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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群身陷“渔网”的大学生

—回忆“苦药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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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大党委书记在总结“反右”胜利的报告中说:“我们对右派分子的斗争,是采取了说理斗争、以理服人的方法。”(《北京师大反右派斗争获重大胜利》,1957年8月10日《人民日报》)“望远镜”所用“从字缝里看出字”法,以及排除法,不知是不是“说理斗争、以理服人的方法”?

在所有声讨“苦药”的文章、发言中,此篇最夸张,最唬人,最“彻头彻尾”,因而,距离“苦药”实际也最遥远。此亦“望远镜”之所以必需也。

这篇“望远”高论,也是批判“苦药”的压卷作品,终场戏目。北京师大挞伐“苦药社”之役,至此鸣金收兵;在校刊上,“苦药”此后销声匿迹。

四、罪与罚

北京师大“整风反右”的大规模“群众运动”(按,应读作“运动群众”),即大鸣、大放与大批、大斗,于8月初告一段落。之后,进入关键性的个案审查、组织处理时期。对应届毕业生“右派”的审查处理工作,因涉案人数多,耗时约3月。

在近3个月时间里,被揪斗的“苦药”人,与本系同级其他班被揪者,组成一支不大不小的队伍,约合正规军半个连。他们按照运动领导者的命令,以戴罪之身,在同级同班一位“革命群众”代表(即“左派”)指挥、监督下,日日服劳役,以示先期在校内接受惩罚。“十一”国庆期间,被剥夺参与集会庆祝与游行的权利,且不许“乱说乱动”,只能由“革命群众”派人看管,集中收听实况转播。

10月31日(或11月1日),召开“宣判”大会。中文系总支书记李筠代表学校党委,公布本系毕业班“右派分子”审查处理名单。据宣布,全年级学生约220人,共划“右派分子”50余人,分“一般右派分子”与“极右分子”两种。所给惩处分别是:劳动改造,劳动教养,劳动考查,分配工作考查(考查期有2年、1年半、1年几种),等等。是党团员的,开除党籍、团籍。

总支书记还宣布:对所有参加“右派”社团(“苦药社”、“底层之声”等)的学生而言,这项“参加”是一历史污点;以后如填写登记表,此即“参加反动党(社)团”之实例。

“苦药社”所在的乙班(4、5班),划“右派分子”18人,占全班人数约四分之一。其中16人是“苦药”成员。这16人里,有“极右分子”3人,其余是“一般右派分子”。惩处是:劳动教养1人,劳动考查1人,其他人分配工作,考查2年、1年半、1年不等。(具体情况,见后附《“苦药社”“右派分子”名录》)

“苦药社”成员大约有30多人,划“右派”者接近一半。还有定为“中右分子”的,因是内部控制,未宣布,不知其详。所划“右派”16人中,共青团员14人,中共预备党员1人,一律开除团籍、党籍。其余未划“右派”的共青团员,几乎全都受到留团察看、严重警告、警告等团纪处分;是中共预备党员的,取消预备党员资格。从性别看,男同学划“右派”14人,女同学划“右派”2人。男同学中,以副社长、总编辑、访问组长等所在的西北楼416室(住8人)“右派”最多,划6人。其次是“苦药”起源地西北楼423室(住7人),划“右派”4人。撰写《新今古奇观》的西北楼418室,虽然只划2人为“右派”,但其余参与写稿的共青团员,一律受到留团察看、严重警告等团纪处分;其中,中共预备党员1人,取消预备党员资格。

至此,“苦药社”的“主将”、“骨干分子”、“核心人物”、“小集团”、“英雄们”,等等,这些所谓“流氓成性的、剥削人、压迫人惯了的分子”,这些所谓“自己浮到水面上来”的“大批的鱼”,终于被钓翁或渔夫一网打尽。

嗣后,即11月初,中文系党总支负责人分别召见“右派”毕业生,教训几句话后,出示一张“判决书”,即《结论及处理意见》。上面写着该生“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事实”,定性,以及处理意见,由中共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总支委员会审查人、总支书记分别签名。其下是中共北京师范大学委员会签署“同意总支意见”与日期,审查人签名盖章。最下是北京师范大学签署“同意”,盖校印,副校长何锡麟盖章,注明日期。

这一份经过“系总支——学校党委——学校副校长”(按,校长是民主人士、著名历史学家陈垣,实际领导和主持学校工作的是党委书记兼副校长)三级党政组织与领导人审查同意,并分别签字盖印的《处理意见》,就是这些“右派”毕业生,在母校学习4年,“帮助党整风”十几天,最后获得的毕业鉴定及政治结论。按照要求,这些被剥夺了话语权、申辩权的学生,还要当场在《处理意见》下方,写上自己的姓名,表示接受。

在北京师大受到的教育,与母校领导、老师、同学的亲密接触,到此结束。

16名“苦药”“右派”,在领受了“判决”后,一如其他难友,迅速卷起铺盖走人。欲哭无泪出校门,何堪回首。有的暗自思忖:什么母校,如此无情,怎能再回这伤心之地!

他们在初尝学校惩罚后,接着是,或被送农场,继续服苦役,而且更加残酷,或走向四方,承受更大的社会惩罚,肉体的,精神的,政治的,经济的,甚至家庭亲人的。在“苦药”人中,沈巧珍是唯一为因“反右”而殉难者,她遭受的摧残、磨难,却是难友们共同的,相似的,时间长达20余年。

五、未了“苦药”案

1957年11月,寒冬早早降临古都。

北京师大对“苦药社”“右派”个人的“判决”处理,随着这些“右派”学生离校,似已结束。真的结束了吗?另外,“反动社团苦药社”案结束了吗?还有其他类似“案”,全都结束了?渺茫的答案,长久的等待,等待……

22年,漫漫长夜与白昼,纠结着,延伸着。其间,经历“文化大革命”,又一场难熬的人类浩劫,空前绝后,持续10年。过了10年,又等3年。1979年,春天终于来了,晚来的春天,而且又是“早春”,寒春。不由得令人想起《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右派”名作,作者费孝通,社会学家)。早春,未必阳光灿烂,惠风和畅,感觉还是凉飕飕,冷冰冰。

《大事记》记载:“1979年4月本月,我校改正错划右派分子工作已接近完成。有354位被错划为右派的同志得到改正,占1957年全校划右派数的90%以上。有12位被错划为右派的正副教授,已经市委批准予以改正,恢复其原有级别职称。……”

正是在此前,“右派”学生也等来一纸《改正通知书》,文称:“根据中央〈1978年〉55号文件精神,你1957年被划为右派分子的问题已经中共北京师范大学委员会1979年2月×日讨论,决定予以改正。撤销对你开除××的处分……”云云。落款是“北京师大落实55号文件办公室”,盖“中国共产党北京师范大学委员会政治部”红印。

面对这张不带感情、没有温度的《通知书》,默念“决定予以改正”,真不知说什么好。

20多年,政治的,经济的,精神的,肉体的,以及家庭的,生命的……种种伤害、损失、牺牲,就由“决定予以改正”6字,统统“改正”了?6个字,22年,1字约抵3年7个月。

既是“改正”,必有错误。什么错?谁之错?如何错?为何错?怎样弥补?

当初,三级党政组织与领导人审查同意,分别签字盖印,如此“慎重”、“负责”,“严格把关”。如今,为什么只是落款与红印不一致的两个临时机构:某“办公室”,某“政治部”?为什么审查处理者与当初不一样?前后迥然不同,如此不相称!再有,一旦两个临时机构撤销,再找哪个机构、哪位领导人反映情况,或请示问题,或汇报思想?这是不是预留伏笔,等待以后对“改正”进行“再改正”?这年头,变化多端,理论与“逻辑”不断创新,实在难以预料。

个人“被划为右派分子的问题”,就算已作“改正”,那么,“反动社团‘苦药社’”呢?所谓“反动社团”,有没有《改正通知书》?“苦药社”如继续“反动”,永远“反动”,其成员是否依旧“反动”,永留“污点”?“改正”与“反动”并存,岂不荒唐!

当年,宣布“苦药社”是“反动社团”的,不仅有校内“革命群众”,如某教授的文章,某社团及其代表的发言,他们是“民间”声音;再就是,除代表中层领导的党总支书记外,更有代表“官方”高层(学校)的领导人,这才是“权威”发布,一锤定音。

“师大反动社团‘苦药’社”——这是学校党政领导人(党委书记兼第一副校长),在首都立法机关,即北京市人大会议的庄严会场,对“苦药社”的定性,并向社会宣布。(据《彻底粉碎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努力办好社会主义的师范大学——在北京市第二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上的发言》,署“北京师范大学第一副校长何锡麟”,见《首都高校反右派斗争的伟大胜利!》33页,北京出版社,1957年)

党委书记兼第一副校长代表的是北京师范大学。那么,北京师范大学对“反动社团‘苦药社’”的定性及向社会宣布,经20余年的历史检验,实践检验,到底是正确,还是错误?有没有“改正”的必要?

从1979年春,至2011年春,又是30多年过去了。关于个人的所谓“改正”问题,关于所谓“反动社团‘苦药社’”的问题,一直期盼北京师大给一个合理的、明确的说法。

苟活的“苦药”人,已故的“苦药”人(他们是:沈巧珍,丛鉴,萧敦煌,黄家榜,胡家瑞等)如地下有知,都在期盼着,期盼着。遥望云天,翘首期盼。

要将“师大反动社团‘苦药’社”,牢牢地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反右”遗案终需了结,绕不过去,掩盖不了,拖也不是办法。当年的党政负责人,早已离开领导岗位,负责任的继任者,在位者,难辞其责。

六、无尽的思念

回忆“苦药社”,自然包含着对辞世难友的深情思念,尤其是惨死的沈巧珍。由难友沈巧珍,又联想起烈士刘和珍。不是和珍、巧珍都有“珍”,而是她们有共同的性别、身份,相似的遭际:都是师范大学的女学生,刘和珍就读的北京女子师范大学是北京师范大学的前身之一,可谓隔代校友;都是为自己的热爱而罹难,而惹祸,一位因所爱之国,抗议帝国主义侵略;一位因所爱之党,响应号召,“帮助党整风”。

但是,不同也是明显的。

刘和珍死于中华民国十五年三月十八日,即1926年“三一八惨案”。那是北洋政府统治的旧中国,黑暗时代,被段祺瑞执政的卫队,用“文明人所发明的枪弹”(鲁迅语)射杀,是勇毅的死。年仅22岁,未及享受婚姻家庭的温馨。

沈巧珍死于1966年7月25日,即“文化大革命”(按,应读作“大革文化命”)中。是伟大领袖创建与领导的新中国,光明时代,被“革命群众”野蛮批斗、精神折磨致死,是惨烈而亡。有关情况是,“于四川自贡的釜溪河投水自尽,时年三十有二。撇下一儿一女,女儿两岁不到,刚会走路;儿子才四个月,还在吃奶。”(见《沈巧珍当“右派”》)

北洋政府统治的旧中国,容不得爱国学生。伟大领袖领导的新中国,为什么要逼死爱党青年?

沈巧珍悲剧的根源是什么?起因在哪里?

说到起因,应该追溯至1957年。“沈巧珍当‘右派’”,这是点睛之笔:是北京师大将其打入另册,贬为贱民,加以“反党反社会主义”罪名。这才引起后续的一次次批斗、围攻、折磨,以及种种不堪忍受的劫难,直至以死抗争。

据披露,“三一八惨案”发生时,段祺瑞不在执政府,也不知道谁下令开的枪,听说政府卫队打死了徒手请愿的学生之后,随即赶到现场,面对死者长跪不起,并即刻命令严惩凶手。之后,又宣布自己决定终身食素,以示对这场杀戳的忏悔。(互联网资料)

对沈巧珍之死,不说“长跪”、“食素”、“忏悔”,那么,谁应有所担当?作为“苦药”人,巧珍悲剧与“苦药社”有关,但不是“苦药社”造成的。而悲剧源头的北京师大及其领导人、负责人,是不是应从中有所反思与感悟,有所承当与铭记,乃至有所表示?

此时此刻,“苦药”苟活者要诉说自己的心语:沈巧珍,常常微笑着,态度温和的好同学,为你热爱的党而殉难的“苦药”人:我们,你苟活着的老同学,“苦药”难友,向你奉献无尽的悲哀,永恒的思念。期盼你的冤魂,早一天得到抚慰,永远的抚慰!

回忆与思念就要结束,不妨回到本文开头的第一问:还有必要回忆“苦药社”?在文章末尾,或可再补一句。

佛祖说:一粒沙含三千大千世界。

诗人威廉·布莱克吟咏道:“从一粒沙子看到一个世界,从一朵野花看到一个天堂。”

那么,从一个小小“苦药社”,能否折射出一场政治运动,一段不应忘却的共和国历史?

“三一八惨案”发生时,置身于“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的环境,鲁迅先生感叹道:“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记念刘和珍君》)

“文革”之后,巴金老人说:“我们的古人也懂得‘前事不忘,后事之师’。今天却有人反复地在我们耳边说:‘忘记,忘记!’为什么不吸取过去的教训?难道我们还没有吃够‘健忘’的亏?”(巴金:《随想录》102页,三联版,1987年)

一介“苦药”老朽,絮叨几句不得不说的“苦药”话语,聊以备忘吧。惟愿可供后人了解,史家、识者研究云尔。

2011年“三一八”之后10日初稿

“三一八”之后又1月修改

责任编辑: 李广松  来源:往事微痕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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