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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杰:逃离大陆 饺子皇后成为慈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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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将齐鲁古老的面食带来南国这个海岛的码头:一抹狮山之翠,一泓维港之碧,言语不通的香港粤籍食客围上来,她不知有无想起烟台和青岛之间的层层青山,还有从潍坊遥遥吹来,一丝半纸的三两只彩鸢?饺净如心,锅大似海,山海都落在一笼笼蒸烟之外。铁道游击队之后又徐蚌会战,人民公社而后忠字舞,香港人买她的饺子,接过钱,她递上饺子,一笑言谢,却将许多葱拌肉馅般的往事藏在心头。

香港湾仔码头饺后逝世。她一九七七年由大陆来香港,原籍山东,不谙英文,只会包饺子,为独力谋生,最初包一些拿到香港湾仔码头去卖,包着卖着,开了自己的小店,然后美资入股,然后生意做大,捐款中文大学,变成慈善家。

英治时代一个很干净的移民奋斗传奇。一九七七年是何年份?“四人帮”覆灭,大陆文艺界在伤痕中蠢蠢然复苏,过一年就恢复全国高考,华国锋主政,西方音乐开始重现:“溜冰圆舞曲”、“蓝色的多瑙河”,约莫在这一年底开始在京广铁路的车厢里广播。百废待举,然而虽劫后余生,总有人感到,这个地方不值得用余生再赌一场了,输不起的。于是,她是穿白衬衫灰裤子提着一只皮箱走过罗湖桥千百人其中的一位。

是如何向工作单位申请得单程证的,当中又经过几张提着印把子不堪入目的干部面孔,这一切均湮不可考。只狐疑那一刻,她迈步走过桥头,告别了身后那一大片带着血丝的翠岭青田,看到眼前这一头,一片幻虹迷绿的资本主义灯火,她深呼吸,是不是像巴尔扎克的“高老头”男主角青年拉斯塔纳克,在一场葬礼之后,登上巴黎的小山丘,也是俯看那片浮生若梦的繁灯流火,对苍生、也对自己说:“巴黎,我来了。”还是什么也没有想。

对于离乡的中国人,浪漫主义永远是奢侈的。她用一双手,一根棍子,一包包雪花般的面粉,把自己的人生重新搓磨开、擀起来,每当她案前抹汗水,若法国画家米勒窥见,在拾穗的农妇之外,必怦然赞叹:这是一个纯朴的中国妇女最美的时刻。

她将齐鲁古老的面食带来南国这个海岛的码头:一抹狮山之翠,一泓维港之碧,言语不通的香港粤籍食客围上来,她不知有无想起烟台和青岛之间的层层青山,还有从潍坊遥遥吹来,一丝半纸的三两只彩鸢?饺净如心,锅大似海,山海都落在一笼笼蒸烟之外。铁道游击队之后又徐蚌会战,人民公社而后忠字舞,香港人买她的饺子,接过钱,她递上饺子,一笑言谢,却将许多葱拌肉馅般的往事藏在心头。

他们永远不会明白的,这些香港人。一锅饺子,一个女人,半世纪的家国,半生的情愁。煮着煮着,米字旗降下来,后来终上了岸,风光不必操劳,虽然店开得多,饺子味道也不一样了。

然而人生莫不如是?她离开人世那一夜,我犹独自行经她当年卖饺子的地方,只见海港依旧,楼厦迷蒙,烟笼幻海,她不在了,人间何世,连同不再的湾仔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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