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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倒许世友”:毛泽东部署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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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泽东乐观地认为,只要他明确表示出打倒刘少奇的意向,党内绝大多数同志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边,然后将刘少奇开除出党。然而事情发展出乎毛泽东意料,他只能用“发动群众”的方式实现倒刘的目的。这又险些失控,掺杂着军队矛盾的1967年南京“倒许”风潮险些演变为第二个武汉“七二〇”事件。

1963年5月5日,许世友司令员(左)在“南京路上好八连”命名大会上授旗

一、南京城内的“倒许”风潮

地处长江下游的南京城号称中国“四大火炉”之一,凡是在夏天到过南京的人,一定会对那里的酷热天气留下深刻的印象。然而在1967年夏天,由激进造反派组织“红总”发起的“倒许”风潮以及“红总”与“八·二七”两派之间的武斗高潮,使得自然界的高温相形见绌。

南京的“倒许”风潮是由武汉事件和《人民日报》社论引发的。

7月31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向人民的主要敌人猛烈开火》,对武汉“七·二○事件”作出了如下描述和定性:

武汉地区党内、军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当权派和被他们操纵的“百万雄师”、“公检法”中坚持资产阶级反动路线的一小撮坏头头,公然反抗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把矛头指向毛主席的无产阶级司令部。这一严重的政治事件,激起了武汉地区的广大革命群众和广大指战员的无比愤慨,受到了全国人民的严正谴责,遭到了陆海空三军的强大反对。……制造这一严重事件的罪魁祸首,陷入了亿万军民愤怒声讨的汪洋大海之中。

武汉地区的这次严重的政治事件,对全国革命群众,是一次最生动的阶级斗争的教育,是最深刻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条路线的教育,它必将广泛地动员全国人民的积极性,把这一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该社论最后还向全国人民发出号召:

全国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新的高涨开始了。

让我们伸开双手,迎接阶级斗争的新的大风暴吧!

胜利一定属于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无产阶级革命派!

第二天,即8月1日,“红总”方面在南京街头贴出了《告全省人民书》,指责南京军区司令员许世友阴谋在南京搞兵变

8月2日,南京出现了“一手拿枪,一手拿笔,口诛笔伐许世友”的大字报。

8月3日,在“红总”的动员下,许多造反派组织共同向三牌楼南京军区所在地发起冲击,占领了南京军区政治部大楼,威逼南京军区政委、江苏省军管会负责人杜平交出许世友。

8月4日,分属“红总”和“八·二七”的两派群众组织在城北迈皋桥附近的南京砖瓦厂发生大规模武斗,造成9人死亡,130多人受伤。

8月8日,在“红总”的武力进攻威胁下,南京城内的“八·二七”主力宣布撤退至下关地区和大桥工地,南京城成为“红总”的天下。

南京局势的骤然紧张震动了中央高层。8月11日,周恩来和中央文革负责人紧急召见首都红代会代表(北京“清华井冈山”和“北航红旗”等组织与南京“红总”之间有着紧密联系),指出:“人民解放军是人民的武装,是保卫文化大革命胜利进行的重要支柱。所以毛主席把“三军”、“两支”的任务交给了解放军。……事实上证明解放军是胜任的。不要以为武汉军队出了个陈再道,青海出了赵永夫,内蒙出了王逸伦,就对伟大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发生了怀疑。……解放军思想有些保守,军队支左也犯了方向路线性错误,但跟刘邓那个时期不一样。一般的讲,还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大多数是需要教育,可以教育的。

军区、军分区、人武部都要一分为二,好的还是多数。现在到处抓陈再道,就象前些时期到处抓谭震林一样,这是不对的。”1第二天,周恩来等人又紧急召见“红总”方面驻北京的代表,做出了三点指示:(1)要吸取一·二六的教训。(2)对待南京“八·二七”不能像武汉对待“百匪”那样,捉“八·二七”是不对的,今后不要再捉了。(3)打、砸、抢、抓、抄的歪风要剎住,否则要走向反面。2另一方面,中央于8月15日派出了以刘锦平为首的调查组,赶赴南京等地制止武斗。

但是中央的上述干预似乎并没有遏制事态的发展。

8月15日,“红总”方面在鼓楼广场举行大规模群众集会,会议期间高呼“打倒许世友”的口号。同日,许世友和杜平的家被造反派查抄。

8月16日,退守下关和大桥工地的“八·二七”以庆祝南京长江大桥钢架胜利合拢的名义举行游行,试图从中山北路进入南京市区,结果在3503厂附近遭到“红总”方面的阻截。由于中央调查组和解放军驻军的干预,双方的冲突没有造成重大伤亡,不过“八·二七”方面有10多人被抓,30多人被打伤,游行被迫中断。

8月26日,“红总”方面在南京大学大操场召开“打倒许世友,打倒江渭清,彻底打倒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大会”。同日,“揪许火线指挥部”宣告成立,并向许世友发出“勒令书”,勒令其在9月2日以前交出“认罪书”。

8月27日,“八·二七”以纪念该组织成立一周年的名义在南京大学大操场举行集会。中央调查组、江苏省军管会派人出席会议并讲话,强调“八·二七是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的产物。”会后,与会的“八·二七”群众在市内举行了一个小规模游行。“红总”方面对此没有做出过激反应。不过当下关和大桥工地的“八?二七”试图游行进入市区的时候,再次在3503厂附近遭到“红总”方面的阻截,被打伤8人,抓走8人。

8月28日,“揪许火线指挥部”在南京军区大院门前安营扎寨,宣称“不打倒许世友决不收兵!”从三牌楼到鼓楼,近3公里的大街两边贴满了不同群众组织支持“倒许”的大标语、大字报,“倒许”风潮达到顶点。

8月30日,“红总”方面向据守四女中的“八·二七”一部发起进攻,省军管会派出部队试图制止武斗,结果“红总”方面有人驾车冲向军队,造成3名战士伤亡。3

最后由于毛泽东的亲自干预,失控的事态才受到遏制。

毛泽东本来是支持中央文革关于武汉事件的处理意见的。但是该事件所引发的全国性连锁反应引起他的高度重视。经过反复权衡,他于8月10日在林彪送审的一份准备下发部队的文件上划掉了“军内一小撮”的提法。其后,他于8月18日在上海秘密召见许世友,明确向他交底:许世友打不倒,南京军区党委打不倒,南京军区打不倒。(必须指出,这个“最新指示”之所以没有产生立竿见影的影响,乃是因为许世友心中有底后,并没有立即对外界公布这个消息。许世友显然是想借此机会考察军区各级干部的立场和态度)。4随后,毛泽东又于8月25日作出了“拥军爱民”的指示。根据这个最新指示,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联合发布了一个《关于展开拥军爱民运动的号召》,其中申明“人民解放军和所拥有的各种武器、装备和物资,是不能侵犯的。人民解放军的指挥机关,是不容许外部的人进驻的。……除紧急情况,经过中央特许的以外,所有群众组织现有的武器和军用物资一律立即封存,或者上交。……人民解放军的全体指战员,一切革命群众组织,必须保持高度警惕,严防坏人挑拨离间,混水摸鱼。对于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破坏活动,必须采取专政措施。”5

8月29日,中央军委、中央文革小组又发出《学习中央关于开展拥军爱民运动的号召的通知》,对“8?25指示”作了广泛的传达。另一方面,周恩来通过电话责令“红总”头头撤除“打许联络站”,不准冲击军区和省军管会。他还说:“许世友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人,中央对许世友同志是要保护的。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这是毛主席的指示精神。如果有人要揪许世友的话,我一小时内赶到南京去!”6

9月4日,周恩来和中央文革负责人接见首都高校负责人,通报了中央文革成员、《红旗》编辑部工作人员林杰等人被清洗的消息。这实际上等于公开否定了7月31日《人民日报》社论。

9月5日,康生、江青接见安徽两派代表团,进一步明确指出:“前一段有错误的口号,叫抓军内一小撮。……这个口号是错误的,因为不管党政军,都是党领导的,只能提党内一小撮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不能另外提,那不科学”。7

同日,中央又发布了一个“九·五命令”,该命令的前半部分复述了“8·25指示”的主要精神,后半部分则强调:“此命令自公布之日起生效。今后如有违犯此命令者,当以违犯国法论罪。……当地驻军在执行上述命令时,首先要耐心地进行政治思想工作,讲清道理,进行劝阻。如劝阻无效,可对空鸣枪警告,令其撤回。在劝阻和警告仍然无效时,可宣布这种抢夺行为是反革命行动,并采取措施对其少数的坏头头和肇事凶手予以逮捕法办。……遇到这些人拒捕和抵抗时,人民解放军有权实行自卫反击。”8

在中央的强烈干预和军方的武力威胁之下,“红总”方面不得不实行战略退却。原定于9月2日举行的“10万人批斗许世友大会”流产。9月4日,“红总”和“八·二七”达成了《关于坚决制止武斗的协议书》。至此,“红总”发起的“倒许”风潮以及“红总”与“八·二七”之间的武斗暂时告一段落。

二、“红总”与军方矛盾的由来

如前所述,1967年夏天南京的“倒许”风潮是武汉“七·二○事件”的一个连锁反应。不过如果我们的考察仅仅到此为止,就未免显得过于肤浅和单一。毛泽东曾经说过,事物的发展变化是由内因决定的,外因只有通过内因才能发挥作用。这个论断对于我们考察南京“倒许”风潮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

那么南京“倒许”风潮的内因是什么?“红总”与军方的矛盾冲突是如何发生的?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就不得不对毛泽东关于“文革”的战略部署和1967年8月以前南京地区的“文革”发展状况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简单说来,“文革”是“大跃进”失败以后(特别是经历了三年困难时期以后)中共党内高层认识分歧的产物。毛泽东发动“文革”的主要目的,是要将刘少奇及其党内追随者清除出党。毛的这个战略意图可以从《五·一六通知》、《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十六条》以及他同斯诺的谈话中明显地看出。不过毛泽东在酝酿发动“文革”的时候,并未意识到可能发生的复杂变数和可能造成的严重后果。

依据延安整风和庐山会议的历史经验,毛泽东似乎乐观地认为,只要他明确表示出打倒刘少奇的意向,党内绝大多数同志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边,然后将刘少奇开除出党,“文革”运动便可以胜利地宣告结束。然而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的结果大出毛泽东意料之外。尽管他在会议之前和会议期间做了大量的幕后工作,结果并没有达到彻底打倒刘少奇的战略目标。

于是毛不得不调整其战略部署,将主攻目标转移到中共中央委员会成员身上。其如意算盘是借助群众性的“造反”、“夺权”运动,冲垮现有的政治体制和权力格局,打倒那些对“文革”“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的中央和地方高级领导干部,然后重新任命一批“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人。用“无产阶级司令部”二号人物林彪的话讲,就是“今后我们的干部政策应该是,谁反对毛主席,就罢谁的官”,“要通过这次运动,全面地审查干部”,9“要罢一批人的官,升一批人的官,保一批人的官。组织上要有个全面的调整”,10从而在中共八届十二中全会上将刘少奇彻底打倒。

正是在上述背景下,1966年8月以后各地群众的“造反”运动风起云涌,蔚为大观,并从1967年初开始进入全面“夺权”阶段。

然而毛泽东并非一个真正的民主主义者。群众运动不过是他进行党内斗争的一个工具。因此,尽管毛泽东在“文革”运动初期十分强调“大民主”的积极意义,强调群众运动的自发性、自主性和天然的合法性,但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放松对群众运动的干预和控制,一直试图将群众运动限制在他所设定的轨道之内。

例如,毛泽东在1966年7月对中央负责人的讲话中曾经指出,“给群众运动定框框不行”,要“把一切框框打的稀巴烂”。11但是另一方面,他又指示林彪等人部署驻京部队对红卫兵实行政治军事训练,重点是“学习政治、学习解放军,学习林彪同志和周总理的讲话,学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学习解放军的三八作风”,12意在加强红卫兵的组织纪律观念。他还操纵当时的舆论宣传,提出所谓“两个司令部”的概念,强调群众的革命造反运动必须在“无产阶级司令部”的统一领导和部署之下进行。这实际上就为群众性的“造反”、“夺权”划定了一个最大的框框。

其次,对于各地“夺权”以后过渡性临时权力机构的组建和人员构成,中央多次以明文规定的方式加以干预和控制。比如2月19日发布的《中共中央关于夺权斗争宣传报导问题的通知》申明:“各省、市、自治区领导夺权斗争的临时权力机构,叫什么名称?是不是真正做到三结合?今后要先报告中央,经中央批准后,再在当地报纸上发表。”13其后中央于3月17日再次发布通知,指出:“各省、市、自治区一级的夺权,在采取行动之前,应事先取得中央同意派代表来京同中央商量。没有经过中央同意,不要成立临时权力机构(革命委员会),不要在地方报纸上报导和广播电台上广播夺权。”14

林彪的“三·二○讲话”和“八·九讲话”曾作为中央重要文件下发。毛泽东之所以特别看重这两个讲话,乃是因为它们特别突出了“紧跟中央”、“服从中央”的主题。比如在“八·九讲话”中,林彪曾经告诫曾思玉、刘丰:要想在政治上不垮台,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向毛主席、中央、中央文革小组请示报告,……无论大事小事都要请示报告。”他还说:“报告请示中央批准了再办,这是毛主席一贯的工作作风。”15

以上的这些引证,在在显示出“文革”要强化“中央权威”(实际上就是强化毛泽东个人的权威)的导向。而从实际情况看,那些“不听招呼”、“自行其是”的人,不管是“中央首长”、省委书记,还是群众造反组织领袖,还是参加“三支两军”的军队将领,最终都难逃被清洗的命运。由此可见,与国内外“新左派”诸公的乐观估计不同,“文革”运动本质上是一个“集权”的过程而不是一个“放权”的过程,“文革”期间的所谓“民众政治参与”本质上是“运动群众”而非“群众运动”。

1967年初紧随“夺权”运动而来的“三支两军”,是毛泽东对群众运动实施干预和控制的主要组织手段。关于“军管”的基本性质和具体内涵,在1967年3月召开的“军级以上干部会议”的有关文件中有如下明确说明:“……革命造反派(小将)有天生的弱点,即政治上不成熟,虽然干劲大,但是缺乏组织性”,因此要通过“军管”实现三个过渡:即(1)把权过渡到解放军手里;(2)从解放军手里把权过渡到革命的三结合的临时权力机构手里;(3)从三结合那里过渡到巴黎公社那样通过全面选举出来的权力机构。16就笔者所知,“文革”自始至终都没有实施过所谓“巴黎公社”那样的“全面选举”。因此上文所引的第三条内容不过是一纸空文,是毛泽东积极致力于个人集权和独裁的一个漂亮点缀。“三支两军”的真正目的,是给带有自发、自主倾向的群众运动套上笼头,用当时的中央文件和中央领导人的话讲,就是要加强造反派的“革命性、科学性和组织纪律性”。

如果我们对上述背景有所了解的话,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在中央关于“支左”的指示发出以后,各地造反派会与军方发生如此严重的对立。从某种意义上讲,以南京“倒许”风潮为代表的造反派的“反军”活动,是毛泽东个人思想深处“党的领导”和“群众路线”观念相互抵牾的产物,是毛泽东“发动群众运动、操纵群众运动、消解群众运动”“三步走”战略部署在具体实施过程中的一个不和谐的插曲,是“无产阶级司令部”与造反派群众组织之间一场“控制”与“反控制”的较量。

以下让我们结合有关事实,具体地考察一下南京地区“红总”、“八·二七”和南京部队这三者之间矛盾的形成过程。

“红总”和“八·二七”这两大群众组织在其成立之初,都属于广义的“造反派”,从1966年8月南京地区群众性“造反”运动兴起,到1967年“一·二六”造反派向江苏省委“夺权”以前,这两个组织在同广义的“保守派”组织──南京大学“红旗战斗队”和南京工人“赤卫队”──的斗争中存在一种松散的联盟关系。但是在旧省委和依附于旧省委的保守派垮台之后,“红总”和“八·二七”便因为政治权力分配问题产生了分歧。“红总”领导人认为自己在“一?二六夺权”中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功劳较大,因而在权力分配时当仁不让,组成了以自己为核心的过渡性权力机构“夺权委员会筹备会”,实际上控制了过去掌握在旧省委手中的主要政治资源,包括《新华日报》和省市电台。“八·二七”领导人对于“红总”的专权严重不满,便挑起了关于“一·二六夺权”正确与否的论战,最终演化成两派在诸多问题上的严重对立。

后来的事态发展表明,“红总”虽然在“夺权”问题上占了先机,但是权力独占却带来了始料不及的后果。派性斗争的大面积迅速蔓延,直接威胁到南京乃至整个江苏地区社会秩序和生产秩序的稳定,这引起中央(特别是负责处理中央和地方政务的周恩来)的强烈不满。其次,“红总”方面另一个更为致命的错误,是其领导人片面理解了毛泽东在运动初期关于群众运动的那些言论,在“一·二六夺权”以后得意忘形,竟然忽略了“报告请示中央批准了再办”这个重要原则。

基于上述两点原因,中央迟迟没有对江苏的“一·二六夺权”表态支持。这在客观上有利于“八·二七”方面的分庭抗礼活动,两派的对立愈演愈烈。等到“红总”方面意识到自己的失误,派出代表团赴北京向中央表示效忠的时候,“八·二七”方面也派出了一个“赴京控告团”,希望得到中央的支持。出面处理江苏问题的周恩来等人起初试图促成两派的联合,迅速组建一个包括若干旧省委二、三线干部在内的“三结合”领导班子,将江苏的局势稳定下来。但是“红总”和“八·二七”两派成见已深,在诸多问题上争论不休,根本没有实现“大联合”的可能。在双方僵持不下的情况下,中央领导层便顺水推舟,于3月5日宣布由南京军区对江苏各地实施军管。以南京军区政委杜平等人为首的“江苏省军管会”随后成立,全面介入江苏的政务。

中央的上述举措,实际上否定了“红总”方面主导的“一·二六夺权”,江苏的政治权力也从“红总”的控制之下转移到南京军区和省军管会手中。这理所当然地招致“红总”方面的不满。而“八·二七”在“一·二六夺权”中没有得到多少实惠,因而其领导人此时便抱着幸灾乐祸的心理,表示坚决拥护中央的决定,坚决拥护南京军区和江苏省军管会的领导。由此,“红总”与“八·二七”两派的斗争焦点便由“夺权”问题转移到“拥军”问题上。与此同时,“红总”与军方的矛盾迅速上升为主要矛盾。

三、通向对抗的道路

如果中央的态度是明确的、坚定的和一贯的,那么南京地区的政治局势也有可能在“三·五指示”以后逐步趋于稳定。然而不幸的是,后来事态的发展并非如此。

由于毛泽东对于以群众运动方式展开的“文革”的复杂变数和严重后果缺乏足够的预料,所以当许多新情况、新问题出现的时候,他的许多决策事起仓促之间,缺乏周详的通盘考量。加之中国幅员辽阔,各地的情况千差万别,各地运动的开展步调不一,因而在上海“一月风暴”以后到武汉“七·二○事件”之前的大半年时间里,中央发出的指示和制定的政策,总体上显现出一种含糊其辞、前后矛盾、左右摇摆的态势。这一方面造成各地贯彻执行中央指示的难度,另一方面也为卷入矛盾的各方根据自己的需要、实用主义地解释中央指示精神、在行动中自行其是提供了巨大的空间。

说到中央指示的“含糊其辞”,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如前所述,派出军队“支左”是毛泽东干预各地“文革”的一个重要举措,但是通过检索当时的文献资料不难发现,在1月份中央发出关于“支左”指示以后,在长达两个多月的时间里,竟然没有任何一个中央文件具体地阐释过所谓“左派”概念的内涵。一直到3月份召开的军级以上干部会议上,在各地军方“支左”人员的强烈要求下,中央才出台了一个衡量“左派”的标准:

(1)看大方向是否对准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是否对准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对党和毛主席的态度。

(2)组织纯否,首先是领导成员,如果是地、富、反、坏就不行,是否有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作后台。

(3)群众对这个组织的看法。

(4)衡量一个组织要用政治原则去衡量,不能带宗派情绪。……对没有群众基础的,没有经过整风成立的,不承认,被推翻的保皇组织及改头换面的反动组织一律取缔……。对民族性的组织也要一律取缔。17

必须指出,这个貌似正确、全面的“左派”划分标准实际上并不具有多少实质内涵和可操作性。大概其中唯一带有客观性的标准是所谓“组织纯否”,即看其“领导成员”是不是“地、富、反、坏”分子。不过就笔者所知,“文革”期间群众造反组织成立的时候,对于领导层的家庭成分和个人政治背景一向是十分重视的,“地、富、反、坏”分子及其子女根本不可能成为群众组织的领袖。所以这个唯一带有客观性的标准在具体的实践中也是毫无意义的。因此,如何认定“左派”群众组织,始终是各地介入“支左”的军方人员所面临的一个巨大难题。

其次,在地方两派群众组织尖锐对立的情况下,毛泽东关于“支“左”不支派”的指示也无可避免地沦为空谈。因为从派性观点出发,军方的“作为”和“不作为”都可能引发一部分群众组织的不满。事实上,由于军方在群众派性斗争中“不作为”而招致一派群众组织不满的情况并不少见。

大量的个案研究显示,各地“左派”组织的最终认定,要么来自中央领导人的裁决,要么取决于地方“支左”人员的主观好恶,并没有一个客观公正的标准。所以就造反派方面而言,要想使自己的组织成为“左派”,一个最简洁、最有效的方式当然是寻找“通天”的渠道。但是这样的渠道毕竟十分有限。因此对于那些没有中央靠山的群众组织而言,就只有以制造大规模流血冲突的方式,引起中央高层对本地群众运动的关注和同情,从而在中央的直接干预下取得与军方平等对话的机会,最终由中央对双方的争端作出裁决。通过这种方式获得中央支援的理论概率是50%,事实上各地也有一些成功的例证。

由此可见,由于政策界限的极度含浑和中央非制度性干预的存在,“三支两军”工作从一开始就潜伏着种种危机,必然带来了一系列消极后果。

说到中央政策的“前后矛盾”和“左右摇摆”,这是由毛泽东对“三支两军”措施的主观预期和“三支两军”实施后的实际效果之间的强烈反差引发的。如前所述,毛泽东派出军队“三支两军”的主要政治诉求就是对群众运动和派性斗争进行有效约束,实现地方权力的平稳过渡。他的乐观估计是,“……到了五月份,“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也可能成熟,至少省一级可以成熟或接近成熟。”18为了达到上述目的,他不得不首先树立军方的权威。于是中央在宣布“三支两军”后不久,便发布了一个《军委八条命令》,赋予军方对不服从命令的群众组织实施镇压的权力。但是各地造反派并不甘心就此退出政治舞台,便以毛泽东先前赋予群众运动合法性的言论为依据,与军方展开激烈对抗,这便引发了2月份内蒙的“柳青事件”和青海的“赵永夫事件”。另一方面,各地军方在遭到造反派的抵抗之后,普遍采取了“分而治之”、“支一派打一派”的策略。因而“三支两军”实施之后,地方的群众性武斗不但没有受到遏制,反而大有愈演愈烈、逐步升级之势,连原本处于超然地位的军方也深深卷入了地方派性斗争而不能自拔。

毛泽东显然没有意识到这种混乱局面的形成,原本是中央“支左”政策不明晰和久已存在的政治权力高度一元化的必然结果,没有对自己的“文革”理念作出反思和调整,反而对军队的忠诚和能力发生怀疑。再加上几个老帅在所谓“二月逆流”中表现出对“文革”运动“很不理解,很不认真,很不得力”,使毛泽东非常不满。于是毛泽东的感情天平一度发生了倾斜,对各地军方的一些做法提出了批评和质疑。

例如他在4月1日发布的《中央处理安徽问题的决定》中加写了以下一段话:“许多外地学生冲入中南海,一些军事院校冲进国防部,中央和军委并没有斥责他们,更没有叫他们认罪、悔过或者写检查,讲清问题,劝他们回去就行了。而各地把冲军事机关一事,却看得太严重。”19随后,大概在5月份,他又在一份文件上作出了如下批语:“江西军区与群众对立情绪为什么越来越激烈?江西军区某些负责同志对群众的态度是否正确,值得研究。此外,还有XX、XX、XX三个省军区对待群众的态度是否对,也值得研究。”20

在上述背景下,《人民日报》于4月2日发表了一篇题为《正确地对待革命小将》的社论。4月6日,中央又发布了一个《军委十条命令》,其中规定:“对群众组织,无论革命的、或者被反动分子所控制的,或者情况不清楚的,都不准开枪,只能进行政治工作”,“不准随意捕人,更不准大批捕人”,“不准任意把群众组织宣布为反动组织,加以取缔。更不准把革命组织宣布为反革命组织”,“对于过去冲击过军事机关的群众,无论左、中、右,概不追究。……不能仅仅根据是否冲击过军事机关这一点来划分左、中、右”。215月3日,中央军委又发布了《关于捕人许可权和处理错捕、取缔的群众组织问题的两个文件》,其中规定:“凡是错误地给革命群众,革命干部戴上反革命分子,反动分子,坏分子等政治帽子的一律平反”,“凡是错误地把革命群众组织宣布为非法组织,反动组织,反革命组织,强行取缔和解散的,一律宣布无效,一律平反”。22上述举措实际上是对军方权力作出了一些限制。

责任编辑: zhongkang  来源:二十一世纪网络版2006年11月号 转载请注明作者、出处並保持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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