堂姐寄来一封信,信里只有一个地址,广东省深圳市宝安区沙井镇德昌电机厂。

这就好像游戏中,终于触发了主线任务,可是外面陌生的世界、遥远的路程,都是横亘在中间的隐藏地图,需要一步一步解锁。

为此,家里决定让哥哥送小平去深圳,不是因为哥哥出过门,只是因为年轻人更机灵。

出发前,妈妈跟小平和哥哥交代了很多:路上坏人多,你们兄妹要紧拉着,别被拐走了;路上的东西不能乱吃,里面有迷药;一定要带笔,遇到外地人说话听不懂你就写字……

带着这些叮嘱,小平出发了,始料不及又层出不穷的困难也从这一刻开始。

禁止如厕

我是2000年2月23号从家里走的。

行李包太大了,我哥一个人还背不动,我就在后边抬着,就这么吭吭唧唧地上了火车。

■2000年,小平在深圳/讲述者提供

我哥上衣口袋里装了钱,他一直瞪着眼睛不敢睡觉。

我跟我哥面对面坐着,我也瞪着眼睛,看着他口袋。

这么过了好多站,我想上厕所。我哥说这会儿车在走着,晃晃悠悠的,等车停了我们再去。

终于,车停了,我哥陪我一起去。因为之前有邻居坐火车一路被锁在厕所里,我妈特意交代过,上厕所要两个人一起。

我哥说,妮儿,你进去了不要关门,留个小缝我扶着,上完了你就敲一下门,咱们就出来,别让锁进去了。我说好。

当我进去,裤子刚脱完,就听到外边乘务员大吼,把你的身份证拿出来,没看到上面的字吗?火车停止时禁止如厕!

我哥说没看到,第一次出门不懂。一听是我哥的声音,我提着裤子就跑了出来。我说,哥,咋了?他说身份证被收了。

身上唯一的证件被收了,我感觉很害怕。我哥说没事,等到站了他会还给我们的。

但我心里还是怕,一路上都不敢再喝水。

一点爱心

我们是半夜11点到广州站,那时没有直达深圳的车,得先到广州。

快到广州站时,车厢里突然冒出有一群人拿着小红旗、戴红帽:各位旅客朋友们,大家好,现在这班车到广州站时已经是半夜时分,离汽车站还有很长的路。我们想做一点爱心,为大家准备了直达深圳的豪华大巴,上面有闭路电视、空调……一张车票,45元。

当时很多人都站起来买票,我哥生怕买不到,赶紧也买了两张。

到站了,确实有一个穿红衣服,举小红旗的人。人家骑个摩托车,大家都在后面争先恐后地跟着。好多人跟丢了,丢了就丢了,人家也不管。

我跟我哥扛着大包,追得很艰难,但好在最后没跟丢。

那人在一辆黄色中巴前停了下来。

不是豪华大巴吗,怎么跑到这里停了?

那人说,开始上车!

■电影《到阜阳六百里》剧照

我愣住了,那个车几乎就要报废了,很破烂。但我哥不让我多话,行李往那一塞,就赶紧上车了。上去更傻眼,那个小破中巴里已经全部坐满了人,只剩走廊里架着木板,一处挤两个人。

没办法,谁敢扯皮?都半夜了,行李都装上去了,你只能忍。

下车

不知道开了多久,车猛然间停在了荒郊野岭。

他们说,都起来买票。

我还是懵的,只记得前排的一个女人说,我们在那火车上买了票。她刚把票掏出来,卖票的人直接拽着她的领子,把她扔下去,开上车就走。

我透过窗户看着那女人,一路哭着、追着,大喊“我的包”、“我的包”,然后慢慢地只剩下卷成一团的身影。我想她是蹲在地上哭。

好多人想站起来、想反抗,可是又没办法。我连一个表情都不敢做,害怕人家把我也丢下去。所有人都掏出了人民币,买了二次票。

车继续开着,但大家心里都很不安。他不报站,我们也不知道到哪里了。

出发前,我爸去买了一条烟,说万一路上有什么事,递根烟好说话。我哥就慢慢移到司机旁边,把一条烟全给了司机。他说,师傅,到新桥那里叫我们一下好不好?

司机接过烟,笑眯眯地点了点头。

结果他没叫我们!我们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下了车。也不知道等了多久等到一辆途径的出租车。司机坐地起价,一人50块钱,把我们送到了新桥。

讲道理、赔笑脸都没用,钱才是最实在的通行证。这是小平出来上的第一课。

在火车上买一次车票,花了90。在车上又被讹了一次车票,又花90。被随地抛下后,坐出租车花了100。为了从广州到深圳工厂,小平和哥哥花了280元。

那一年,河南省农民的平均月收入是165元。

从广州到深圳,小平花掉将近2个月的收入。

可是,钱还是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小平不知道,接下来她们需要一个对于当年的打工人来说至关重要的道具,暂住证。

暂住证

我们一下车,就开始下好大的雨。

当时德昌电机门口有个电话亭,我们躲在里面。

这一路上颠簸,我们也没有吃什么东西,迷迷糊糊中,就睡着了。

我们是被打醒的,谁敲了我的头。我睁开眼一看,一辆警车停在旁边,把我吓了一跳!

他说要看暂住证。

暂住证是什么我也不懂。我说我们刚下火车。他说那火车票呢?我说下火车就扔了,谁想着火车票还有这样的用途。

警察就拉着我们要上警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后来,厂门口保安大爷就帮忙说,这孩子带着这么多行李,一看就是才从农村出来,刚刚还问我她姐的地址,她是过来寻亲的,挺难的,别拉她上去了。大爷边说着边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根烟。

我当时是被他们拉上去了,然后又被踢了下来,最终是没把我们拉走。

信息的差异,体现在地理交通、人情世故上,也体现在政策制度上。

你可以把暂住证想象成那个年代的绿码,在当时,没有本地户口还要在当地作长期工作、生活,就需要暂住证。没有暂住证就会被罚款,甚至被收容遣送。

就在小平外出打工的三年后,另一个外来务工人员孙志刚,因为没有暂住证,在拘禁期间被收容所员工殴打身亡。

■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

从被丢在荒郊野外、失去行李的女乘客,到收容遣送致死的打工人,小平一一解锁着打工路上的隐藏关卡,但凡一个关口走错,后果都不堪设想。

如果说父母交待的经验,大哥的陪伴帮小平度过了新手保护期,接下来的关就只能她一个人过。

在堂姐的帮助下,小平成为了德昌电机厂的一名工人。接下来,她该如何独自面对一座冷漠又巨大的钢铁丛林呢?

残破的手指

工厂里全都是好高的楼,而且一模一样。

我第一天上班就在厂里迷路了。我就到处问,其实当时我只会说家乡话,好多人不理我的,很无助。

没办法,我就回到了宿舍。我姐刚好在宿舍,她说,第一天上班怎么跑回来了?

我说我找不到车间了。天哪,她就屌我,很生气地把我送到了车间门口。

线长就问我怎么第一天就迟到。我说找不到车间了。

哇塞,整条线上都开始笑,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像傻逼一样。

车间没有空调,只有个破风扇,而且是站着做事,一天10个小时都是站着,很累很辛苦。

我在的工序是冲压、加高温后,把材料产品捡出来。

那会儿我刚上岗,材料通过感应器后没顺利流下来。我就学着老员工的样子,用左手食指伸进去扒。结果,突然间,我的手连带着材料紧紧地夹在了模具里。

材料经过了好几次加高温,很烫很烫,轻轻碰一下就是一个泡。但我的手指跟材料直接完全融到一起了。那种痛简直是撕心裂肺。我开始狂叫。

这时应该是把紧急开关关上。可是我右手够不着,左手在那机器里夹着,没法动按钮。流水线上其他的人看到我也就是摇摇头,笑一笑,然后扭到一边,没做什么。

我在那放声大哭,直到惊动线长。他过来把紧急按钮关了。

当我把指头拿出来时,那块肉已经黑了,没有一点知觉。

在深圳这边,因为你是新员工,跟人家都不熟,举手之劳他们也不愿意。相反,你发生工伤,产品一堆积、机器一停,他就可以玩一会儿,还照样可以拿钱。他巴不得多玩一会儿。

之后我换了一个工位,还是照样上班,还是跟芯片打交道。芯片很利,一下扎到了我的指头里。我害怕线长看到了又屌我,就死死捏着伤口,继续做。

后来线长巡线,就说,这地下谁流这么多血?

我害怕被骂,没吱声。

在进场一个月之内,我经历了工伤、芯片过敏,连耳朵里都起疙瘩,钻心地难受。

那个时候我就特别想家,想我妈,感觉这靠自己的生活,并不是像想象中那么好。

我是2000年2月25号进的厂,工号是453216。

29号,我拿了第一份工资,我记得很清楚,发了70块钱。

人家给我100块,让我找30,我竟然都没钱找。

我拿着那个钱,整个手都在颤抖,原来这就是我的血汗钱。

在这场打工生存战中,拿到工资并不意味着通关,而是游戏难度提升的开始。

小平的工厂位于沙井,这里聚集着很多工厂和外来务工人员。嗅着钱的味道,各路堂口、黑社会、地头蛇的势力也会聚集在这里。除非你永远不出工厂,不然,他们总有一种方式骗走或是抢走你的血汗钱。

■德昌电机

沙井上南街

发工资后,我去厂外逛街,路边上有摆红布的小摊,上面摆着金链,说10块钱,买2送1。你要多长截多长。

老板说这么长行不行?我说不行再长一点,反正10块钱买2送1。

后来当他把项链截了,把牌子一提起来,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按公分计算”。

按公分算,700块钱!

出去吃快餐,想着带肉的贵,就点了个标价2块的土豆丝。

妈的,吃完要了几百块,又被坑了!原来2块钱说的是一根,不是一盘。

我们宿舍有个女孩,早上起得早,结果出门遇到一个骑摩托车的人,直接把她耳环抢了,耳朵都扯流血了。还有的她们大白天去逛街,身上带的那些东西都被抢走了。抢劫的一看是假的,还反过来把人打一顿,就说,没钱就别装逼,还带假的骗我们。

我们厂里还有个女的,看中了一条裤子要买。结果试穿时裤缝开了,她就不打算要了。

当时老板气地直接骑在她身上打,在大街上把她衣服都撕烂了。女孩受了很大羞辱,跑回宿舍就跳了楼,当晚就死了。

那时候深圳这样的事非常多,治安很不好。打工者在厂外老是被骗、被抢。好多人都不敢出去。

因为从小没见过什么坏人,突然间自己经历了,感觉这个社会真黑暗啊。而且人心冷漠,没有人会同情你、帮助你。有时你把自己的遭遇和心里话告诉工友,别人也只是当成笑话听,取笑你傻。

这一切就只能窝在自己心里。

这个时候你会怎么选呢,继续打工,还是回家?

小平选择坚持,她小心翼翼,从不轻易踏出工厂。

终于,在两年后,小平挨到了极限,她决定回家。

但就在这时,小平结识了打工生涯中的第一个朋友。

因为这个朋友,小平有了再次走出工厂的勇气,对于工厂外的深圳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小平也有了更直观,更残酷的认识。

朋友

当时我要辞工,他说辞工批你,但不给我发工资,要等到月底。

责任编辑: 方寻  来源:天才捕手计划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2/1117/1830782.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