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安排进京的王福满和父亲姐姐三人在“圆梦”新闻发布会上网图
云南八岁男孩王福满,为赶到学校考试,在零下九度的清晨行走一个多小时。走进教室时,头发眉毛皆沾染冰霜,宛若头戴冰花桂冠的怪物。经有心老师拍摄上传后,被媒体做成了冬天里的吸睛新闻。
他的命运和吉祥的名字相悖。母亲离家出走,父亲常年在外打工,难得回一次家。因看病、盖房家里负债数万,一家人生活贫寒,每日以大米土豆充饥,他最想吃的是肉。在无取暖设备的学校上一天课后,把快要冻僵的双手放到家里的火堆上烤火,是他最幸福的时刻。
中国气象局微博学会了蹭热点,其姿势非常小清新:你今天受的苦,会照亮你明天的路!这样的思维逻辑,咋看温暖动人,但略微过过脑子,便觉味道不正,甚至有股熟悉的馊味。
这是一种标准的苦难升华模式。
其主题叫多难兴邦。一有天灾人祸,就会适时在神州大地奏响。
他们善于从受苦受难的人身上挖掘励志的力量。他们赋予苦难以所谓正面价值,试图借此激发人们的斗志。黎民百姓是他们设定的激发对象——看到还有比自己不幸的人异常坚韧地活着,你一定会更加珍惜自己的生活,凭空而生更多活下去的勇气。愈是悲情,就愈有煽动人心的魔力。无数人间苦难,都被他们做成了感动中国的故事。在理性健全的人看来,这得有多么冷血,才可以用他人的血泪炮制出一枚枚催情药丸。
这是一种丧失良知的价值观。
人们渴望正常生活,在短暂的人生中享受尽可能多的快乐。毋庸置疑,消除苦难是政府应尽的责任。从逆境里挣扎出来的人,固然值得称颂,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由此而赋予苦难以积极价值。苦难会压垮一个人的脊梁,一个幼童若背负不堪承受的命运,他注定要倒在坎坷的人生路上,成为未开花就悄然凋谢的生命蓓蕾。
在咀嚼苦难的喧嚣与狂欢中,良善的人会感到彻骨的冷酷。
不言而喻,美化苦难,其目的在于防止追问根由。他们惧怕的是人性的觉醒,以及国民对人权的正当要求。
贫寒孩子上学的主题,一直是主流媒体鼓动爱心的卖点。此招屡试不爽,因为人们对读书抱有过于美好的期待,以为读书笃定可以改变孩子的命运,进而改变一个家庭的境况。我担心,当下的教育,或许会毁了一个长大想当警察抓坏人的孩子,他的童心恐怕经不住冷酷无情的绞肉机的撕扯。
这是一锅苦难鸡汤,熬制者一定缺少人所共有的悲悯心。
他们对冰花男孩的美化操作,乃是一种作弄。
活着,活下去就有希望。这是他们鼓励穷人和身处绝境者的不朽金句。
他们以为自己有从撒旦手里解救约伯的神力。他们通过宣传一些因承受苦难而修得正果者的事迹,意在安抚看不到希望的众生,宅心仁厚地告诫道:无论如何都应承受你所必须承受的,福报就在前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抱怨社会,而要相信自己的努力会感动善人和社会,最后总会有救。
他们要你把卑微的不幸升华为西绪福斯式的苦难,所有加之于你的不幸都是为了磨砺你的意志,锤炼你的道德,让你从苦难中获得新生——成为新道德的婴儿。他们要你相信,官媒、善人、政府会组成新时代的拯救链,一定会让千千万万个你脱离苦海。你最后甚至会暗自感谢老天赐予的苦难,让自己有了经受磨难的机会,最终得到了此生不可能有的光荣。
因而,中国的猎奇式救助层出不穷。从大眼睛女孩、美丽懂事的白血病姑娘、汶山地震小英雄、酷似童年马云的孩子,再到冰花男孩,一次次激起爱的潮涌,爱心人士在几乎编剧而成的好结果面前,产生了强烈的幻觉:我们有能力改变不幸者的命运。他们可否想过,在纳税人血汗被各级官僚以各种名目肆意挥霍的现实格局下,贫寒疾苦一茬茬似韭菜般生长,靠一己之力弥补无边黑洞,到底是光荣还是悲哀?
尽管只从当地政府手里得到了几十万元善款里的五百元,但冰花男孩还是幸运的,他上了国内国际主流媒体,成了响当当的名人,一个超级网红通过名声变现也许亦非难事。
我担心的是没被做成新闻调料的穷人。他们的无奈和悲愤,总会在适当的时机化作仇恨和暴力,砸向让他们丧失尊严的社会。而报复,会落在任何一个人头上。总有天真的人发问:他们为何不把复仇的怒火对准恶人和贪官?在绝望者面前,所有的人都是仇人,因为你们比他好过。这就是真理。
在这个意义上,我理解并尊重甘肃女人杨改兰。
一年多前,康乐县二十八岁农妇,挥动利刃将亲生的三男一女(分别为六岁、五岁、五岁、三岁)砍杀后,服药自尽。在吞噬一切的绝望面前,她只想和自己的亲骨肉一同化为尘埃。她没有向造成自己悲苦处境的任何人复仇,而是选择了自戕。一些人照样指责她,称其剥夺孩子的生命有多不道德云云。而我真心觉得,她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母亲,她不愿让孩子在肮脏的社会受辱,就一并带走了——即使没有天堂,也比在地狱里受罪要好。也许,她从未感受到护佑自己的政府的存在,未从周围人那里感知到善的存在,在孤岛上独自挣扎多时,因绝望最终酿成了惊天毁灭事件。
在杀人不可饶恕的律条面前,为杀子的杨改兰辩解,存在巨大的道德风险。但对逼迫她与孩子一起毁灭的坚硬现实,我们又做了些什么?
孩子们会有遗憾么?若他们长大成人并被无法摆脱的不公和黑暗窒息时,内心里或许会感激母亲的作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