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 > 史海钩沉 > 正文

“五千人,三部电台”假案的炮制与破灭

作者:
毛泽东一手发动的所谓“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恶浪冲击下,到处凄凉,遍地血腥,全国人民无不处在风声鹤唳的打砸抢烧杀的红色恐怖之中。 北京大兴县的满门抄斩,湖南道县的放卫星杀人赛,以及广西武兴县的不仅杀人还要吃人等骇人兽行,无不让世界瞠目惊呆结舌。

在千篇一律的什么“批臭打倒”、“油炸火烧”等狂吠烂嚎中,我在湖南盲流人员袁湘余及玉溪游民马应慈的押送下进入会场。这时,狂嚣之声一下骤停,四周那么静,静得连落叶都听得到声音。在坐的“主人”们都以异样的眼光向我聚焦,我看到了厨房门口的条桌后面,坐着昔为支部书记今任革命领导小组组长的满庭富、副队长谢永远及场部来的两三人。出于更深的考虑,他们还特地带来了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侍立两边,俨然一副大敌当前、严阵以待的架势。台子前面坐着小凳的全是所谓“国家主人”的贫下中农及知识青年们,已摘帽的右先生却一个不见。这种少见的批斗会,全是满书记做贼心虚而为保万无一失的斗争绝招——擒鸡似地将敌人围歼于主人们的樊笼里,岂不是既保险又安全的事吗!

满书记当然是今晚的主角,以往的批斗,他都几乎全交给袁湘余和马应慈去主持,他只在幕后指挥,今晚他亲自上阵,还请来场部的大员临阵助威,足见今晚的批斗非同一般。

满书记胸有成竹地慢慢起立,用他那双鼠眼将四周扫了扫然后训道:

“今晚批斗什么,横标上面已经写明。但批斗谁值得如此阵势,你们未必知道。站在你们面前的——对了,怎么还不让他跪下!”

打手们一听主子令下,立即蜂涌而上,不用几下就将我按跪在袁湘余早已备好的碎玻璃上。满书记接着说:

“一向以劳动能手,生活简朴,正派不阿,乐于助人为掩护,终于骗取了我们贫下中农和知青们另眼相待的隐藏最深的阶级敌人,经过层层剥皮,撕去伪装,今天终于被我们揪出来了!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和干什么的吗?!嗯!他从骨子里就是一个十足的地主阶级孝子贤孙,他从小就混入我们军队,惯以谦谦文化人风范美化自己,对伟大领袖和共产党,从来刻骨仇恨。看他那一举一动,既不像下放干部又不像右派;高视阔步,目中无人,尾巴翘得多高啊!最危险和隐藏得最深的是,他竟敢私藏三部电台,里通外国,他受装病在个旧住院的坏家伙李斌遥控指挥,还要从个旧派调五千人来踏平东风农场!……”

台下迅即交头接耳,一片哗然。满书记赶紧压住阵脚:

“别乱别乱!大家静静。这有什么大惊小怪、动魄惊心的!都只怪我们平时思想太麻痹,阶级斗争观念太模糊,太掉以轻心,才被他欺骗蒙混了这些年。亏得伟大领袖英明,发动了文化大革命,才免除了我们吃二遍苦,受二茬罪。否则,这个狡猾的阶级敌人能挖得出来吗?嗯!对他的深挖和批斗,就是伟大领袖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他就是毛主席多次教导的睡在我们身边的赫鲁晓夫,是深埋在我们中间的定时炸弹,是最凶恶最隐蔽的阶级敌人!”

满书记训完话后,突然先发制人地转面逼视着我,厉声问道:

“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嗯!”

“不是,是纯属无中生有的编造”。我亦斩钉截铁地正视着他。

“他还嘴硬,把他给我捆起来!”满书记恼羞成怒地吼起来了。

五花大绑,本是打手们的看家本领,但我却被拉扯了半天才被紧紧地捆住。

当满书记看到捆绑已定,“阶级仇恨”也被煽动得差不多了,便不失时机地把“斗争”引向“深入”:

“好了好了,我也不多说了,下面由大家发言,狠揭狠批这个反动家伙。”

现场的表现却令满书记大失所望,他煞费苦心的煽动并未引起困惑人群的“革命行动”,下面不是窃窃私语就是众口寂寂,预料中的轰动效应并未出现。己有三分不快的满书记面有愠色地又再次开了腔:

“怎么,你们都中邪了,为何不发言批判?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面前,忠不忠就看行动了。”

仍是大出意外的冷场和尴尬。满书记此时像触了电似的,眼睛豁然一亮,高声问道:

“素长生来了没有?嗯!”

“……来、来了、来了,我在这里呢,满书记。”

偏远的暗处,不见人只闻声。过了许久才见素长生蹑手蹑脚地走到会场边上,忐忑不安地望着满书记。这次专题批斗会让素出来作证,是满书记胜败攸关的救命稻草和杀手锏。可这家伙今天的表现实在令满书记大为不快,要在平时,他早已骂开了。而今天,因为他心里有鬼,不便发作,只好按下性子来给素长生鼓劲:

“看着我干什么?打消一切顾虑,大胆揭发呀!”

“我、我就住他家隔壁,他的一举一动所有言行,满书记多次对我交代过,要我特别监视他,一旦有什么新动向。就立即向书记报告。”素长生壮了壮胆,终于开口了。

“谁让你胡扯这些,叫你交代向我们说的!”气急败坏的满书记终于怒吼了。

本来就胆怯三分的素长生,听了满书记这一吼,更加语无论次了:

“是、是、是,满、满书记,交待你对我说的。”

“哗!哈哈!”满场的“革命群众”们禁不住笑了起来。

“满——书记刚才说的那些,都是他叫我交代的。”

“哈!哈!哈!”一阵更高的狂笑声再一次滚过全场。

“好了好了!废物,滚下去!”

满书记连做梦也没有想到,这根杀手锏和最后的救命稻草,居然当众出尽了丑。猥劣不堪的作证,驴头不对马嘴的揭发,不仅丝毫无助于对“阶级敌人”的打击,反而把皮影戏的操纵者从幕后拉了出来;原想用来置“阶级敌人”于死地的子弾竟飞向了自己。当场露馅、颜面尽失的书记大人这时已是六神无主了,他歇斯底里地张大嗓门再次吼了起来:

“怎么都哑球了,就让阶级敌人在你们眼前嚣张顽抗吗?嗯!”

岂料这话刚落,洋相又起。被群众戏称为草包的副队长谢永远为了救场,这时突然挺身而出,扯开嗓门,对着满场的“革命群众”怒嗥道:

“你们还高兴的开心大笑,什么态度?什么阶级感情?不看看这家伙多神气,就像共产党人在敌人的法庭上一样。”

“哗!哈!哈!哈!”又一阵更加开心的声浪滚过全场,连我这个正在接受残酷斗争的“阶级敌人”也忍不住噗哧一笑。

批斗台下又是一阵骚乱,我看到了悄悄自散的群众。本来就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共朝夕的我,平时的为人,他们自会心中有数,这“三部电台,里通外国”的天方夜谭,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捕风捉影,这种连幼儿园小孩都骗不过的把戏,又怎能哄得过稍具一点良心的人呢?

妒火攻心,怒火中烧,满书记面对这错中再添错、乱里再加乱、叫人难以收拾的臭场,早已六神无主。恼羞成怒的他,本质的狼性终于冲破了画皮的人性,更加用力地狂嗥道:

“把他给我吊起来!”

话音未落,他就带头先动起了拳脚。

在一阵乱打烂踢的狼嚣虎嗥中,我被高高吊在食堂旁边的篮球架上,全身由剧痛而变麻木,口鼻流血,但脑子清醒。我尽力高呼:“祖国万岁!”“人民万岁!”并在口号与乱棒中渐渐失去了知觉……

一场经过精心策划、满以为胜券在握的专场批斗会,没想到竟如此冷冷地散了场;一场想借此发迹震惊全场的阴谋,以自搬石头自砸脚的结果而告终。而令满书记更加想像不到的是,曾经制造过无数阴谋阳谋皆以胜利收官的他,今晩竟败得如此惨,如此羞,如此无地自容。孰是孰非,孰真孰假,事实毕竟是胜于雄辩的。

由“五人帮”当年的癞走狗满庭富一手制造的“三部电台,五千人,三个月踏平东风农场”这桩假案,当年虽因毫无证据而“挂起来”,但是受害者多达13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捆绑吊打和批判斗争,并在一段相当长的时期内,遭受压低工分、克扣工资等非法虐待,精神和肉体备受摧残。满庭富等人原拟将他们重新戴上“右派”帽子,重新打入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但是,假的毕竟是假的,这一阴谋终因找不到证据而未能得逞。

十年后的一九七八年,当中华历史因“五人帮”的覆灭而翻过血腥沉重的一页之后,中共云南弥勒东风农场委员会,终于对这桩假案作了平反,现将该场党委发给我的平反材料抄附于后(略),以为佐证。

今天,我们这些劫后余生、所剩无几的“反右”受害者,都已步入行将就木的风烛残年,之所以要将自己的惨痛经历留存下来,无非是要还历史以本来面目,并寄望于后人们不懈探索,踩出一条远离恐惧的光明大道来。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本文网址:https://www.aboluowang.com/2022/1222/184508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