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狠角色!最狠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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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杀是天大的事,平常日子,家中如若有人想不开,家人发现苗头,都要百般劝说并严加防范的。但文革时期,家中有人想自杀却很容易引起共鸣,你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不如大家一起死算了。这种高度一致的协议很容易就达成了,这也叫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啊!文革中有无数夫妻、家人一起赴死的例子。比如著名翻译家傅雷夫妻,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夫妻等等都是夫唱妻随,共赴黄泉路。顾圣婴心肠比闻捷狠,薛寿虎又比顾圣婴心肠狠,有没有人比薛寿虎的心肠还要狠?有啊!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郭兴福

左起:顾高地、秦慎仪、顾圣婴、顾握奇

文革自杀者,有的人在死前是会刻意保护家人的;有的人则只图自己死,全然不顾家人了;有的人则将家人拖着一起死。这种将家人拖着一起死的人心肠真是不一般地“狠”啊!都是一些“狠角色”,其中则有一名“最狠的角色”!

先说说著名诗人闻捷吧。他是以“红色诗人”闻名于世的,文革前曾任新华社新疆分社社长,文革一开始即遭批斗。在渡过了文革初期的艰难岁月后获得“解放”,不久调到上海。上海是“四人帮”老巢,那里的阶级斗争比别处更激烈。闻捷又与张春桥素有嫌隙,在上海工作不久即遭张春桥诬陷、打击。他恨透了张春桥与姚文元,巴不得他们早日下台,但眼见张与胖子姚受到毛江的青睐,官却越做越大了。闻的夫人杜芳梅是陕北米脂人,米脂是中国一个著名的生产美女的地方,杜出身望族,大家闺秀,美丽、端庄、贤慧、热情,她与闻捷是一对典型的才子佳人。但她比他死得还要早,是跳楼自杀的。一般说来也是“受迫害”,但具体的死因清楚。

杜芳梅自杀后,上海作协革委会派了一名造反派头头来到闻捷所在的“五七干校”通知他消息,这个人就是戴厚英。戴厚英有一个外号“小钢炮”,可见这是一个性格多么张扬的女人,时任上海作协革委会的第四把手,兼任闻捷调查组组长[注1]。她在与闻接触的过程中竟然由同情而爱慕,不久就投怀入抱了。戴时年30岁,比闻捷小15岁,两人申请正式结婚遭到组织上的拒绝,张春桥称其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工宣队则采取各种手段强行拆散这对恋人。

1970年12月30日下午,“五七干校”召开了对闻捷的批判会。闻捷在会上不但不作检查,相反却称对“小钢炮”的恋情已经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由此被上纲上线为对“文化大革命”的不满与反扑,有人甚至说闻捷是从“狗洞”里爬出来的叛徒。批判大会后,闻捷终于意识到这段感情的无望无助,不得不与戴断绝关系。处于政治前途无望及个人感情失落中的闻捷于1971年1月10日在上海家中,打开煤气自了余生。

闻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去了吉林,闻捷就带着小女儿赵咏梅在上海凄惨度日[注2]。如今他决定死了,孩子怎么办?他虽然顾不上孩子了,却不想让孩子一起死。所以在开煤气之前先把通往小女儿房间的门窗都小心翼翼地糊好了。

闻的孩子最终活了下来。

顾圣婴,著名女钢琴家,上海市交响乐团独奏演员,1957年获莫斯科国际青年联欢节钢琴比赛金奖,以后多次在国际比赛中获奖。

文革不久,顾即遭批斗。到1967年1月,对她的揭发、批判又形成了一个小高潮。她被勒令下跪认罪,这如花似玉的老姑娘又被一精壮的男子狠狠抽了一个耳光,当晚即1967年1月31日开煤气自杀,死时只有30岁。

顾圣婴死前与闻捷的想法不一样,她自己不想活了,也不想让家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顾很清楚自己活不下去,留下老母与弱弟也是无法活下去的,还不如让他们与自己一起死了算了。不过,她的母亲和弟弟都是成年人,如果真想活的话,那也是不可能听从她摆布的。很可能是顾圣婴将这个问题一摆到桌面上,老母与弱弟就同意了,全家“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自觉自愿地与她一齐死。

自杀是天大的事,平常日子,家中如若有人想不开,家人发现苗头,都要百般劝说并严加防范的。但文革时期,家中有人想自杀却很容易引起共鸣,你不想活了,我也不想活了,不如大家一起死算了。这种高度一致的协议很容易就达成了,这也叫做“瓜熟蒂落”、“水到渠成”啊!文革中有无数夫妻、家人一起赴死的例子。比如著名翻译家傅雷夫妻,著名历史学家翦伯赞夫妻等等都是夫唱妻随,共赴黄泉路。如同“斜风细雨双飞燕”般,是另一种美学人生的意境。

顾家三口人就这样一起死了,但这个家庭却还没有死绝。顾的父亲顾高地戏剧性地成为“漏网之鱼”。因为他因潘汉年案早就一直在青海服刑,家中发生的一切,老顾头毫不知情。文革后,潘案昭雪平反,老顾头也被平反了,以老病之躯回到上海家中,人去楼空,孓孓遗立,泪水不知掉了几缸子。老顾头落实政策后被聘为市政府参事,有一份薪水,看病吃药没有问题,一直活到1990年10月。顾高地死后,这个家庭才彻底被消灭了。

前几年笔者曾无意中看到《作家文摘》上有一幅顾高地和妻子秦慎仪、女儿顾圣婴、儿子顾握奇的全家福,尽管是报纸上的黑白照,但仍然可以看出这一家四口个个都那么夺目的美丽、似乎也很阳光,很温馨的样子,却想不到照片背后的人生却是那么地悲惨。真是感叹!

唉!顾圣婴啊,你再坚持坚持该有多好!

有一个中学教师叫薜寿虎,华东师大中文系毕业,可能是1959届。他的父亲是右派,所以寿虎在校时就已经光荣地成为学生右派了。薜寿虎虽然当了右派,但他所在的那个组织上考虑到他是一个老实人,右派言论也不严重,认罪的态度又好,所以仍然被分在上海北郊中学当教师。中文系毕业的不让教语文,改行教教体育这类不涉及思想的课目。薜长得英俊,也很有才华,美术很好,学校里的宣传画、美术字就都由他包办了。他的太太是上海护士学校毕业(中专),分到贵州,不习惯当地生活,擅自回上海丢了工作。在与右派崽子薜寿虎结婚后,又生了两个小右派崽子,都十分天真可爱,长得也很漂亮。这时马鞍山煤矿到上海来招工,薜妻愿意去,薜也愿意去,报名时却隐瞒了右派分子的身份。薜妻先到马鞍山工作后,在办薜的调动时,马鞍山方面发现薜原来是个右派,就连他妻子一并退回了。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

偌大的中国,七、八亿的人口,一个人想隐瞒一下自己的身世,跑到一个没有熟人的新地方去开始新生活,哪还不容易吗?嘿!在那个时代就根本做不到。有户口、粮油计划、档案等好几个“粪袋子”随着你呢,如影随形,跑到哪儿跟到哪儿。所以那个时代的人,无论是“阶级敌人”还是“阶级好人”,可说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盲流”这个名字不好听,可在那个年代,基本上就没有“盲流”。“盲流”是改革开放后的新名词,那个年代除了极少数的“反革命流窜犯”,哪有什么人民内部的“盲流”啊!老人家曾自豪地说:“六亿人口,全管着呢!”你说他的本领大不大?

所以,我们为什么要歌颂它“威力无比”、“光焰无际”呢?就是它能够处处地方全都照到了。学过物理的人都知道“光”是不会拐弯的,可毛泽东思想的那个“光”特殊,能拐弯,没有它照不到的地方。

薜寿虎回到上海后只好仍在北郊中学继续教体育,全家仅靠他56元工资生活。他身体好,爱人小孩也没有病,夫妻感情甚笃,其家族也无自杀病例。“穷”当然是必然的,“苦”也是必然的,好歹也能活。

但毛时代的政治运动就那么厉害,你不招它,它会来招你。1967年下半年,薜寿虎被工宣队大会点名,[注3]说他至今还没有一张大字报,上窜下跳,是扒手式人物。薜自知难逃批斗,上午点名后,中午回家,用毯子堵好门缝,打开煤气,与其妻与两个儿子一起自杀了。

薜本人自杀也就罢了,薜妻决定与他丈夫一齐自杀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让两个4岁、6岁的儿子一起死呢?虎毒不食子,闻捷死时不是保护了他的孩子吗?

那是各人的具体情况和心境不一样。薜父是右派,薜当右派的主要原因是“遗传性”。“右派”这个“政治麻疯病”在老薜家已经传了两代了,薜决计不让它传到第三代,于是自己动手斩草除根,以绝后患。这种心情比当年的太监“自宫”还要心狠一百倍啊。

顾圣婴心肠比闻捷狠,薛寿虎又比顾圣婴心肠狠,有没有人比薛寿虎的心肠还要狠?有啊!这个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郭兴福,南京军区步校教员,“郭兴福教学法”的创立者。

文革前,郭兴福的名头与雷锋差不多一样响。现在的年轻人不知道,当年自从开始学雷锋后,全军雷锋式的英雄人物就像雨后春笋般地涌现了出来,雷锋不是雷锋一个人,而是一嘟噜一嘟噜,一串又一串,有王杰、刘英俊、欧阳海、门合、麦贤得、李文忠、蔡永祥、廖初江——报纸上隔三差五就会出现一个,他们的事迹越来越精彩,他们的学习毛著的心得体会全都如同现在的音乐“串烧”一般,好听而美妙。比如有一则李文忠(或门合)的“四个一切”的“串烧”:“一切想着毛主席;一切听从毛主席;一切为了毛主席;一切保卫毛主席”,号召中华人民共和国全体八亿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得为他老人家一个人活着。

在所有这些英雄人物中,郭兴福是有一点不一样的。他的出道似乎比雷锋还要早,他的事迹也不是“学毛著、做好事”的那一种,而是以“军训”成绩闻名全军。著名的“郭兴福教学法”直接以他的名字命名的,64年、65年时罗瑞卿搞的全军“大比武”也与他有直接的关系。

文革一开始,曾经大红大紫的郭兴福就遭殃了。因为他是叶剑英、罗瑞卿、李德生发现培养的,文革中理所当然的成为黑标兵、假标兵、罗瑞卿的黑爪牙。

南京是全国著名的三大火炉城市,在夏天40度的高温下,造反派们让郭兴福手拿一把草,口衔几根草,连续不断地在水泥地上爬,每爬一步都要高声喊一喊:“我叫郭兴福,我是铁老保,保皇有罪!罪该万死,死了喂狗,狗都不吃。”

有一天下午5点钟,郭兴福被准许回家了,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他对妻子李淑珍说:“你要是愿意,咱们一块死。”妻子说:“我愿意。”接着这两口子讨论了孩子的问题,得出一致的结论:“孩子不能留下。吃饭穿衣都不会,谁照管?再说反革命的孩子也没个政治地位,不会有好日子过的。留下是让他们活受罪。”

1969年1月29日晚,郭兴福用刀子和绳子杀死了3个无辜可爱的孩子,妻子抱着郭兴福哭着说:“让我先死吧,我死了你才能死啊!”于是郭兴福用小刀子割断了妻子的手腕和太阳穴的静脉血管,看着鲜血喷了出来。郭兴福也切开了自己手腕的血管,两人就一齐“死”过去了……

可是不久,妻子先从昏迷中醒来了,一看孩子死了,丈夫也死了,自己却还没有死,于是她带着血迹爬到窗口跳了楼。

此时,郭兴福也醒了。他一看自己没死成,就拧碎了灯泡,吞下灯头,强大的电流将他击倒在桌子上。这一回他断定自己死成了,但他发现仍然没有死。这个脾气暴烈的山东人彻底愤怒了:老天爷啊!你既然不让活,为什么还不让死呢?他扶着桌子站起来,碰到了桌子上的一把剪刀,顺手剪去了左边的一只睾丸,又顺手扔出了窗外,……郭兴福还是没有死。他想烧死自己,他把脚搁到电炉上,棉裤烧着了,一想,不能连累左邻右舍,又一把拽断了电线。他想看看妻子死了没有,妻子却不见了。正在这时,他听到了楼下救护车的铃声,听到了上楼的混乱的脚步声。坏了,坏了,再不死死不成了。郭兴福潜意识中这样想,于是跌跌撞撞走进厨房,抓起菜刀,又往自己身上连砍十几刀。

鲜血流了一屋子,老郭却仍然没有死成功,死神存心与老郭过不去。

这个过程用“惨不忍睹”来形容已经不够了,所好中国人还有一个“惨绝人寰”的词。

郭兴福啊郭兴福!不能再说“没有最,只有更”,这个郭兴福就是“文革自杀者”最狠的角色,他的凶残、曲折的自杀事迹能上“迪尼斯”世界纪录。

三个孩子死了,两夫妻居然没死成。

老郭获救后被判死刑,最终获平反,夫妻俩带着噩梦般的回忆过了一段“平静”的生活。

1985年8月的一天上午9点多钟,郭兴福骑了一辆旧自行车上街购物,一辆大卡车从他身后开过来。那个驾驶员有16年驾龄,年年都是安全驾驶标兵,车速也仅10公里多一点,仅比一个人走路的速度快了那么一小点,但却将老郭从脚压到头,当场毙命。[注4]

这也叫做“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当年迫害郭的人固然人性泯灭,但郭杀子杀妻、其过程其手段更是人性丧尽。

闻捷自杀时尚能顾及到女儿,我的底线也只能接受到这种程度了。

薜寿虎夫妻将两个小孩一起自杀,我已经不能接受。所好是开煤气,过程似乎轻飘飘。

像郭兴福那样亲手杀死三个孩子再杀妻,我是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一想起他连续杀孩子的情景,一直心惊肉跳不已。他的心太黑、手太狠了。若这种人换个角色去整人,一定也是兽性的。我不了解什么“郭兴福教学法”,估计也离不开“不忘阶级仇,牢记民族恨”,还有什么“三从一大”之类的玩意儿。

诅咒那个时代,但同情不了郭兴福。

【注释】

[注1]:许多资料都说戴厚英是闻捷调查组的组长,但戴在接受作家叶永烈采访时说她只是组员,她不是党员,不可能当组长。

[注2]:在网上看到的资料说闻捷的三个女儿都去了东北。但笔者很多年前看到的资料却谈到闻捷在开煤气自杀前,刻意糊上了通往女儿房间的门窗。现在一时也没找到出处。

笔者分析:闻捷有三个女儿,两个大的去了东北,上海家中留下的是小女儿赵咏梅。这个分析得到证实,在陈德宏《苍龙日暮还行雨老树春深更着花——“杨文林诗文集”读后》中有这样一段描写:

“文革”中闻捷被打成“反革命”,关“牛棚”进干校,在那人人自危的年代,许多人避之惟恐不及,而杨文林却利用出差路过上海的机会,前去看望闻捷——这正是闻捷含冤死去的前一天。患难见真情。没有见到闻捷,成为杨文林终生的遗憾,但“却深深地记住了他生于兰州、母亲已含冤去世的孤零零的小女儿赵咏梅一双透着茫然的、怯生生目光的眼睛。这是一种难忘的悲情,使我牵思30年……”(《陇头水泊•后记》)

杨文林:中国作家协会兰州分会副主席。甘肃省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委员。

[注3]:“1967年下半年,薜寿虎被工宣队大会点名”,这是原始资料上的文字。笔者对此有怀疑,因为67年下半年,还没有“工宣队”这种形式吧。

[注4]:参考朱继忠《轰动全国的郭兴福案始末》来源:今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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