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12月22日冬至，北京西郊门头沟区的天山陵园，有一群媒体人参加了一位老前辈的骨灰下葬仪式。这位前辈，就是中国著名异见学者、被称为新闻界良心的刘宾雁。
党媒中的另类硬骨头
从80年代走过来的人，闻刘宾雁大名振聋发聩。他曾是中共最高党媒《人民日报》的高级记者、报告文学作家。这位硬骨老人，为了浩然气节，一生几次脱轨和被脱轨。
早在1956年6月和9月，他就写了〈本报内部消息〉及续篇，批判中共官僚体制和压制新闻自由的审查制度，引起全国关注。1957年5月13日，他在《中国青年报》发文〈上海在沉思中〉，批评上海市委压制言论自由，遂被毛泽东打成右派，开除党籍，遣送农村“劳动改造”。1979年获平反后，同年9月发表报告文学《人妖之间》，揭露中共建政以来地方官员最大贪污案，导致黑龙江省宾县燃料公司党支部书记兼经理王守信因贪污50余万元人民币被枪决。之后八年间，他发表了大量揭露社会问题的文章和报告文学作品，代表作有《第二种忠诚》等。
1987年刘宾雁在邓小平发起的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运动中被指反对四项基本原则，再次开除党籍和公职。邓说：对于那些明显反对社会主义、反对共产党的……方励之、刘宾雁、王若望处理要坚决。
1988年春，刘宾雁到美国讲学。1989年六四屠城后，因公开反对武力镇压，被开除出中国作家协会，并被中共当局禁止返回中国，直到2005年客逝他乡。
刘先生家属誓言将其骨灰送回家乡安葬。经五年抗争，终获中共“开恩”，得以回国入土为安。但当局竟禁止墓碑上镌刻他生前拟就的墓志铭。因此巨大墓碑上只有一行逝者手书：“刘宾雁 1925-2005”。
大陆党媒对此事通通噤声。《中国青年报》记者贺延光在微博上说：“刘宾雁为自己写的墓志铭‘长眠于此的这个中国人，曾做了他应该做的事，说了他自己应该说的话’，未能刻在墓碑大理石上，却刻在了人们的心中。”但博文很快被网管删除。
前有古人 后有来者
2011 年3月，党媒“人民网”转载了美国人比尔．科瓦齐（Bill Kovach）和汤姆．罗森斯蒂尔（Tom Rosenstiel）写的《新闻的十大基本原则》，其中四条赫然是：1.新闻工作首先必须做到对真相负责；2. 新闻工作首先必须忠于公民；5. 新闻必须成为权力的独立监督者；9. 新闻从业人员有义务根据个人良心行事。
1989年5月21日，时任香港《文汇报》社长的李子诵作出开天窗决定在社论刊出“痛心疾首”四字，抗议中共当局宣布北京戒严。（视频裁图）
其实，许多大陆媒体人多年来都在努力“根据个人良心行事”。但他们有的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2012 年4月9日，央视《晚间新闻》主持人赵普发出微博称：“转发来自调查记者短信：不要吃老优酸奶（固体形态）和果冻，尤其是孩子，内幕很可怕，不细说。” 《经济观察报》调查新闻部记者朱文强也在微博上印证了赵普的说法，“哪天你们扔了双破皮鞋，转眼就进你们肚子了。”4月15日，央视《每周品质报告》播出《胶囊里的秘密》调查片，“皮革废料所产明胶被制成药用胶囊”（毒胶囊）的内幕，引发全国关注。网路消息称如果没有赵普的披露，该片将不会播出。而赵普传已被正式革职。
被称为央视“最有态度”的主持人邱启明的“脱轨”风格一直为观众追捧。去年7月25日温州动车追尾事故后，邱启明在《24小时》中连续发问——能不能让我们喝一杯放心的牛奶？能不能让我们住一套屹立不倒的楼房？能不能让我们走在城市的大马路不出现突然的坍塌？能不能让我们坐一趟安全的列车？能不能在发生重特大事故的事后先别把车头埋掉？能不能让人们的幸福享有最基本的安全感？中国，请你放慢速度的脚步！走得太快，不要把人们的灵魂落在后面。发问引来网友一片支持，被评为“最有力的评论”。
无独有偶，今年6月，湖南电视台《高考天问》节目主持人钟山在节目中说： “我不知道一个考试有多么重要，能让父母强颜欢笑，隐瞒亲人去世的死讯，甚至不惜让孩子错过与妈妈、爸爸最后的诀别；我不知道一个考试有多么重要，为了走进考场甚至不惜让孩子无奈地离开倒在血泊中生死未卜的妈妈；我不知道一个考试有多么重要，能够让母亲不顾个人的尊严甚至不惜给监考老师跪下，只为央求让自己迟到两分钟的孩子进场考试……”
钟山最被民众追捧的一句话是：“非要让我们的年轻人、民族的未来，在这种一边是恐惧、绝望、残忍，一边是亢奋、迎合，连根拔起的状态下成长吗？”
2010 年12月23日，《成都商报》记者龙灿发表〈“复旦18驴友被困黄山”真相调查〉，称驴友被困黄山，三次报警无人应，其中名叫施承祖的27岁青年，给上海的“二姨夫”发了个短信，引来上海和安徽当局救人。后网友人肉搜索认定，“二姨夫”是前上海市委副书记罗世谦。而中宣部后称此为假新闻，结果龙灿被开除，责编、主任、编委、总编一干人或被撤职、停职、或被罚款并写检讨。
龙灿对“德国之声”说：“我做了十年记者，没收过一个红包，领取不算优厚的工资，坚持着我们当初的新闻理想……但是到头来发现，在关键时刻，我们是‘被失败者’。……如果一个国家所有人都保持沉默，就会像伊朗、朝鲜一样，这有意义吗？我曾说过一句搞笑的话‘我搞了十年新闻，结果发现我被新闻搞了’。”
《南都周刊》副总编长平（张平）2001年因报〈张君案〉和〈石家庄大爆炸案〉被撤职，后再回南方报业，2008年又因发表〈西藏：真相与民族主义情绪〉，引北京日报社长梅宁华撰文批评后再遭撤职。2011年1月长平收到南方报业集团的解聘通知书，成为中宣部媒体整肃的最新牺牲者。
长平认为自己写得并不“出格”，而是环境更恶劣了，“可能有关当局会觉得更加虚弱或紧张”。他“鄙视和抗议所有的因言治罪”， “鄙视”解聘他的“合同快到期了”的理由，负责人只好“接受他的鄙视”，并坦承解聘是因为“压力太大”。
2011年11月1日陈杰人写了个微博：“本人荣幸宣告：根据《人民日报》前天下达的通知，我的人民网江苏视窗执行总编辑职务已终止，理由是我对政府批评过多，是美国‘线人’，党的喉舌不能聘用‘不合作者’，包括人民网在内的《人民日报》系今后不得再聘用本人。”
陈杰人被《人民日报》高层点名辞退，这是他第三次被解职。“直接原因是我最近在人民网江苏视窗组织了一系列文章批评既得利益集团的评论文章”。陈曾任《中国青年报》记者，后因一篇争议报导被解职；之后担任《公益时报》主编，因签发批评中共政府网英文版翻译错误的文章，被主办方民政部解职。
2010年〈我爸是李刚〉事件报导者、《成都商报》记者殷玉生，遭中宣部施压报社被强迫自动离职。他在北京与友人饭聚后，还被四名便衣警察堵在屋内暴打。他说：“在中国现行的新闻环境下，作为记者，我们只能在自己能操作的范围，冲击我们认为的底线，扩展报导的自由度。”
正直媒体人以良心面对最后寒冬
今年1月22日，一人权团体表示，2011年至少有34名中国记者被以“煽动颠覆国家政权罪”及“泄露国家机密”等罪名被判入狱。
其中有代表性被抹黑的当属前《南方都市报》、《新京报》主编、“世界新闻自由奖”得主程益中。2004广州市检察院以程涉嫌经济犯罪逮捕了他，称在查处副主编喻华峰贪污一案中，发现程私分公款，并将10万元占为己有，涉嫌构成贪污罪。而后调查显示，所谓“贪污”10万元实为报社奖金，是合法收益。
虽然检察院后以证据不足做出无罪判决，但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当局报复程主持该报对2003年SARS事件和孙志刚事件的报导。报导迫使中共不得不开始全国性防治、扑灭SARS，还揭露了收容遣送制度践踏人权的黑幕，导致中共国务院相关政策出台。
在当今党国，大批程益中们在扮演着媒体的良心。像王克勤、简光洲、刘畅……这些名字，因被他们揭开的龌龊黑幕所叫响——山西毒疫苗、三鹿奶粉、山西繁峙矿难……
震惊中外的三鹿奶粉事件，令30万婴幼儿受害，位列“2008年中国十大宪法事件”之首、美国《时代周刊》“2008年全球十大新闻”。它是被誉为“问题奶粉掘墓人”的简光洲最先报导的。
“中国第一揭黑记者”王克勤，成名作《兰州证券黑市狂洗“股民”》，引发证券业大地震，黑恶分子标价500万买他人头，四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保护，仍令他感到死亡的威胁。
“十佳曝光勇士”刘畅2002年的《山西繁峙矿难系列报导》已成为调查性报导的经典。刘认为，被滥用的“权力”，肯定会拚命遮蔽真相。而一个优秀的调查记者始终都会坚定地走在寻找真相的路上。
“文革”时的“北大第一嘴”、“现行反革命”、坐牢险被处死的《大河报》元老之一马云龙，1997年，将郑州市开发区公安分局政委张金柱送上了刑场。张醉酒驾车，将11岁的苏磊当场撞死，父亲苏东海卷入车底，被张金柱驾车狂拖，血洒1500米。
张金柱被执行死刑前，马云龙贴身指挥记者做了四个月连续报导，使张金柱臭名远扬，大河报名动全国。这位“报业狂人”还有震动朝野的“巨能钙调查”、“聂树斌冤杀案（被处死10年后找到作案真凶）”等大手笔，而马云龙称这样的新闻，“一年能做六个，就是我的理想”。他亲自采访、写稿、编版、写评论，“为了自己良心上的平衡，同时也让后人知道，我们这一代人不是没有努力过。”
参加完刘宾雁骨灰下葬仪式后当天晚上，忆起刘宾雁儿子刘大洪的悲言“这块无字的石头刚好丈量出这个国家与当代文明社会的距离”，马云龙写道：
12月22日是冬至，这是一年中白昼最短、黑夜最长的一天，也是北国的严寒开始肆虐的日子。我们会永远记住今天，并和长眠在天山陵园的宾雁一起等待着大地回春、桃李盛开的那一天。
当大洪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看到，墓地的松墙后面停着三辆无牌的黑车，还有一些来历不明、目光冷峻的陌生人在周围逡巡，似乎在为这句话作注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