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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日君再来之妻离子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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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排右4为任然先生,前排左2提红包者为照片提供者李定祥先生,摄于1996年

任然先生应该是个老革命了,因为我听妈妈说,他1957年被遣返回乡前是重庆市歌舞团第一任党组书记,那么肯定是1949年前投身革命的老党员了。

他是怎么被打成右派的,当年妈妈不能告诉我,文革中妈妈去世了,后来平反时我才知道了妈妈冤屈的来龙去脉,由此也推演出了任然的冤案。

任然叔叔和我妈妈他们都是刘雪庵先生的学生,任叔叔还是刘先生的外侄。

反右斗争中,刘先生因“何日君再来”这首歌被打成右派,号称“中国音乐界头号大右派”,在全国音乐界进行批判。妈妈作为“炸弹”肯定是重点揭批对象了,可是无论怎么动员,我妈妈都是一言不发。

不左即右,于是我妈妈被划为没有右派言论的“内划右派”,需要内部控制使用,下放到当时颇为偏远的寸滩中学任音乐教师。可以想象,任然叔叔被开除公职、开除党籍、遣返回乡是犯了多大的“罪”啊!肯定是为他的老师、舅舅做无罪辩护了。

“历史将证明我们无罪”,这是当年一个大右派的名句,最终一语成谶。1978年后右派们全部平反(只有六人未平反,以保留物种,证明只是扩大化,而不是彻底错了),很多还都官复原职,然而,如不是亲眼所见,常人是无法想象这二十几年的日子他们是怎么熬过来的。我有幸和任然叔叔见过两面,管中窥豹,略见一斑。

大约是1961年春节前后,任叔叔来到寸滩中学看望我妈妈。记得到家时饭点已过,食堂打不到饭菜了,妈妈就用煤油炉、小锑锅给焖了一锅饭,妈妈说这叫“随水干”。起锅前又用一个小碗倒点酱油,挆了一坨猪油在碗中,放在锅中心将猪油气化。锅上桌后,我立即拿碗准备给任叔盛饭,只见他已迫不急待地端过锑锅,把油酱油倒在锅里,边搅拌边进嘴了。

原来他已有好久没吃过白米饭了,什么是狼吞虎咽我算是见识了。这个原本非常儒雅的作曲家,在饥饿面前,只能不管不顾了。那时正是饥荒年时期,他们家乡永川已饿死好多人了。

“日子真的没法过了。”1957年任叔被打成右派,妻子离了婚,女儿跟了妻,他一个人回到原籍永川乡下。妈妈说这是当时他们一家人最好的选择:把影响降到最低,给妻女留条活路。

其实这真的是一厢情愿,据我所知,没有哪个右派家庭因为离婚而拯救了子女命运的。即使离婚了,也叫右派子女。任叔说,老家的乡亲们很朴实,回乡后精神上反而还没什么压力了,没有人把他当坏人,劳动中还对他时有照顾。只是那里太苦、太穷,太落后了,日子过得很艰辛。

因为下午还要上课,短短一面任叔就要离开了。我看见妈妈用一个布包装了一瓶猪油,一包白糖,还有一些点心(那时叫高级饼干),又在信封里塞了一叠钱,装进包里。我们把任叔送到校门外的山坡上,妈妈把包交给任叔。边告诉他包里有封信,下山前拿出来放身上不要搞丢了。一边示意我推着任叔往外走。我知道,妈是不想让任叔尴尬,更怕听他当面说谢谢。

望着任叔下山的身影,妈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有说。后来任叔来过几封信,妈妈回信时总是夹带元把钱,聊做邮资。任叔来信说:“不要寄钱,钱我忍不住要拿去换胡豆吃。我想给你们写信,请给我寄邮票吧。”看着真的让人好心酸。

1968年春节后,任叔又来我们学校了。他告诉我们,文革中他很幸运,因为这十来年他改造得很好,他们那里很偏僻,乡亲们还没有“疯”,造反派对他这个“死老虎”没有兴趣,他还可以自由行动。心里实在放心不下我妈妈,就想过来看看。

这次他带来了一大袋红苕、一大包豆豉。他说红苕是他亲手挖的,豆豉是他远亲做的。他的担心是对的,这次是我妈妈遭罪了。文革中,妈妈的罪名是“叛徒、内奸”,关牛棚、被批斗、扣工资。每月只发二十元生活费。每天在学校打扫卫生。没有人身自由,有事虽然可以请假外出,可必须在身上缝上黄色的三角形,以示为“牛鬼蛇神”,便于让广大革命群众监督。完全效仿法西斯对犹太人那套。

有朋至远方来,不亦乐乎。文革开始以来,妈妈就没有见过任何朋友了,原来以为这次运动中任然叔叔会更惨,见他无羔真心替他高兴。

午饭后妈妈出去扫地了,我们已停课,没事干,我就在家陪任叔。那时重庆分为“8.15”“反到底”两大派,观点针锋相对,全民都参与,天天吵翻天。任叔说永川也分为什么“保皇派”“红旗派”,两大派。我问任叔:“你是那派?”“我没有四大。”他平静地说。

我一震,我理解他的说法,明白他指的是:因为他是右派,没有大鸣、大放、大批判、大字报的权利。我赶紧解释道:“哦,我是麻五类子女,也没有参加派系的资格,不过,因为打得太热闹,对他们各派的观点也可以有自已的想法噻!”“我不能有想法。”他依然平静地说。

这一下我的心颤抖了。我老实又可怜的任叔吔!你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哟!居然被逼得来连思维的权利都不敢有了。记不得是哪位哲人说的:“人之异于禽兽,就在于有思想、有感情。”在任叔身上,我再次看到当年的反右斗争给那批曾经有理想、有抱负、有作为的知识分子留下了多么残酷的阴影。

最近几年,我常看到一些介绍右派生活的文章,好多人都没能熬到1978年。任叔的舅舅刘雪庵先生坐牢二十多年,熬瞎了双眼,出狱九年后,直到1985年才平反。同年去世,盖棺论定,评价非常高,好冤啊!特别是最近,接触到了《夹边沟记实》,和那里的右派们相比,我又不得不为我的任叔感到庆幸,他终于熬到了平反,恢复了工作。没能恢复原职但庆幸的是身体还没有垮掉。

1980年代初,我得知任叔平反,又回到了重庆市歌舞团,夫妻复婚,全家团聚。可惜我远在成都,不能当面祝贺,我写了一封祝贺信寄去。任叔回信说,写得真好,活泼,幽默,好暖心。

任叔找到了我哥哥,还约了金砂叔叔和哥哥见面,金砂叔叔是他的表弟,刘先生的内侄,也是刘先生的学生,歌剧《江姐》的作曲者之一。

三个刘先生的门徒聚在一起,真有聊不完的话题。任然叔叔和金砂叔直接师承于刘先生是师叔,我哥哥由我妈妈口授心传,得真传衣钵,在作曲上也颇有建树,他们戏称他为徒孙。他们一起聊了好多过去的故事,一起探讨作曲的心得,感悟不易的人生。

1985年哥哥调到成都工作,大家都因为忙于生计渐渐失去了联系。近几年退休后有了闲暇也时有思念,曾拜托人打听过,因为年代太远久,都说不知道他的情况了。

最近结识一位笔友,是任叔单位管老干部的老人了,从他那里得知任然叔叔已经去世多年,尽管也在意料之中,难免还是心中戚戚。逝者已矣,生者只有自责,这些年过得稀里糊涂,都没回去看望他们。悔之晚也!乌呼!聊以此文寄托哀思!

2016年秋于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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